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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山田歌子《活下去!》译后记·片断


山田うた子
生 き 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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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四月东京理论社出版

  活 下 去!
  山田歌子著
  文 洁 若 译
  *
作 家 出 版 程 出 版
一九五六年三月北京第一版

 

  目  次

1.凄凉的送殡队 ……………………………1
2.烂田………………………………………23
3.值得活着…………………………………58
4.遥远的春天………………………………98
5.活下去! ………………………………122

译后记………………………………………168



译后记



  “活下去!”是一部以一个普通日本女工的真实生活为题材的自传体小说,是劳动人民自己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它代表今天日本进步文学界的一个新的萌芽,新的方向。因此,日本的文学批评家们认为,这部小说开拓了一个崭新的文学领域。
  它的诞生经过是这样的:
  在日本东北部盐谷市,有一个进步团体主办的坂医院,住的病人大都是劳苦大众。他们在医院里组织了文学小组,领导者是佐藤一和武田久。他们两个人都是日本反动政府为了镇压日本民族独立运动而制造的松川事件的被害人。本书作者山田歌子(真名镰田歌子),一九五二年因患肠结核症入院疗养,不久她也成了文学小组的一员。
  有一天,医生问起歌子的家庭情况,这个二十三岁的女工就讲起她自己的身世和她一家人的遭遇。医生听了,深深受到感动,就鼓励她把自己的生活写出来。然而歌子是个连“县”字都不会写的半文盲,她怎么能写书呢?她隔壁床上躺着一个女子中学教师,名叫疋田八重。这个病友竭力鼓励歌子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下来,并且表示愿意帮忙。
  于是,歌子就向各病床搜集起包药纸,然后在那一小片一小片的纸上,吃力地写下了她自己跟贫穷困苦搏斗的经历,一共写了二百四十张纸。在写作过程中,文学小组不断地给她帮助,他们把这看作是一件集体的事业。医院副院长高桥实的妻子是一位有相当文艺修养的妇女,她看到这部稿子以后,又亲自来替她加以整理,这就成为目前这样形式的作品。所以,这部作品的确可以说是集体创作出来的。
  一九五三年底,著名的进步作家野间宏(“真空地带”的作者)到坂医院来给文学小组讲话,会后他读了“活下去!”的原稿,认为这是一部写得很真实的文学作品。后来经他介绍,就发表在“文学之友”上。 作者的生平大致就像作品里所叙述的:歌子一家人因为在本乡生活不下去,于是迁居到海边的一个渔港。她在农村里帮人做短工,在鱼类加工场作女工,终年劳累,得不到温饱。她的哥哥被日本法西斯政府征去当兵,死在太平洋战争中。家里祖父母和父母两代,都因为贫病交迫,相继去世。她自己也病倒在医院里。
  “活下去!”发表以后,引起了日本读书界广泛的注意,并由仙台文学小组土曜会在坂医院召开了座谈会。在座谈会上,各方面的读者都对这部作品表示了热切的共鸣。这首先因为它是今天千百万日本人民在美国帝国主义占领下过的悲惨生活的真实的缩影。作者抓住了现实生活中的主要环节。正如苏联作家优·伏·洛贡诺娃在一篇论文里所指出的:“‘活下去!’这部小说以它的全部内容说明了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所走的战争道路对全人类的命运蕴藏着可怕的威胁。它将给在每个国家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带来破产和苦难。小说的这个主导思想通过书中的女主角和她的家庭的具体实例,得到了令人信服的发挥。”①
  不少读者指出:“活下去!”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它的明朗的乐观主义精神。是的,歌子永远相信自己一双能劳动的手,在任何情况下她从不妥协,不悲观。作者在这个坚强、英勇、正直的形象上,显示出了日本人民必然胜利的前景。
  这部作品除了成为日本进步文坛一个新的重要收获以外,对今天日本各地羣众性的文艺活动,自然也起着巨大的推动作用。
  “活下去!”最初连载在一九五四年三月至七月的“文学之友”上,作者加以修改后,于一九五五年四月由理论社出版单行本。现在的译文是根据单行本译出的。插图作者是安部真知。



① 见苏联“东方学杂志”一九五五年一月号。


上传者注:

  文洁若的《译后记》对山田歌子这本自传体小说的完成经过所做的介绍,颇为感人。但是引用的苏联作家优·伏·洛贡诺娃的论文则留下了苏联官僚之国际政策的印记(不是知道是“仙台文学小组土曜会”召开的座谈会援引了它,还是译者本人引用来的):
  “‘活下去!’这部小说以它的全部内容说明了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所走的战争道路对全人类的命运蕴藏着可怕的威胁。它将给在每个国家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带来破产和苦难。……”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之所以可恨,并非由它的阶级统治造成的,而是因为它走着“战争道路”,即对苏联(或中国或其它善良而“友好的国家”)挥舞炸弹,或干脆投下了炸弹。进而言之,山田歌子等各国劳动人民所受的不是阶级压迫之苦,而是“战争”之苦。假如“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不走“战争的道路”,假如它在“全世界和平力量”的痛斥下乖乖地收起大棒,那它就可爱多了。工人国家的官僚层就可以与之彼此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了。



《活下去》片断

——“穷人连恋爱都不能讲,没有这样荒唐的事!”



  从十月份起,网走地方可以捕到许多鲑鱼。这个工场虽然是私人经营的,可是在网走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加工场了,尤其是鲑鱼加工,据说在网走要数第一。“一个来月的渔汛期间可以赚二百万圆呢!”一连好几年都到这里来干活的一位男工人这样说。所以在捕鲑鱼期间,活儿多极了。白天做鱼酱加工的人,夜晚还不得不七个人一班轮流着做腌鲑鱼。我们也大量地用盐腌小鲑鱼。夜里已经很冷了,到晚上十二点多钟快干完活的时候,寒气从脚底下往上钻,冻得我浑身发抖。
  十一月底,每天晚上都接着加班。有一个晚上,外面虽然没有刮风,可是雪不断地下着。我在炊事房的火炉旁边烤着冻僵了的双手。这时候一位叫佐山的二十四五岁的男工走过来,取水壶里的开水喝。
  “好冷的晚上呀,北海道到底是特别冷。”我无意之中对他说。
  佐山只是“嗯”了一声,就默默地坐下来。佐山是个腼觍老实的人,大部分男工都随随便便地跟女工们说笑,他却是很不引人注意的一个人。我替十二个男工洗洗衣服什么的照顾他们,有一些男工就也在工作上帮我种种的忙,可是佐山好像不是一个想得这样周到的人,他连话都很少跟我说。
  他的性情就是这样,低着头,不断地把烤着火的两只手握在一起又分开。要么就搓弄着。待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阿歌,你肯不肯跟我交朋友?”我吃惊地望着他的脸,他的脸有点红了,害羞似的向旁边看着。我马上想起了我喜欢过的进先生和背弃了我的武田的面庞。
  ——尽管他对我说起这种话,可是因为我穷,结果只是引起我难过悔恨的心情罢了。……
  我这样想着,就紧紧闭了嘴唇。
  “不愿意吗?”他说。声音虽然低,可是似乎很认真。
  “你虽然这么说,可是我非常穷,没资格跟男人交际谈恋爱呀!”我冷淡地说。
  入了十二月,海洋上就掀起风暴。海面上也漂来了冰块,这样,渔船就不能出去捕鱼了。于是每一家加工场都要在十二月半收工。
  大伙都在做回家的准备,工场里显得很忙乱。可是我怎么也不想回家去。我不愿意回家。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缘故。病着的父亲,弟弟,这些都是我所挂念的、我所爱的人呀。
  我想光把钱寄回家,自己就这样在网走干下去。我有男人一样大的力气,干什么活儿都不怕。我从小就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信心:靠劳动挣钱。
  在这种心情下,我收到了三弟的一封信。“姐姐,你一定不会愿意回家来!光是让你一个人受苦受累,也难怪你要这么想——”来信是这样开头的。我吓了一跳。家里的人竟感到了我在想什么——三弟谈到父亲,说他的身体近来衰弱得厉害,他自己在高等学校也读不下去了,所以打算从第三学期起退学做工,或者就白天做工晚上进夜校;又说大家都准备过苦日子,无论如何要我回去,每一句话都露出感伤的情绪。我不管怎样也想让三弟继续读书,而且手足中间身体最弱的也是三弟,看来他不可能一边做工一边进夜校——总之,我就因为这一封信,决心回家去了。
  十二月底的网走完全是一片雪的世界。孩子们在溜冰滑雪,非常熟练。马匹拉着雪橇来来往往,铃当叮叮当当地响着。现在要回去了,我身上穿的虽然还是夏天来的时候那套衣服,可是只要把带来的破烂衣服都穿上,再套上罩衫,还可以对付过去,然而脚下光穿木屐可不成。于是,我破天荒头一次到镇上买了点像样的东西:我花了六百五十圆买了一双雪天穿的木屐,还买了一条最便宜的围巾。干了整整四个月的活,给家寄了两万圆,可是由于加班次数多,手头还剩下八千多圆。
  在靠近年底的二十六日,我们终于从网走动身回家了,每人得了两大条咸鲑鱼。傍晚七点半,搭上火车的除了我们来时的几个人以外,还有比我们早来两个月干活的六个男工——其中有佐山——总共十四个人。
  火车走了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北见站。外面刮着猛烈的暴风雪,车窗的玻璃上覆满了一层霜,看不见外面。车里也冷得厉害。我虽然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毕竟是夏天的衣服,还是冷得受不了。第二天晚上到了西馆,我浑身都已经着了凉。船本来预定在夜里一点钟开,因为海上起了风暴,延到早上四点钟才开。
  船在严冬黑暗的津轻海峡里行驶。船底的三等舱发出叫人恶心的油臭气味,我伤了风,觉得晕船,就走到二等舱的过道里。我正坐着打盹儿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歌子”,就醒过来了。
  佐山站在那里。自从那天晚上起,佐山就不显眼地从各方面照顾我。他那严肃到固执程度的性格和做事的态度,重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对我的关切,也渐渐地使我发生了好感。
  佐山在我身边坐下来,谈起他自己的种种事情。他的家在内地的农村,从S港搭火车要走三个多钟头,他是一个小农家的次子,在S市的水产职业辅导所毕业。他说话的态度很沉静,尤其他那一对眼睛非常真诚。
  “咱们马上就要解散了,可是我希望今后咱们彼此不要失掉连系,交交朋友,你的意思怎么样?——我打算暂时在S港干活,”他说。
  由于过去两次痛苦的经验,我的心已经变得非常僵硬了。——佐山要是知道了我家里的情形,他也一定会厌弃我的,当然,谁都会这样的。——我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佐山又说:
  “将来我还想跟我父母讲讲,跟你结婚。”
  他的话几乎把我打动了,可我还是把自己抑制住,没有作声。佐山也沉默了一会儿。——就这样跟这个人分手吧。——这样想,在我的确很痛苦,很难过。我把家里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佐山默默地听着。我说完以后,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开了口。他的语气很坚决。
  “说到穷,谁都是一样。你过的是多么贫苦的生活,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人生并不能事事都如意。穷人连恋爱都不能讲,没有这样荒唐的事!越是穷,一道过苦日子,彼此越是能够真正了解:有苦一块儿受,有福一块儿享。要是不这么紧紧地团结在一起过,咱们穷人不就一点幸福也没有了吗,你说呢,阿歌?”
  他慢慢地谈着,好像要把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进我的心坎。两滴泪水掉在我那冻得满是裂口的手背上,闪出一点亮光;细微的裂口里,到处都渗出血来了。
  我的心好像燃烧得很热,震撼得很厉害,可是我还是不愿意屈服。于是我对他说,我的境遇没有一般的姑娘那样自在,父亲身体很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掉;他死了以后,我得把小弟弟培养成人。
  “我已经拿定主意,一定要替父亲照顾弟弟,那么一来,我想谁都会讨厌我们家了。到那时候怎么办呢?”
  我认真地逼问佐山。我这样坚持,是出于不愿意再被欺骗的悲哀心情。
  佐山静静地想了一下,说道:
  “你要是做了我的老婆,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了。只要我的身体结实,我就要尽力照顾他。”
  海上波涛汹涌,船摇摆得很厉害,可是我们连这个都不理会,只顾谈心。留神一看,天亮了,青森的港口已经展现在不远的地方了。
  我们在青森搭上火车。来的时候夜车经过的地方,现在在早晨的阳光里眺望,越发显得新鲜明亮。同样的火车旅行,来的时候因为心情暗淡,睡不着觉:这次和佐山面对面地坐着,就很快乐地度过了。我甚至觉得有点奇怪:这种心情就是“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