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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洛克:十二个(长诗)



译者:郑体武 郑铮
来源:《勃洛克叶赛宁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1

漆黑的夜。
洁白的雪。
风啊,风,
刮得让人站不稳。
风啊,风
吹在神的世界中!

狂风撕扯着
洁白的雪花,
雪的下面——是冰。
路好滑啊,好难行,
腿脚再灵便,
也会跌倒——唉,可怜的人。

两座楼房之间
挂一根长长的绳子,
绳子上——一张大标语:
“一切权力归立宪会议!”

一个老太婆哭哭啼啼,痛苦万分,
怎么也搞不清,这为的是啥事情。
干啥挂这么大的标语,
干啥用这么大一块布,
能给孩子们做多少包脚布啊,
可每个人——都光着身,赤着足。

老太婆,像个老母鸡,
颤颤巍巍跳过雪堆。
——咳,圣母保佑!
——咳,布尔什维克是催命鬼!

狂风刺骨。
严寒紧跟。
一个资本家站在十字路口,
把鼻子藏进衣领。

这是谁?——长长的头发
说话还压低了嗓门儿:
  ——叛徒!
  ——俄罗斯给断送啦!
这肯定是雄辩家——
  舞文弄墨的人……

瞧那穿长袍的——
遇到雪堆,溜边儿走,
  哎,牧师同志,
  如今怎么发了愁?

记得你从前可不一般,
走起路来大腹便便,
肚子上的十字架
对着大家亮闪闪。

再瞧那穿羔皮大衣的太太,
朝另一个太太转过脸,
——我们哭呀,哭——
脚下一滑,啪嚓一声:
她摔了个仰面朝天。

  哎哟,疼死我啦!
  快伸出手,拉我一把!

快乐的风
既凶狠,又兴奋,
扯着衣襟,
扯着路上的行人。
它吹着,揉着,撕着
那幅巨大的标语:
“一切权力归立宪会议”,
还送来对话几句:

……我们这儿也开过会,
……就在这座房子里,
  ……讨论了问题——
  通过了决议:
一小时——十卢布,过一夜——二十五,
少于这个数——请另找主。
……走,我们睡觉去。

  夜色渐深,
  街上行人渐少。
  一个流浪汉
  弓起了腰,
风,风在怒号。

  喂,穷光蛋,
  快过来,
  让我们亲一下。

  给块面包吧。
  前边是啥?
  过去吧。

漆黑的,漆黑的天空。

仇恨,伤心的仇恨,
  在胸中沸腾……
忧郁的仇恨,神圣的仇恨……

  看吧,同志们!
  睁大眼睛1

  2

风在游荡,雪在飘摆,
十二个人列队走了过来。

步枪上系着黑皮带,
四下里——火光排排。

嘴里叼着烟卷,帽子皱成一团,
就差后背上贴一张“方块尖”。

  自由啦,自由啦,
  哎哈,哎哈,不要十字架!

  嗒嗒一嗒嗒!

好冷啊,同志们,好冷。

——万尼卡和卡奇卡在酒馆里……
——她的长袜里有大票克伦基!

——万纽什卡如今成了有钱人……
——他从前是我们的,现在却成了大兵!

——哼,万尼卡,狗娘养的,资本家,
  有胆试一试,把我的姑娘亲一下。

  自由啦,自由啦,
  哎哈,哎哈,不要十字架!
  卡奇卡和万尼卡搞上啦一一
  搞个啥呀?搞个啥?

  嗒嗒一嗒嗒!

四下里——火光排排。
肩膀上——枪带,枪带。
同志,接住枪,别畏缩,
让我们把子弹射向“神圣的罗斯”——
   射向坚固的罗斯,
  射向茅屋的罗斯,
   射向屁股肥大的罗斯!

哎哈,哎哈,不要十字架。

  3

我们的伙伴已出发,
到赤卫军里去服役。
到赤卫军里去服役,
抛头洒血在所不惜。

唉,你这苦中苦啊,
甜蜜蜜的生计。
破烂的军大衣啊,
奥地利的兵器。

我们要让资本家吃苦头,
把世界性的大火燃起,
世界性的大火在血中烧,
——赐福给我们吧,上帝。

  4

大雪飞舞,车夫高叫,
万尼卡和卡奇卡乘车飞跑。
一只灯笼
  在车辕上摇啊摇……
  哎,哎,闪开道!

他穿着军大衣,
一副傻瓜相貌,
留着一撮小黑胡。
  他一边捻胡须,
一边打情骂俏……

瞧这万尼卡——是个宽肩膀!
瞧这万尼卡——能说又会道!
  讲起话来滔滔不绝,
  跟卡奇卡这傻妞又搂又抱……

卡佳朝后仰过脸,
珍珠般的牙齿亮闪闪……
  你呀,卡佳,我的卡佳,
  你的脸蛋儿胖又圆……

  5

你的脖子上,卡佳,
那块刀伤还没复原,
你的胸脯下,卡佳,
那块刀疤还很显眼。

  唉咳,唉咳,跳个舞吧!
  你的大腿真好看!

你穿过一件长袖衫——
走一趟吧,走一趟
你曾跟军官荡马路——
再去荡吧,再去荡!

  唉咳,唉咳,再去荡!
  心儿快要跳出胸膛!

记得不,卡佳,那个军官——
他还是被人捅了一刀……
是想不起来了,瘟婆娘,
还是你的脑子乱糟糟?

  唉咳,唉咳,想想吧,
  再去跟他睡一场!

你穿过灰色的护腿袜,
你吃过“迷娘”巧克力糖,
你跟士官生兜过风——
如今又跟大兵配成双?

  唉咳,唉咳,作孽吧!
  这样也许好受些!

  6

迎面又飞一般驶过
一驾呼啸的马车。

停下,停下!安德留哈,帮帮忙!
彼特鲁哈,从后边跟上!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子弹打得四下溅起雪花!

车夫拉着万尼卡仓皇逃去……
再来一枪!快扣扳机!

嗒嗒嗒!看你还有没有胆量
再纠缠别人的姑娘!

溜了,王八蛋!别着急,
明天我再来收拾你!

卡奇卡在哪儿?——死啦,死啦!
子弹射穿了她的脑袋瓜!

怎么,卡佳,还高兴?——一声不吭。
在雪地上躺着吧,你这个死人!

迈起革命脚步!
警惕敌人反扑!

  7

十二个人又出发了,
雄赳赳地背起枪。
只有可怜的杀手
脸上是一副惨相。

他越走越快,
越走越急,
脖子上的围巾
怎么也弄不整齐。

——喂,同志,你怎么不高兴?
——喂,朋友,你慌个啥?
——喂,彼特鲁哈,为何垂头丧气?
  莫非你是可怜卡奇卡?

——唉,同志们,亲爱的,
这个小妞我爱过……
我跟这妞在一起
度过不少销魂的夜……

——就为她火辣辣的眼睛,
天不怕地不怕,
就为她有一块红斑
在她的右肩膀下,
我杀了她啊,我这傻瓜,
我一时火起杀了她……唉!

——瞧你这讨厌的家伙,唠叨个没完,
别奇卡啊,你怎么跟娘们儿一般?
——你当真要把心里的话
统统都倒出来?那就请便吧!
——快把腰杆子挺起来!
——对自己还要多检点!

——现在可没有工夫
让大家都停下来哄你!
我们的压力还会更大,
坚强些,亲爱的同志!

这位彼特鲁哈
开始放慢步伐。
他扬起了脑袋,
重新快活起来。

  哎哈,哎哈!
乐一乐总不算罪过!

快给房门加上锁,
马上有人来抢劫!

快把酒店全撬开,
穷人要来喝一喝!

  8

唉,你这苦中苦啊!
  寂寞的寂寞,
  折杀人的寂寞!

我要把时光来消磨,
   来消磨………

我要搔搔你的脑袋壳
   脑袋壳……

我要把瓜子剥一剥
   剥一剥……

我要把你身上的肉往下割
   往下割!……

你飞吧,资本家,和麻雀一样!
我要把你的血喝干,
为了黑眼眉的姑娘,
为了我可怜的心肝儿!

上帝啊,让你的女仆安息吧……

  寂寞啊!

  9

听不见城市的喧嚣,
寂静笼罩着涅瓦河钟楼,
再也不会有巡警啦——
出来玩吧,伙计们,别再喝酒!

一个资本家站在十字路口,
把鼻子藏进衣领。
一条癞皮狗蜷缩在他旁边,
翘起尾巴,浑身僵硬。

资本家无声地站着,
像一个问号,一条饿狗。
旧世界仿佛丧家犬,
翘着尾巴,站在他身后。

  10

暴风雪刮起来了,
  暴风雪漫天飞扬!
怎样的暴风雪啊,四步开外
  彼此看不清对方!

旋风卷起鹅毛大雪,
像柱子,像漩涡……

——好大的暴风雪啊,故世主!
——别奇卡,你真糊涂!
说说你的金圣像
给你带来过啥好处?
你真个叫做没觉悟,
该动动脑筋,想想清楚——
难道你的手没杀过人,
为卡奇卡而争风吃醋?
——迈起革命脚步!
警惕敌人反扑!

  前进,前进,前进,
  工人兄弟们!

  11

十二个不信仰圣名的人
毅然向远方走去。
他们做好了一切准备,
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们把自己的钢枪
对准了看不见的敌人,
对准了大雪纷飞
和寂静无声的街头巷尾,
对准了厚得拔不出脚的
毛茸茸的雪堆……

  一面红旗
  映入眼睛。

  传来有节奏的
  脚步声。

  残暴的敌人
  已经睡醒……

暴风雪在他们眼前
  纷纷扬扬,
  日夜不停……

  前进,前进,
  工人兄弟们!

  12

他们迈着雄健的脚步走向远处。
——谁还在那儿,快出来!
这是一面红旗
在前方迎风飘摆……

前面——是冰冷的积雪,
——谁在雪堆里?快出来!
只有一条无家可归的饿狗
在后边一瘸一拐……

——别跟着我,癞皮狗,
不然我要用刺刀把你刺穿!
旧世界啊,你这丧家犬,
毁灭吧——我要把你推翻!

那狗呲着牙——饿狼一般,
它翘着尾巴——步步紧跟。
冰冷的狗啊,丧家的狗……
——哎,回句话,来者何人?

——谁在那边挥舞红旗?
——仔细一看,漆黑一片!
——谁在那儿走来走去,
在房子的后面躲躲闪闪?

——反正我能抓住你,
要保性命就赶快投降!
——哎,同志,聪明点,
再不出来我可要开枪!

嗒嗒—嗒嗒!——只有回音
在每座房子里回荡……
只有暴风雪长长的笑声
在漫天大雪中飞扬……

  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

  他们就这样迈着雄健的脚步——
  身后——是一条饿狗,
前面——一个刀枪不入的人
  被纷飞的暴风雪遮住,
  踏着晶莹的雪花,
  迈着轻柔的脚步,
  戴着白玫瑰的花环,
  把血红的旗帜挥舞,
前面——是耶稣基督。


1918年




* 这是勃洛克的最后一部长诗,也是他一生创作的高峰之一,象征主义的艺术手法和现实主义的题材取向和谐地熔于一炉,使这部长诗成为超越一切流派局限的艺术杰作。作者在作品完成后自信地写道:“今天,我是天才。”对这部长诗的理解,至今见仁见智,特别是其中的基督形象,一直是研究者争论不休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