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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公社社员的烟斗

伊·爱伦堡
(南江 译)




  有许多美丽的城市,然而最美的却是巴黎,在那儿,无忧无虑的女人们在欢笑,花花公子们在栗子树下喝着红酒,宽阔的广场的光滑如镜的黑页岩映现出万家灯火。

  泥水匠路易·鲁诞生在巴黎。他还记得一八四八年“六月时期”。他当时七岁,他想吃东西。他象只小乌鸦那样默默地张开嘴等着,可他白等了,——他爸爸让·鲁没有面包。他只有一支步枪,而步枪是不能吃的。路易还记得那个夏天的上午,爸爸擦着自己的步枪,妈妈用围裙擦着脸在啼哭。路易跟在爸爸后头奔跑——他想,爸爸带着擦好的步枪会打死面包店老板,带回一块最大的面包,比路易还大,一块象房子似的面包。可是爸爸遇见了另一些人,他们也带着步枪。他们一起唱起歌来,并喊道:“面包!”

  路易盼望,为了回答这么动听的歌曲,许多小白面包、角形小面包和面饼会纷纷从窗子里飞出来。但是并不是这样,而是掀起了一阵厉害的喧闹声,子弹纷飞。有一个喊叫过“面包!”的人叫了一声“痛啊!”便倒下了。这时爸爸和别的一些人就开始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他们推倒两条长凳,从隔壁院子里拉来一只小桶,一张破桌子,甚至还拉来一个大鸡笼。他们把这一切都放在街道当中,自己却躺在地上。路易明白了,大人们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后来他们开枪了,别人也向他们开枪。后来另一些人来了。他们也有枪,不过他们都愉快地微笑着,漂亮的帽徽在他们的帽子上闪闪发光,大家都管他们叫“近卫军”。这些人抓住爸爸并带着他在圣马丹大道上走。路易寻思,愉快的近卫军士兵会给爸爸饭吃,便跟着他们走去,虽说天已晚了。林荫道上有些女人在笑,栗子树下有些花花公子在喝红酒,光滑如镜的人行道的黑页岩映现出成千上万的人。在圣马丹门旁边那些无忧无虑的女人当中,有一个坐在咖啡馆里对近卫军士兵叫道:

  “你们干吗领他去那么远?他在这儿也能得到自己的一份……”

  路易跑到那个笑着的女人跟前,默默地象小乌鸦似的张开自己的嘴。一名近卫军士兵举枪再射。爸爸喊叫起来并倒下了,而那个女人却笑了。路易跑到爸爸身边,抓住他的两腿便尖叫起来,那两条腿还在跳动,仿佛爸爸躺着还想走路似的。

  这时那女人说道:

  “把小崽子也打死!……”

  但是正在旁边一张小桌后面喝红酒的一个花花公子不同意:

  “将来让谁去干活呀?”

  于是路易保住了一条小命。可怕的六月过去以后,来到的是平静的七月,不再有人唱歌,也没有任何人开枪。路易长大了,而且没有辜负那位好心的花花公子的信任。爸爸让·鲁是泥水匠,于是鲁·路易也当了泥水匠。他穿着宽大的丝绒裤子和蓝短褂,成天盖房子,夏天盖,冬天也盖。美丽的巴黎想变得更美,只要什么地方在铺新的街道,路易就在那儿出现,——辐射状的星形广场,周围种上了栗子树的宽阔的奥斯曼大道和马莱尔布大道,豪华的歌剧院大街和那些仍被树林覆盖着的建筑物,性急的商人已经在往那里运自己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皮货,花边和宝石。他盖剧院和小铺、咖啡馆和银行,盖漂亮的房子,当英吉利海峡刮来的风吹到街上、住在顶楼里的工人因十一月的雾而浑身发木的时候,好让那些无忧无虑的女人能够无忧无虑地微笑;他盖酒吧间,好让花花公子们在没有星光的黑夜里照旧能喝自己的红酒。他举起一块块沉重的石头,修建一座城市最轻的覆盖物,这座城市是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一座——巴黎。

  在数千名穿短褂的人当中有一个名叫路易·鲁的,他穿一条溅上石灰浆的丝绒裤子,戴一顶宽大扁平的帽子,嘴里叼着一只陶制烟斗,他也象他的数千名同伴那样,诚实地致力于第二帝国的繁荣。

  他修建一幢幢绝妙的房子,而自己白天却站在脚手架上,夜里则躺在圣安东近郊黑寡妇街上一间恶臭的小屋里。那间小屋有石灰浆味、汗臭味和廉价的烟草味,那幢房子则有猫臭味和没洗的内衣味,至于黑寡妇街,则象圣安东近郊所有的街道一样,有商人用来烤土豆的烤炉的油腥味、无盐的肉食味和淡紫色的马肉味、鲱鱼味、污水池的垃圾味和小炉子的烟味。但是,巴黎之所以获得所有城市中最美丽的城市这一美名,并不是由于这条黑寡妇街,而是由于和平街散发着铃兰花、柑桔和种种贵重化妆品的香气的宽阔的林荫道;由于那辐射状的星形广场,那些穿短褂的人白天在那里的脚手架上干着活。

  路易·鲁修建咖啡馆和酒吧间,他为恋棋者最爱去的“摄政王咖啡馆”,为那些势利小人、跑马场老板和外国名流会面的“英格兰咖啡馆”,为那常把二十家形形色色剧院的演员召集到其四壁之内的“马德里酒店”,也为别的许多可尊敬的建筑物搬石头。但是,从爸爸去世的那天起,路易·鲁从来不曾走近已经建成的咖啡馆,而且没尝过一次红酒。每当他从包工那里领到几个小小的白色硬币,黑寡妇街上那个年老的酒馆老板就把这些硬币拿走,然后给路易几个大大的黑色硬币,并在大酒杯里斟上浑浊的液体。路易一口气喝完苦艾酒,便到自己的小屋里睡觉去了。

  到了既没有白硬币,又没有黑硬币,也没有苦艾酒、面包和工作的时候,路易便在口袋里装一撮烟末,或者在街上找一支没吸完的香烟,塞满自己的陶制烟斗,叼着它在圣安东近郊的街头漫步。他不象他的爸爸让·鲁有一次做过的那样,既不唱歌也不喊“面包!”,因为他既没有可以射击的步枪,也没有象只小乌鸦那样张着嘴巴的儿子。

  路易·鲁盖房子,让巴黎的女人们能无忧无虑地欢笑,但是一听到她们的笑声,他就惊恐地躲开——当让·鲁躺在马路上还要继续前进的时候,圣马丹大道的咖啡馆里有个女人就曾这样笑过。在二十五岁以前,路易不曾看过离自己不远的年轻女人。当他满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从黑寡妇街的一个顶楼迁往另一个顶楼,碰到了一件所有的人早晚都会碰到的事。在隔壁的顶楼里住着一个名叫茹莉耶塔的打短工的年轻姑娘。一天晚上,路易在狭窄的螺旋梯上遇见了茹莉耶塔,便到她房里去借火柴,因为他的打火石被磨光了,打不出火来,可他进去以后直到天快亮时才出来。第二天,茹莉耶塔把两件衬衫、一个碗和一把刷子带到路易的顶楼里来,做了他的老婆,一年以后,在狭小的顶楼里出现一个新住户,在市管理局登记时他名叫保罗-马里亚·鲁。

  路易就这样认识了一个女人,不过跟美丽的巴黎引以自豪的许多别的女人不同,茹莉耶塔从来不曾无忧无虑地笑过,虽说路易·鲁非常爱她,只有经常举起沉重的石头修建漂亮房子的泥水匠才能这样去爱。她之所以从来不笑,大概是因为她住在黑寡妇街上,在那里,只有年老的洗衣女工玛丽在被送进精神病院的那天才无忧无虑地笑过。她之所以不笑,兴许还因为她只有两件衬衫,而路易也不能给她哪怕是一个黄色的硬币去买件新衣服,因为路易常常既没有白硬币也没有黑硬币,只得愁眉苦脸地叼着烟斗在圣安东近郊的街头徬徨。

  一八六九年春天,当路易·鲁二十八岁、他的儿子保罗两岁的时候,茹莉耶塔拿起两件衬衣、一只碗和一把刷子,搬到在黑寡妇街上卖马肉的肉商家里去了。她把保罗留给了丈夫,因为肉商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喜欢年轻女人,却不喜欢孩子。路易抱着儿子摇晃,让他别哭,可他不会摇晃,——他会抬石头,却不会抱孩子,于是他叼着烟斗到圣安东近郊的街上去了。他非常热爱茹莉耶塔,但他明白,她做得对,——肉商有许多黄色硬币,他甚至可以搬到另一条街上去,茹莉耶塔跟他在一起就会开始无忧无虑地笑了。他回想起来,在那个六月的上午,他的爸爸让,带着擦干净的步枪出去的时候,曾对正在哭泣的路易的妈妈说:

  “我应该去,你也应该拦住我。公鸡找高台,海船寻大海,娘儿们要的是平平安安过日子。”

  回想起爸爸的话,路易再次想到,他拦住茹莉耶塔是对的,不过茹莉耶塔离开他去找有钱的肉商也是对的。

  后来路易又盖起了房子并照看着儿子。可是不久春天就来了,凶恶的普鲁士人包围了巴黎。再也没有任何人想盖房子了,尚未竣工的那些建筑物的脚手架上也没人干活了。普鲁士人的炮弹落下来,摧毁了路易·鲁和其他泥水匠曾为之出过力的美丽巴黎的许多大楼。路易既没有工作,又没有面包,而三岁的保罗却已经会象小乌鸦那样默默地张开自己的嘴了。这时有人给了路易一支步枪。他拿起枪,却没有唱歌并喊叫“面包!”,但却象千千万万的泥水匠、木匠和铁匠那样,开始保卫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城市巴黎免遭凶恶的普鲁士人的侵犯。莫诺太太,一家蔬菜店的女老板,是个好心的女人,她收留了小保罗。路易·鲁和其他穿短褂的人一起,在隆冬的严寒中赤着脚,去圣万森堡垒给大炮运炮弹,于是大炮就向凶恶的普鲁士人开火。他有好些天什么也没吃——巴黎闹饥荒。他冻坏了自己的双脚,——围城的那个冬天空前的寒冷。普鲁士人的炮弹不断落在圣万森堡垒上,穿短褂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路易·鲁却没有离开一尊小炮旁自己的岗位:他在保卫巴黎。这个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城市也值得这样保卫。尽管有饥馑和严寒,意大利人大道和嘉布遣修女大道却依然灯火辉煌,红酒也足够供花花公子们喝,无忧无虑的微笑也不曾从女人们的脸上消失。

  路易·鲁知道,今后再不会有皇帝了,如今在巴黎有一个共和国。他在给大炮运炮弹的时候没法去想什么是“共和国”,可是从巴黎前来的那些穿短褂的人都说,林荫道上的咖啡馆里跟早先一样挤满了花花公子和无忧无虑的女人。路易·鲁听着他们刻薄的嘟哝,心想巴黎并没有任何变化,共和国不是在黑寡妇街上,而是在辐射状的星形广场的那些宽阔的大马路上,当泥水匠赶走了普鲁士人以后,小保罗还会张开自己的嘴巴。路易·鲁明白这一点,但他并没有离开大炮旁自己的岗位,因此普鲁士人没能进入巴黎城。

  但是一天早晨,有人命令他离开大炮回到黑寡妇街去。那些被称作“共和派”的人,大概都是花花公子或无忧无虑的女人,他们把凶恶的普鲁士人放进了美丽的巴黎。路易·鲁叼着烟斗愁眉苦脸地在圣安东近郊的街头走来走去。

  普鲁士人来了又走了,但是谁也不盖房子。保罗象小乌鸦似的张着自己的嘴,路易·鲁便开始擦步枪。那时墙上到处贴着可怕的命令,要穿短褂的人交出自己的步枪——被称作“共和派”的那些花花公子和无忧无虑的女人,还记得四八年六月那个时期。

  路易·鲁不愿交出自己的步枪,圣安东近郊和其他许多近郊的所有穿短褂的人都跟他在一起。他们带着步枪走上街头,并开枪射击。那是在一个暖和的晚上,巴黎的春天刚刚开始。

  第二天,路易·鲁看见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一辆辆漂亮的轿式马车、摇摇摆摆的轻便马车、带篷大车和四轮大车。四轮大车上堆着各种东西,轿式马车上则坐着路易在大林荫道的咖啡馆里或布洛涅森林里看惯了的那些人。这里有头戴深红色军帽、蓄有威严地耷拉着小胡子的极小的将军,有穿着镶有花边的宽大裙子的年轻女人,有穿着紫色长袍、皮肤松弛的天主教神甫,有戴着闪闪发光的乌黑色、沙土色和棕黄色大礼帽的老花花公子,有从来不曾去过圣万森堡垒或其他堡垒的年轻军官,有庄重而又谢了顶的仆役,有在梳得溜光的、丝一般的毛上系着小花结的小狗,甚至还有喜欢喊叫的鹦鹉。他们全都急于去凡尔赛门。当路易·鲁晚上来到歌剧院广场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个空空如也的咖啡馆,再没有花花公子在里面喝红酒了;他还看见一个个把窗户钉死了的商店,旁边已不再有无忧无虑的女人在欢笑了。来自爱丽舍田园大街住宅区、歌剧院住宅区和圣日耳曼住宅区的那些人,对于穿短褂的人不愿交出自己的步枪很为恼火,便离开了美丽的巴黎,人行道上那些光滑如镜的黑页岩也不再映现熄灭了的灯火,只是忧伤地发出黑色。

  路易·鲁看见,“共和派”坐上轿式马车和轻便马车走了。他问其他一些穿短褂的人,代替他们留下来的是谁,——他们回答他:“巴黎公社。”于是路易明白了,巴黎公社就住在离黑寡妇街不远的什么地方。

  但是离开了巴黎的那些花花公子和女人,却不愿忘记所有的城市中这个最美的城市。他们不愿把它交给泥水匠、木匠和铁匠。炮弹重又开始摧毁房屋,如今送来炮弹的不是凶恶的普鲁士人,而是“英格兰咖啡馆”和其他咖啡馆的那些好心的老主顾。于是路易明白了,他应该回到圣万森堡垒旁边自己的旧岗位上去。可是蔬菜店的女老板莫诺太太不但是个好心的女人,还是个好心的天主教徒。她不让路易的儿子走进自己的房屋,因为路易跟别的一些不信神的人一起杀死了巴黎的主教。这时路易便把烟斗插进嘴里,背起自己的儿子保罗便到圣万森堡垒去了。他给大炮运炮弹,而保罗则玩弄空弹壳。夜里男孩子就睡在圣万森堡垒抽水塔的看守人屋里。看守人送给保罗一只跟路易抽的那只一模一样的崭新的陶制烟斗和一小块肥皂。如今当保罗听厌了射击声、看腻了口吐炮弹的大炮的时候,就可以吹肥皂泡了。肥皂泡是五颜六色的——淡蓝色的、粉红色的和淡紫色的。它们就象花花公子和无忧无虑的女人们在居依勒里公园里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买的那种小球。虽然穿短褂的人的儿子吹的肥皂泡只能存在一刹那,而来自爱丽舍田园大街住宅区的孩子们玩的小球都拴得很紧,可以保存一整天,这两样东西都很漂亮,但是这两样东西都很快就会消亡。保罗用陶制烟斗吹起肥皂泡来,就忘了张开自己的嘴等着吃一片面包。当他去找包括路易·鲁在内的那些被大家称作“巴黎公社社员”的人的时候,总是模仿自己的爸爸,大模大样地把空烟斗紧紧地咬在嘴里。于是人们暂时忘记了大炮,亲切地对保罗说道:

  “你是真正的巴黎公社社员。”

  但是穿短褂的人只有很少的大炮和很少的炮弹,连人也很少。而那些离开了巴黎、如今住在凡尔赛过去的王宫里的人,却每天派来新兵——法国的那些笨头笨脑的农民的儿子,还运来一门门新的大炮,那是凶恶的普鲁士人送给他们的。他们日益逼近围绕巴黎城的堡垒。已有许多堡垒落入他们手中,再没有任何人前来代替曾同路易·鲁一起保卫圣万森堡垒而被打死了的炮手。泥水匠如今自己运炮弹,自己装大炮,自己开炮,帮助他的只有两个幸存的穿短褂的人。

  在法国过去的王宫里却是一片欢乐。匆忙开张的木板咖啡馆容不下一切想喝红酒的人。穿着紫色长袍的天主教神甫在做豪华的祷告。将军们不停地抚摩着威严地耷拉下来的小胡子,愉快地在跟突然光临的普鲁士军官交谈。谢了顶的仆役们已经在忙着收拾老爷们的箱子,准备回到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城市去。华丽的花园挂满了彩旗以庆祝胜利,这花园是在两万名工人的白骨上建立起来的,他们不停地挖土、从森林里开出小路、排出沼地的水,以便不误太阳王规定的工期。白天,吹铜号的吹鼓手们鼓起自己的腮帮子,九个大喷水池和四十个小喷水池上那些石雕的特里顿流着伪善的眼泪,而夜里,熄灭了的灯火不再映现在死气沉沉的巴黎各广场的黑页岩上,然而一盏盏油灯组成的花体字“庆祝”却在叶丛中闪闪发光。

  国民军中尉弗朗索瓦·德莫尼扬给自己的未婚妻加布里·埃·德·庞妮韦带来一束娇嫩的百合花,它说明他的感情是高尚而纯朴的。百合花插在装饰着蓝宝石的金色底座里,那是在凡尔赛从和平街的一个珠宝商那儿买来的,那个珠宝商在暴动的前一天赶紧把自己的珠宝运走了。赠送花束也有庆祝胜利的意思——弗朗索瓦·德莫尼扬从巴黎前线回来待了一天。他告诉未婚妻,武装起义者被击溃了。明天他的士兵将夺回圣万森堡垒并开进巴黎。

  “歌剧院的演出季节什么时候开始呀?”加布里埃问道。

  后来他们便陶醉在喁喁情话中了,一个是从前线归来的英雄的未婚夫,一个是为他绣缎子荷包的未婚妻,他们这么亲热是十分自然的。在情意最浓的时候,参加了艰苦战斗的弗朗索瓦用一只手臂搂紧了杏黄色的加布里埃的纤腰,说道:

  “我亲爱的,你不知道这些巴黎公社社员有多厉害!我从望远镜里看见过,圣万森堡垒有一个小男孩在开炮。你瞧,这个小不点儿的尼禄已经会抽烟斗了!……”

  “可是你们会把他们全都杀死,包括孩子在内,”加布里埃叽叽喳喳地说,她的胸脯在战斗参与者的一只手底下更加剧烈地起伏不已。

  弗朗索瓦·德莫尼扬知道他说的事。第二天早晨,他那个团的士兵接到了占领圣万森堡垒的命令。路易·鲁和两个幸存的穿短褂的人向士兵们开火。这时弗朗索瓦·德莫尼扬吩咐举出白旗,路易·鲁曾听说白旗表示和平,便停止射击。他寻思,士兵们怜惜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城市,愿意最后跟巴黎公社讲和。三个穿短褂的人微笑着抽着烟斗,等候士兵们的到来,小保罗再也没有可以吹肥皂泡的肥皂了,便学着爸爸的模样把烟斗插在嘴里,也微笑起来。而当士兵们来到圣万森堡垒的紧跟前的时候,弗朗索瓦·德莫尼扬便命令其中三名萨瓦山区最优秀的射手打死三个暴动者。他想活捉那个小巴黎公社社员,以便送去给自己的未婚妻看。

  萨瓦的山民擅长射击,当士兵们终于进入圣万森堡垒的时候,他们看到三个叼着烟斗的人躺在一门大炮旁边。士兵们看到许多被杀死的人并不感到奇怪,但是看到大炮上有一个噙着烟斗的小男孩,他们却慌了神并祈祷起来——有的为圣耶稣祈祷,有的为成千的鬼魂祈祷。

  “你从哪儿来的,可恶的小东西?”一个萨瓦人问道。

  “我是真正的巴黎公社社员。”保罗·鲁微笑着答道。

  士兵们本想用刺刀把他刺死,但是班长说,弗朗索瓦·德莫尼扬上尉命令把小巴黎公社社员送到十一个俘虏收容站之中的一个收容站去。

  “他杀死了我们多少人啊,这样一个小天使!”士兵们埋怨道,一面用枪托轻轻地撞击保罗。而从没杀过人的小保罗,却只是用烟斗吹着肥皂泡,不明白这些人干吗要骂他、侮辱他。

  国民军的士兵们把只有四岁的被俘的武装起义者保罗·鲁送往被征服的巴黎。在北部的一些郊区,穿短褂的人们还在回击并一个个死去,但在爱丽舍田园大街和歌剧院大街等住宅区和辐射状的星形广场新住宅区,人们已在寻欢作乐了。这是最好的月份——五月,宽阔的林荫道旁的栗子树开花了,在树下那些咖啡馆的大理石小桌周围,花花公子们在喝着红酒,女人们在无忧无虑地微笑。当士兵们押着小不点儿的巴黎公社社员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吵吵嚷嚷地要士兵们把他交给他们。可是班长记得上尉的命令,保护着保罗。但是他们却把别的俘虏——有男人,也有女人,交给了他们。他们朝俘虏们身上吐痰,用精致的小手杖打他们,感到厌倦以后便从路过的一名士兵手中取来一把刺刀,把武装起义者都刺死了。

  保罗·鲁被送到卢森堡公园。在那儿的一座宫殿前面隔出很大一块地方,被俘的巴黎公社社员就被赶往那里。保罗噙着自己的烟斗大模大样地走在他们中间,为了想让一些哀哀哭泣的女人开开心,便说:

  “我会吹肥皂泡。我爸爸路易·鲁抽烟斗还放大炮。我是真正的巴黎公社社员。”

  可是那些女人听到保罗这么说,却哭得更伤心了,她们的子女都留在圣安东近郊的什么地方,那些孩子兴许也爱吹肥皂泡。

  这时保罗便坐在草地上想起肥皂泡来了,它们是多漂亮啊——有天蓝色的、粉红色的,还有淡紫色的。可是由于他不会想得很久,也由于从圣万森堡垒到卢森堡公园这段路很长,所以保罗很快就睡着了,手里还拿着自己的烟斗。

  他睡着的当儿,两匹马拉着一辆轻便的敞篷马车沿凡尔赛公路驰来。这是弗朗索瓦·德莫尼扬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加布里埃·德·庞妮韦前往美丽的巴黎。加布里埃·德·庞妮韦从来不曾象这一天那么漂亮。她那张清秀的鹅蛋脸就象古代佛罗伦萨的大师们笔下的肖像画。她穿着一件柠檬色的连衣裙,还镶着在马林修道院里编织的花边。一把小巧的阳伞保护着她暗淡的、艳若桃李的皮肤免受五月阳光的直射。她实在是巴黎最美的女人,她明白这一点,便无忧无虑地笑着。

  进城以后,弗朗索瓦·德莫尼扬便把自己团里的一名士兵叫来,问他那个从圣万森堡垒抓来的小俘虏现在何处。这对情侣走进卢森堡公园,看到鲜花盛开的古老的栗子树、美第奇喷水池上面的常春藤和在林荫道上跳跃的野鸟,这当儿,加布里埃·德·庞妮韦的心中充满了柔情,她握着未婚夫的一只手嘟嘟哝哝地说:

  “我亲爱的,活着有多美啊!”

  那些每小时都有人被拉出去枪毙的俘虏,看到上尉制服上的金带就惊慌起来——每个人都以为这次轮到自己了。但是弗朗索瓦·德莫尼扬并不理睬他们,他在寻找小巴黎公社社员。看到那孩子睡着了,他便轻轻地把他撞醒。那孩子醒来后,起初大哭不止,但是后来看到加布里埃那张愉快的脸跟他周围别的女人忧伤的脸不同,便把自己的烟斗放进嘴里,笑了笑说:

  “我是真正的巴黎公社社员。”

  加布里埃十分满意地说:

  “真的,这么小!……我认为他们是天生的凶手,应该统统消灭,哪怕是刚刚生下来的……”

  “现在你看过了,可以干掉他了,”弗朗索瓦说道,并叫来一名士兵。

  可是加布里埃要求他稍等片刻。她想延长这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一天带来的乐趣。她回忆起有一次她在集市的时候去逛布洛涅森林,看见一个棚子里挂着许多陶制烟斗;其中有一些在飞快地旋转。年轻人都用步枪射击那些陶制烟斗。

  虽说加布里埃·德·庞妮韦出身于名门贵族,但她喜欢平民百姓的娱乐,回忆起市场上的游戏,她便要求未婚夫:“我想学会射击。国民军作战军官的妻子应该善于持枪。就让我试试,看看能不能射中这个小刽子手的烟斗。”

  弗朗索瓦·德莫尼扬从未拒绝过未婚妻的任何要求。他前不久送给她一串价值三万法郎的珍珠项链。他怎能拒绝她从事这种无害的娱乐呢?他从一个士兵手中取来一支步枪,把它交给了未婚妻。

  俘虏们看到一个姑娘拿起步枪,便四散奔逃,聚集在隔离区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只有保罗噙着烟斗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微笑。加布里埃想击中颤抖着的烟斗,于是她一面瞄准,一面对男孩子说:

  “你跑呀!我要开枪! ……”

  但是保罗常常看到人们怎样开枪,所以照旧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处。这时加布里埃迫不及待地开枪了,由于她是第一次射击,所以她没有射中是完全可以原谅的。

  “我亲爱的,”弗朗索瓦·德莫尼扬说,“比起用子弹击中陶制烟斗来,您用箭射中人心的本领要高明得多。您瞧,您杀死了这个小坏蛋,而烟斗却完好无损。”

  加布里埃·德·庞妮韦一言未答。她瞧了瞧那不大的红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在弗朗索瓦身上也贴得更紧了。她提议回家,感到她必需让未婚夫懒洋洋地温存一番。

  保罗·鲁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在世上只活了四个年头,他在世上最喜爱的是用陶制烟斗吹肥皂泡。

  不久以前我在布鲁塞尔遇见了老巴黎公社社员皮埃尔·洛特烈克。我跟他交上了朋友,这位孤独的老人把他唯一的财产——一只陶制烟斗送给了我,五十年前,小保罗·鲁曾用这只烟斗吹过肥皂泡。在那个五月的日子里,当四岁的武装起义者被加布里埃·德·庞妮韦杀害的时候,皮埃尔·洛特烈克就在卢森堡公园那个隔开的地方。待在那里的人几乎全都被凡尔赛人枪毙了。皮埃尔·洛特烈克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有几个花花公子认为,美丽的巴黎既然想变得更加美丽,那就需要泥水匠、木匠和铁匠。皮埃尔·洛特烈克被流放了五年,他从卡宴跑到比利时,历尽艰辛把他从保罗·鲁的尸体旁拾到的烟斗带了出来。他把烟斗给了我,并叙述了我以上所写的一切。

  我常用因愤恨而发干的嘴唇去碰碰它。烟斗里还残留着一种淡淡的,而且还是纯朴的气息,那也许是早就破裂的那些肥皂泡残留的气息。但是小保罗·鲁的这个玩具却对我诉说着深仇大恨,他是被最美的城市巴黎的一个最美的女人加布里埃·德·庞妮韦杀死的。每当我挨近这只烟斗的时候,我就祷告一件事——看到白旗可不能象可怜的路易·鲁那样放下武器,为了人生的全部欢乐,可不能把圣万森堡垒交出去,三个穿短褂的人和一个吹肥皂泡的娃娃还坚守在那儿哩。


(19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