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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韩]金芝河诗十五首

(译者:张琳)


  南朝鲜爱国诗人金芝河,原名金英一,1941年2月4日生于全罗南道木浦市大安洞一个电影摄影师的家庭,以汉城大学学习期间就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并在运动中起了重要的作用。1960年,他怀着爱国激情参加了南朝鲜人民推翻李承晚傀儡政权的“四·一九”起义;1964年6月组织和领导了汉城大学反对“日韩会谈”的斗争。
  1961年5月,朴正熙、金钟泌军事政变后疯狂镇压进步势力,金芝河被通缉,一度转入地下;1966年他大学毕业后,到江原道的一个煤矿做工,从此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
  1970年,金芝河的著名长诗《五贼》在《思想界》5月号发表,轰动了整个南朝鲜;接着他的第一本诗集《黄土》,诗论《是讽刺还是自杀》、剧本《李舜臣的铜像》和另一长诗《蜚语》等相继问世。1974年至1979年,他的狱中手记《苦行》以及《良心的宣言》、《最后的陈述》分别在国内外发表。
  金芝河的作品深刻地反映了朴伪集团统治下南朝鲜人民的苦难生活。他用“诗的暴力”向反动当局投枪宣战,无情地揭露着它的贪婪残暴的黑暗统治,热情地欢呼和支持南朝鲜人民的正义斗争。金芝河不仅是一个爱国诗人,而且首先是一个站在反法西斯、争民主的斗争前列的无畏战士。从1960年至1975年,他先后六次被捕,两次被通缉,在狱中受尽了折磨。
  金芝河把艺术和政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认为,艺术的“创造力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真正的艺术是变化着的现实世界具体形态反映的结晶,是接受充满矛盾的现实世界的挑战,并与之决战,依靠有韧性的应战能力而取得的成果”。他在尖锐的政治斗争中进行创作,把艺术当作斗争的武器,对南朝鲜人民的反对法西斯独裁统治、争取独立的斗争事业作出了贡献。
  他的长诗《五贼》发表后,朴伪政权惊恐万状,立即逮捕了金芝河和《思想界》的负责人。反动派给金芝河制造种种莫须有的罪名,企图迫使他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人,以此回避舆论界的谴责,达到杀害他的目的。金芝河对这一阴谋极为愤怒。他在《良心的宣言》中写道:“朴政权当局认为我是潜入天主教、基督教的马列主义者、民主主义者而拘捕了我”,“他们的根据就是我读了毛泽东的《矛盾论》和其他不过十来本左倾书籍。在国外,只要是知识分子,无一例外,这些书是必读的经典著作。”他厉声质问:“我有什么罪啊?”
  1974年金芝河被判处死刑时,南朝鲜以及世界许多国家的人民展开了抗议活动,迫使南朝鲜当局先后改为缓期执行和无期徒刑。
  ……(略一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作家同盟中央委员会曾为此发表声明,“要求南朝鲜朴伪集团立即释放包括诗人金芝河在内的所有有良心的文人和爱国人士。”
  金芝河至今仍在狱中坚持斗争,各国人民的声援运动也仍在继续。
  金芝河的诗集和作品已被译成英、日等多种文字,在世界流传。

——补忠禄

注:《五贼》,原指朝鲜历史上主张“日韩合并”的五个卖国贼,即外交大臣朴济纯、内部大臣李址熔、军部大臣李根泽、学部大臣李完用、农商工部大臣权重显。金芝河诗里的五贼则指的是同外来势力勾结,骑在朝鲜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南朝鲜财阀、国会议员、高级官员、长官、次官五个特权阶层。



 秃山



秃山,
再没有谁来登攀,
一座光秃的山。

孤零零的心,
光秃秃的山,
太阳和风,
在呼号、交战,
啊啊,光秃的山!
纵然我们死了,
丧舆也难以到达的
遥远的山,
光秃的山!

白昼颤抖得太久了,
已颤抖得疲惫不堪!
此刻,在深深的泥土里,
在缄默不语的山脉中,
埋藏着,埋藏着的火炭,
谁能知道
明天不会变成火花飞溅!
攥着满把泥土呼号的人啊,
要死,就死在那里吧,
永远、永远地在那里长眠!
啊啊,光秃的山!

明天,也许会有火花飞溅,
明天,也许会长出一棵青松,
挺立于山巅!


 绳技



走在绳子上,
在一根绳子上,
走了三十个春秋。
倘若活下去,
还得继续走;
倘若死后有灵,
那就得永远走下去,
无止无休。

一根绳子,
比刀刃还险,
孤零零的一条身子,
带着痛苦悬在半空。
各位,
谁叫我们是艺人呢,
嘟嘟啦,哒哒,
脸上还要挂出笑容!

父亲,还有祖父,
从华开到宁远,从南仓
直到在逆旅中一个黑暗的角落吐血死去;
谁叫我们是艺人呢,
自然死了也好,
死也不过是只有一次!

走在绳子上,
走在一根绳子上,
左边,右边,
半空,地下,
都是地狱,没有别的路,
没有别的路可行!
从出生的那天起,
就把生命吊在了脚上,
悬在了半空。

快看吧,各位!
叮叮,叮叮,叮叮咚,
看客要尽量多,
谁叫我们是艺人呢,
看客越多越高兴。
冷酷无情,也好,
吐血而死,也好,
被人打杀,也好,
脸上必得挂出笑容;
自然死了也好,
死也不过是只有一次。


 诗



诗向我走来,
我朝她吐口唾沫,
诗离开我去了,
“你真美啊!”
我又拉住她说。

诗要去不去,
意犹未决,
我态度蛮横,
低声恫吓:
走,离开我!

走,离开我!
尽管你依旧是我的挚友,
那也无可如何!

我明白,
诗一旦去了,
便不会再来,
所以我要说:
走,离开我!

我怕她再来,怕她万一再来,
说了一遍又一遍:
走,离开我!
走,离开我!

我睁着眼睛到天亮,
在牢房里痛苦挣扎的时刻,
诗没有来。
我三十三岁了,
到了衰老下去的年龄,
我真正亲近的朋友啊,
我还是不能不说:
走,离开我!


 第一次微笑



从睡梦中醒来,
被充满在霜露中的喊声惊醒。
在晨路上闪烁过光辉的草丛,
在我的脚下,
倒下去了,
倒下去了,
留在远远的背后,
被忘却干净。

胸中的悔恨,
背着千斤重负奔逃,
挣扎着,喘息着,
围着数不清的山弯绕行;
那喊声,那缥缈的都市,
终于隐没在——
朋友们充血的眼睛里,
鞭笞下,
生锈的铁窗里,
虚幻的自由中。

黎明又来了,
露珠洒落在额头上,
在我的脚下,
被遥遥忘却的草丛,
站起来了,
站起来了,
燃烧着白光,
像夏日大地的精灵!
山坡,山谷,山峰,
都站起来了,
像火焰,像喊声!

我二十三岁,
尚在愚蒙之年,
在那一年的炎炎夏日,
我第一次学会了微笑,
我第一次懂得了历史。


 1974年1月



让我把1974年1月叫作死亡!
午后的街头,你听着广播双目无光,
让我把你消失了的目光叫作死亡!
在你小小的冰冷的胸膛里,
冻结的血液迸发了,
变作滔滔的热流奔淌,
于是,暴风雪又重新袭来,
让我把重新袭来的暴风雪叫作死亡!
人们被拖走了,留下你孤单一人,
唯有我到海上避身,
那一天,在陌生的酒店的墙壁上,
在一片浑浊无光的破镜中,
映出一张形容憔悴的男人的脸,
一柄黑暗时代的锋利的匕首插在背上,
让我把那惶惶然的面孔,
把那劳顿、愁苦的皱纹叫作死亡!
在我们历尽磨难开始相爱的一天,
在寒风中第一次握住你的手,
战胜羞怯,第一次,
第一次凝望你的面庞,
那一天,那一天啊,
让我把那天和你的分离叫作死亡!
不信朔风横扫的大街上
即将绽开的花瓣
会冲破一年一度的料峭春寒,
迸发出一年一度的呐喊,
让我把这种怀疑叫作死亡!
或者,并无疑心,
却又满目恐惧、惊惶,
让我把这种惊悸的目光叫作死亡!
啊啊,对着1974年1月的死亡,
让我们把它叫作背叛吧,
让我们把它摒弃吧,
使出全身的力量!
使出全身的力量!
直到留在你我手心里的
最后一滴温馨的汗珠,
变得冰凉。


 在海洋



下着雪,
喝着酒,
咀嚼着
滴在干鳢鱼上的泪水;
我惧怕悄悄走来的所有的路,
咀嚼着从我的肉体和胸中
发出的声声叹息。
我一个人,
在最后的边沿上,
在一根针也插不进的地方,
啊啊,朋友们
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手腕上刻有铁铐的伤痕,
我把烧酒浇在这昔日的记忆上,
身躯靠紧着记忆中涌起的愤怒,
追想你们的一张张面庞。

决不流向大海,
不,决不,
决不去那风雪交加的海洋!

朋友们,我要回去,
把自己交付给仅只一寸的土地,
不,连一寸也不到的穷困之乡。
朋友们,我要回去,
回到痛苦中去,回到你们中间,
那里有粗壮的大手,
有被苦重的劳动刻满皱纹的
你们的脸,而不是,
而不是镣铐和锁链!

在大雪飞扬的海上,
我偷偷地出世;
我发疯地撕开胸膛,
孩子般地大声呼叫:
我要回去了!


 汉 城



尖刀林立的城,
雾蒙蒙,不见刀柄;
流了通宵的血,
已没有了踪影,
光天化日下,
也是闪光的刀丛。

踉踉跄跄,
跄跄踉踉,
安身不定;
立脚不住的
摆脱不开的
不可思议的
深渊啊,令人诅咒的城!
一旦陷入其中,
再也无路脱身,
天空也布满刀光剑影!

我试图战胜你,
试图把你战胜,
汉城啊,
我整个灵魂都投进了你的刀口,
连我饥饿的赤条条的病躯,
也要焚烧在即便是无望的反抗中。

剩下的一滴血,
也要落在你的刀刃上,
啊啊,最后一次落在你的刀刃上,
像飘落的花瓣,火一样红!
为了胜利,
死也要将你战胜,
死也要用血锈住你的刀锋。


 路



在这要走而须走的地方,
步履是如此艰难!
我想留交下来的是:
没唱完的悲歌,
没剪断的思恋。
但是,路还要走,
思想还要运转。

你,有眼不能看,
我,有口不能说,
在这相送而须忘却的地方,
眼泪流成河。
但是,路还要走,
思想还要运转。


 你的血



让我,
和你殷红的血,
相逢!
灼热的呼吸,铮铮的呼声,
曾经使你的眼睛燃烧,
而今,在你燃烧的目光已经消散,
连骨头也腐烂了的时候,
在稀烂的泥塘里,
在葛根也向苍天呼诉的地方,
在芙蓉山上,
让我,
和你殷红的血,
相逢!

在甜睡的婴儿的微笑里,
有你!
在夜复一夜的
轻声低唱的歌曲和叹息中,
有你!
啊啊,你的血复活了,
在我的身上滔滔奔腾!

尽管你的尸骨
已化作一把尘土,被风吹散,
在耀目的黄土覆盖的山顶,
在芙蓉山上,
让我,
和你散发着松香的殷红的血,
相逢!
相逢,重新流动,奔腾!

流动,
在我的生命里,
在泥土里,
在躺在破絮里的
婴儿的明亮的眼睛里,
在太阳里,
奔腾!


 骑马像



活泼泼的力量的冻结,
活泼泼的民众伟大力量的
冻结,前进的战斗形象的冻结!
光辉的筋肉的波涛,
淋漓的汗水的闪光,
呐喊和钢铁的声音的冻结!
白昼烈日下的
冻结,愤怒和勇气的冻结!
爱的冻结,冻结,
一切都冻结了!
冻结,上了年令,
骑马像仿佛生了裂缝;
冻结,天长日久,
变得像婴儿一样富有弹性!
骑马像又跃跃欲动了,
紧闭的双唇迸发出笑容;
肉体的喜悦,
活的肉体的喜悦,
如泉水喷涌!
人声声呼喊,
马咴咴长鸣,
马鬃竖起,马蹄在动!
啊啊,
是阳光照耀的缘故么——
那越来越强烈的阳光?
是风儿吹拂的缘故么——
那四月里的薰风?
抑或错觉造成的幻影?


 夜的国度



夜,声音的国度,
柔和的,尖厉的,
细弱的,有时是
缥缈的,都在叫苦;
高高低低的音波,
是那么珍贵而圆熟!
啊,夜是不朽的
声音众多的国度!

万物复苏,纷纷起舞,
哀痛欲绝,可怜巴巴,
不止不休;
我从露水中醒来,
去作无目的的漫游,
离别了钟声,
又去寻求响在头顶的泉水声。
啊,死后的灵魂,
也无法升入的国度,
啊啊,夜的国度!

孩子的粉色的小小的脚掌,
曾经在泉水上轻快地跳舞,
现在已是炎热的白昼,
连那轻柔的水声,
嘴对嘴的接吻,
也沉寂了,枯竭了,
在一阵狂呼之后,
就要消亡了。


 燃烧的渴望



民主啊,
我把你的名字,
写在了黎明前的小巷,
你的头脑早已把你忘记,
你的脚步忘记你的时日更长。
只有一丝记忆,
燃烧着心灵的焦渴的记忆,
偷偷把你的名字,
写在黎明前的小巷!

东天还没有放亮,
小巷的什么地方,响起了
脚步声,哨子声,撞门声,
呻吟,痛哭,叹息,
还有什么人的一声长长的悲鸣!
在这一切之中,在我的胸膛,
永远镂刻下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闪烁着孤傲的光。
从这里,生的痛苦复活了,
生气勃勃的自由的记忆复活了,
被抓走的朋友们的血淋淋的脸复活了,
我用颤动的手,颤动的心,
用切齿的愤怒,
用粉笔,用笨拙的字体,
把你的名字,
写在一块木板上。

我屏住声息,饮泣着,
偷偷地写下你的名字;
用焦渴的声音呼喊着:
民主万岁!


 西大门一○一号



晚霞烧起的时光,
我扛起一架铁犁,
来到饿鹰盘旋的
初冬的古战场。

死者埋在土里,
有的被风吹散,
有的变成饿鹰的美餐,
随着索然的岁月的流水,
消失不见!
但是,那像刺目的白骨一样
粗糙的温热的呼吸还活着,
什么地方,野狗在汪汪叫唤。
起伏不平的呼吸复活泥土,
在死而复苏的土地上,
我插下铁犁,又踏下脚去,
啊啊,那柔软的肉的弹力!
苏生的土地蠕动了,
在铁犁上,
聚集起我全身的力气。


 成 长



你们拷打我的娘,
你们践踏我的房,
你们抢走我的书,
极尽侮辱和蹂躏,
刺刀插进我藏在稻草里的腿上。
在每个这样的夜晚,
那火便开始燃烧!
你们越是瞪起血红的眼睛,
那火会烧得更快,
你们手上越是闪着鲜红的血光,
你们越是疯狂地挥动皮鞭,
那火便烧得越旺!
在野狗狂吠的原野上,燃烧!
在屈辱的颤栗中,燃烧!
在凄寂的星光下,燃烧!
在冻僵的肌肉里,燃烧!
我在黄土上翻滚着,
不怕被撕成一条条;
我要变成扑不灭的大火,
这火焰将永远燃烧!


 月儿出没在云端



无边的流云在飘散,
月儿出没在云端。
黎明时我突然醒来,
无边的流云在飘散,
像升起的白雾,像张开的蜀葵,
光灿灿地流向天边。

但是,我们被黑夜闭锁着,
被三重、四重的魔掌紧攫着,
金钱和生计束缚着妻子儿女,
喘息在溪川下的黑暗的石缝间。

云团啊,云团,
夜空中的云团!


录自《世界文学》(双月刊)1979年第6期(总第1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