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 劳动者的诗和斗争的艺术

群众与人

——二十世纪社会革命的一个片断

[德国]托勒
杨业治 孙凤城 译


第一景   第二景   第三景   第四景   第五景   第六景   第七景 


  恩斯特·托勒(Ernst Toller,1893-1939),德国著名表现主义作家,生于波兰萨莫钦一个犹太商人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托勒曾在法国上大学。大战期间,他逐渐成为一个激进的反战分子。一九一八年德国十一月革命的洪流把托勒推到政治斗争的前列,在慕尼黑苏维埃共和国主席遭到反动派暗杀以后,他被选为巴伐利亚独立社会民主党主席,并担任了苏维埃共和国的行政及军事的最高职务。然而,托勒是抱着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想投身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他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同时也一般地反对一切暴力;他和工人阶级一起战斗,却看不到群众的力量。革命失败后,托勒被判处五年监禁。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使他苦闷,但是他并没有用正确的态度去总结经验教训,而是更深地陷入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以至于终生未能摆脱它的影响。他闭门思过期间完成了使他成名的主要剧作《转变》(1919),《群众与人》(1921),《机器破坏者》(1922),《亨克曼》(1923),以及诗集《燕子文集》(1924)。一九二四年获释后,托勒仍积极参加政治活动,是左翼作家组织的成员。自一九三二年起,托勒反对法西斯上台,先后流亡英、美等国。他是德国流亡作家组织的积极分子,写有以反法西斯斗争为题材的悲剧《哈尔牧师》(1939)。但是残酷的阶级斗争现实和极其窘迫的生活境遇终于使他对前途绝望,一九三九年在纽约自杀。
  恩斯特·托勒属于表现主义的左翼,他的戏剧大多表现他的乌托邦思想,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群众与人》可以说是他个人对十一月革命的反省和总结。剧中人都带有象征性,体现了不同的思想和原则。剧中的“女人”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象征,主张无产阶级的不流血的解放,这是托勒自己的化身。“无名氏”算是坚持效法俄国十月革命的斯巴达克派的代表,也是群众的代言人。托勒着力描写人性与暴力、个人与群众的矛盾冲突,并通过形象化的梦景来加以渲染。……



     世界革命
   诞生着新的节奏
   诞生着新的民族群
  世纪闪耀着红色的光亮
   鲜血般的罪责的信号
     大地在受难


    献给无产者


  初稿写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德国革命的第一年,尼德训费特监狱




  演员表


工人
女人
无名氏
军官
教士
男人(官员)
松尼亚·依瑞娜·L,一个女人梦境中的人物
松尼亚·依瑞娜·L,一个女人随行者


银行家们
官员
岗哨们
囚犯们
黑影




第一景


  在一家工人酒店的后屋。

  刷白的墙上挂着士兵协会的照片和群众英雄的肖像。屋子正中放一张笨重的桌子,周围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些工人。


工人一 传单已经散发,
  我们将在大厅集合。——
  明天一早工厂要关闭。
  群众情绪激昂。
  最后的决定在明天。
  同志,你准备好了吗?

女人 我已经准备好。
  每呼吸一次我的力量就增加一分——
  我多么渴望这一时刻的来到。
  到那时,满腔热血将变为语言,语言变为行动。
  麻木时常向我侵袭——我的双手
  由于愤怒、羞辱和痛苦而痉挛地紧握着。
  可咒诅的报纸叫嚷着胜利时——
  亿万个拳头向我挥舞……
  震耳的声音向我说:你要对我们的死亡负责!
  每一匹胁腹散发出汗气的发抖的马
  也无声地指责我——控诉我。——
  明天我要吹响末日的进军号,
  我的良知涌进到大会场——
  难道是我在宣布罢工?
  人喊着罢工,自然界喊着罢工!
  当我走进家门,向我跃起的狗
  也狂吠着罢工……
  河水也好像咆哮着罢工!
  我的感觉是多么强烈。群众
  已经从肥头胖耳的先生们开会制定的
  条文束缚中解脱出来,
  他们是人类的大军,他们将以压倒一切的
  姿态造起和平的巨大无形的堡垒。
  红色的旗帜……曙光的旗帜,
  准来高举起旗帜前进?

工人二 你!他们会跟着你。

   闪烁不定的静寂。

女人 只要中间人保持缄默就好!
  你相信,警察没有觉察到?
  如果军队把会场团团包围呢?

工人一 警察并不知道,即使知道
  他们也不清楚真正的目的。——
  一旦群众挤满了会场,
  他们就变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再没有警察
  能把它变成公园里平静地飞溅的喷泉。
  还有:警察也不再敢全力对付我们,
  士气涣散使他们不再陶醉于权力感,
  军队会站到我们的一边——
  到处是士兵委员会!
  明天将做出最后的决定,同志。

    敲门声。

工人一 我们被出卖了!

工人二 不能让他们抓住你。

工人一 只有一个门。

工人二 从窗子出去!

工人一 窗子下面是玻璃顶的过道。

女人 正巧临近战斗……

    敲门声加剧。开门。竖着大衣领子的男人进来,很快地向四周环顾,然后取下他的常礼帽。

女人 一个……朋友,不用担心……
  你来找我,
  我在这儿呢。

男人 愿你晚上好。

  (轻声)
  不用给我介绍。
  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女人 同志们……

工人们 晚安。
  明天见。

女人 晚安。明天见。

男人 你会明白,
  我不是以支援者的身份来这里的。

女人 原谅我短暂的几秒钟的梦想。

男人 我的名誉受到的威胁迫使我来到这里!

女人 难道是由于我的缘故?怪事!
  是资产阶级的那种名誉吧?
  已表决了吗?是否大部分人恐吓着
  要把你驱逐出他们的行列呢?

男人 我请你不要开玩笑。
  对别人的顾虑,你觉得生疏,在我却是个命令。
  对我说来,存在着客观、严格的名誉准则……

女人 这种准则把你们铸成为公式条文。

男人 这种准则要求的是服从、克制……
  你对我的话不感兴趣……

女人 我正看着你的眼睛。

男人 不要使我心乱。

女人 你啊……你……

男人 简单地说,
  我要阻拦你的行动。

女人 你……

男人 对社会活动的要求
  在我们圈子里也能得到满足。
  举例说:成立非婚生孩子收容所。
  这类工作范围有其思想基础,
  它为你所嘲笑的文明作证。
  甚至你那些所谓的工人同志
  也瞧不起没有结过婚的母亲。

女人 尽管讲下去……讲下去……

男人 你的行动也不能随心所欲。

女人 我是自由的……

男人 我可以期待你对别人有所考虑,即便
  不是出于你的明智,也应由于你的礼貌。

女人 我只知道把考虑放在事业上,
  我为事业服务,你听着,我得为它服务。

男人 我想剖析一下:
  外出活动的愿望决定了你的行动——
  各种不同的动机产生了这个愿望。
  我并不认为,
  这些愿望具有不高尚的性质。

女人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叫我这样伤心……
  你看到过农民家里的圣母像吗?
  她流着痛苦的眼泪,心脏为利剑刺穿而流血。
  那些丑陋的,感人而虔诚的画片……
  这样朴素伟大……
  而你……你……
  你竟然说到个人的愿望?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有一条鸿沟……
  并非愿望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而是苦难……人类的苦难,
  出于我内心深处的苦难。
  是苦难改变了我的命运,听着,苦难使我转变!
  并不是因为任性,或无聊的游戏,
  人类的苦难改变了我的命运。

男人 苦难?你有什么权利
    谈论苦难?

女人 丈夫啊……你……别管我吧……
  现在我要抱住你的头……
  吻你的眼睛……
  你……
  什么也不要再说……

男人 我一点也不想使你苦恼……
  这里……不会有人偷听吗?

女人 就算有哪位同志听到,
  他们即便没有名誉准则,也会替人着想。
  喔……要是你了解他们,稍微感觉一下他们的苦难。
  他们的苦难也就是……应该是我们的……苦难!
  是你们贬低了他们的地位……
  同时也使你们自己蒙受耻辱,
  使你们变成了自己的刽子手……
  收起你的同情的眼光吧!
  我既不是神经病,
  也不多情善感。
  因为我不是,所以我是属于他们的。
  喔,由于虚荣心和懦弱,你们做了
  极少的社会工作,以此安慰自己。
  有些同志,如果不……响亮地大笑……
  你瞧,就像我现在这样地笑你们,
  那他们也将为你们感到羞愧。

男人 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一切真相。
  大家都知道你……官方对你很清楚。
  我是对国家起过誓的……妻子。
  人事调查负责人已得到消息,
  我的前程看来已断送。

女人 还有什么?……

男人 我坦率告诉你,
  我已得出结论,
  你可以……相信,
  这也涉及到我的感情……
  除了你丈夫的职业外,
  你尤其是破坏了国家的安定……
  你支持了内部的敌人。
  从而已构成了离婚的原因。

女人 当然啰……如果我损害了你的话,
  成了你前途的绊脚石……

男人 事情还来得及。

女人 当然……
  既然这样……我同意的……
  我承担责任……
  用不着担心,诉讼不会有损于你
  你……
  你……当我处在极大的苦难中
  我的胳臂还是伸向着你。
  你啊,我的血液为你而开花……
  瞧,没有你我将成为枯萎的树叶。
  你是使我展开的露水。
  你是三月里的强有力的风暴,
  犹如把火炬掷进我沸腾的血管……
  成长着的男孩呼喊着的那些夜晚啊,
  他们成熟的血液在欢呼跳跃……
  带我走吧,把我带往草地、公园、树林下,
  我要谦卑地亲吻你的眼睛……
  我深信,没有了你,我将变得
  软弱……无边无际地软弱……
  请原谅,刚才我就这样地软弱啊。
  我了解你的处境,你的行动是有理的。
  因为你瞧,明天我将站在群众的面前——
  明天我将向他们讲话。
  这个你为之起誓的杀人犯国家,
  明天我将把它丑恶的假面具撕下。

男人 你的行为是对国家的背叛!

女人 你的国家正在进行战争,
  你的国家出卖了人民!
  你的国家剥削,压迫人民,
  压制,剥夺了人民的权利。

男人 国家是神圣的……战争保证了它的生存。
  和平是神经衰弱者的幽灵。
  战争不是别的,只是休战的间断,
  遭受到内外敌人的威胁,在战争中国家才能万古长青。

女人 一具为疫疠侵蚀、燃烧着的躯体怎能还活下去?
  难道你没有看到这具赤裸裸的国家的躯体?
  你没有看到蛆虫在这上边啃食?
  难道你看不见那些用人的生命
  养肥了的交易所吗?
  你是看不见的……我知道你誓忠于这个国家,
  履行你的义务,你的良心就能得到安慰。

男人 这是你最后的决定吗?

女人 这是我最后的话。

男人 晚安!

女人 晚安。

    当男人走开时。

女人 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今天是最后的一次……
  难道我是不知羞耻的吗?
  也许我是不知羞耻的……
  无羞无耻在我的血液里……

    女人跟男人走去,舞台暗下来。






第二景



  梦境。

  轮廓:证券交易所大厅,文书坐在写字台前,银行家和经纪人围坐在他四周。文书是丈夫的容貌。


文书 我记下。

银行家一 兵工厂
  三白五十

银行家二 我出价
  四百

银行家三 四百
  抛出。

    银行家四把银行家三推向前方。后边一片买主与卖主的喝价声。

银行家四 (向银行家二)
  听说了吗?
  必要的
  撤退。
  大规模的进攻
  正在遭到失败。

银行家三 后备军呢?

银行家四 人员质量很差。

银行家三 给养不足吗?

银行家四 也不足。
  虽然
  乌德教授
  认为
  百分之九十五
  带糠的黑麦
  磨成的面粉
  已经是奢侈的
  给养。

银行家三 领导怎样?

银行家四 好极了。

银行家三 酒不够吗?

银行家四 烧酒厂
  正在紧张地酿酒

银行家三 缺少什么吗?

银行家四 将军
  把九十三个教授
  召到了大本营。
  其中有我们的巨头
  格鲁勃顾问。
  人们正在私下议论其后果。

银行家三 那么后果是?

银行家四 这在资产阶级圈子里
  是被隐瞒的。

银行家三 是否同性恋削弱了
    士兵们?

银行家四 很奇怪,不是。
  男人恨男人。
  缺的是……

银行家三 缺的是?……

银行家四 一切生命的
  机动力
  显现了出来。

银行家三 缺少的是什么?

银行家四 群众需要乐趣。

银行家三 缺少的是?……

银行家四 爱情。

银行家三 这就够了!
  这个战争,作为
  我们的工具,
  这个巨大的强有力的工具,
  它使国王和国家,
  部长,议院,
  新闻界和教会
  都跳起舞来,
  在地球上跳舞,
  在海洋上跳舞,
  战争失败了吗?
  你是说:失败?
  这是结算吗?

银行家四 您计算错了。
  错误的原因已找出。
  正在平衡起来。

银行家三 用什么办法呢?

银行家四 走国际的途径。

银行家三 大家都知道吗?

银行家四 正好相反。
  假扮成真正祖国式的样子
  而且不靠
  外汇。

银行家三 基础牢固吗?

银行家四 由最大的银行集团
  领导这企业。

银行家三 利润如何?
  红利呢?

银行家四 按常规分配。

银行家三 企业的形式很好。
  内容又怎样?

银行家四 假名叫:加强胜利意志
  疗养院。
  实际是:
  政府的妓院。

银行家三 妙极!
  我买进十万。
  还有疑问一个,
  由谁来掌管组织?

银行家四 经验丰富的将军们,
  最好的行家,
  他们知道,久经考验的章程。

银行家三 计划书是否
  已经起草?

银行家四 正如我所说的,
  按照章程起了草。
  三种价格。
  三个类型。
  军官的妓院:
  留住过夜。
  下级军官的妓院:
  一个小时。
  部队的妓院:
  一刻钟。

银行家三 多谢。那么
  什么时候开始市场买卖?

银行家四 就在这时刻。

    后台一片喧哗声,银行家三、四走向后方。

文书 新登记:
  全国股份
  战争疗养所
  股份公司

银行家一 我还没有接到委托。

银行家二 红利引诱不了我。

银行家三 我买进十万
  票面价值。

文书 我记下来。

银行家四 我也买同样的数目。

银行家一 (向银行家二)
  这冷静的人买进……
  您看是怎么回事?

银行家二 刚来的电报说:
  西线战役
  已失败……

银行家一 我的先生们!
  西线战役已告吹!

    呼唤,叫喊,尖叫。

声音 失败了!

声音 抛出
  兵工厂
  一百五十

声音 我抛出
  喷火器联合企业

声音 战事祈祷书股份有限公司
  抛出

声音 抛出
  毒气厂

声音 战时公债
  抛出

银行家三 我再买进
  十万

声音 嗬嗬……
  竟然在这暴跌的时机?……

声音 是谁说,吃了败仗?

声音 这消息可靠吗?
  或者是为了操纵交易所?
  这个冷静的人
  竟然买进了两个十万。

银行家二 肮脏的投机买卖!
  我买进。
  一百五十

声音 我出价
  二百。

声音 我买进。
  三百。

声音 谁抛出?
  四百,
  我买进。

文书 我记下来。

银行家四 (向银行家三)
  给狐狸猜中了……

银行家三 请原谅我问这个问题。
  我们最强大的工具
  获救了吗?

银行家四 您怎能对此还怀疑呢?
  一切生命的机动力
  是如此地简单——
  曾经有过漏洞……
  但被查了出来
  而且很快就堵上了。
  今天市价的上涨
  或暴跌
  都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
  机动的规律要稳住。
  结果是:
  我们的制度由此才获救。

文书 我记下。

    随行者进来。他的脸上交织着死亡的和极度紧张生活的线条。他领着女人。

随行者 我的先生们,
  你们搞得太性急了。
  鲜血和制度!
  人类和制度!
  这个论点是脆弱的。
  踢一脚,
  这个机构就会成为
  破碎的儿童玩具。
  请注意!

  (向女人)
  你说吧!

女人 (轻声地)
  先生们:
  人类。
  我再说一遍:
  人类!

    随行者和女人身影变浅,消失。突然出现寂静。

银行家三 您听说了吗?
  一次矿山事故,
  似乎是,
  人类处在灾难中。

银行家四 我建议:
  举行一次慈善性质的晚会。
  围着交易所的书桌
  跳舞。
  以跳舞
  克服灾难。
  救济
  穷人。
  我的先生们,
  如果你们乐意,
  那就来个小小的舞蹈。
  我捐赠:
  战争疗养所
  股份公司股票
  一张。

声音 那么女人呢?

银行家四 要多少
  有多少。
  只要吩咐
  看门人:
  放五百个
  漂亮的姑娘
  进来!
  同时……

银行家们 我们捐赠!
  我们跳舞!
  救济
  穷人!

    金币响成的音乐。戴大礼帽的银行家们围着交易所跳狐步舞。舞台逐渐暗下来。






第三景



  舞台仍然暗黑。


群众合唱声 (像来自远处)
  我们世世代代被插嵌
  在城市高楼组成的陡峭峡谷里。
  我们被嘲弄我们的
  制度的机器所折磨。
  在泪水横流的夜晚我们的脸容消失了。
  我们永远与我们的母亲分离。
  从工厂的深渊里我们发出呼喊:
  何时我们才能生活在爱之中?
  何时我们才能为我们的事业而工作?
  何时我们才能获得解救?

    舞台渐亮。大厅。在讲台上有一张狭长的桌子,左边坐着那个女人,大厅里男女工人群集。

一群青年女工 一个战役又接一个战役!
  对那些主子再不能妥协,
  不再动摇,不要无用的契约,
  一小队同志派去
  把炸药放进机器。
  工厂在明天将被炸成碎片。
  机器压迫我们犹如屠宰场里的牲口,
  机器紧紧夹住我们犹如一把虎钳,
  机器捶打着我们的肉体日复一日,
  变成铆钉……螺钉……
  螺钉……三毫米的……螺钉……五毫米的,
  在活着的躯体上
  他们让我们的眼睛枯竭,双手腐烂……
  打倒工厂,打倒机器!

大厅里发出的个别口号声 打倒工厂,打倒机器!

    一个女人从讲台的桌子旁站起身来。

女人 从前当我还盲目无知并受到
  吮吸人血的机器的严酷打击时,
  我曾经绝望地喊出过那句口号。
  这是一个挡住你们目光的梦想,
  是因为夜晚而害怕的孩子们的梦想,
  因为,你们知道: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
  那就要认识到:
  工厂再也不会消灭。
  纵使拿全地球的炸药,
  一夜间把所有工厂全毁坏。
  在明年春天它们又会复活
  像过去一样更残酷地存在。
  工厂不能再是主人,
  人类不能再是工具。
  让工厂成为尊贵的生命的仆人!
  让人的灵魂征服工厂!

一群青年工人 让工厂和我们一起完蛋吧。
  看啊,我们的语言已成为愤怒和复仇的鞭痕。
  主人们为自己修建了宫殿,
  而我们的兄弟却在战壕里腐烂。
  欢乐的舞蹈,草地,各式的嬉戏,
  在夜晚我们读到这一些,我们号叫!
  我们渴望着知识……
  他们夺走了这最高贵的东西,
  那东西就极为生气
  有时在剧院里我们的面前
  出现了如此温柔……美丽……却又嘲弄的那东西!
  在学校里他们毁坏了我们的青春,
  在学校里他们捣碎了我们的灵魂。
  我们的喊声只由于赤裸裸的困苦……
  好好闻闻吧——这个散发着腐蚀气味的贫困!
  今天我们是怎样的人呢?
  我们不愿再等待!

一群农业工人 人们把我们从土地母亲那里驱赶出来,
  富人们买进土地就像购买娼妓一样,
  他们以我们宽宏大量的土地母亲娱乐自己,
  把我们粗壮的胳臂塞进军工厂。
  但自从和土地分离我们已恹恹成疾,
  缺少欢乐的城市耗尽了我们的力气。
  我们要土地!
  给一切人以土地!

厅里的群众 给一切人以土地!

女人 我漫步通过贫民区。
  从木板屋顶上掉下灰色的雨滴,
  潮湿的墙上长出了霉菌,
  我来到一间小屋,里边坐着一个伤残者,
  他结巴着说:“外边似乎要好一些……
  这里我们生活在猪圈里……
  不是吗?……在猪圈里?”……
  在他的眼里露出了羞愧的微笑。
  跟他一起我感到害臊。
  弟兄们,你们要知道出路吗?
  对我们这些弱者,
  大炮的憎恶者只有路一条。
  罢工!不用再订什么契约。
  罢工就是我们的行动!
  弱者的我们要变成坚强的岩石.
  没有任何武器能战胜我们。
  让我们号召我们缄默的队伍!
  我高呼要罢工!
  你们听着:
  我高呼要罢工!
  六年来莫洛克一直吞噬着人体,
  孕妇跌倒在路上
  饥饿使她们不堪承受
  未出生者的重负。
  灾难在凝视着你们的家,
  瘟疫,疯狂,饥饿,难受的饥饿
  在凝视着。
  可是在那边,瞧那儿:
  交易所由于狂饮而在呕吐,
  香槟酒淹没了夺取来的胜利,
  色情的刺激在围着金色的
  祭坛跳舞。而外边呢?
  你们看到弟兄们灰白的脸容吗?
  你们触摸过那些在夜晚潮湿的寒霜里冻僵的躯体吗?
  你们难道没有闻到腐烂的气息?
  你们听到了喊叫吗?我问。
  你们听到这样的呼唤没有?
  “该是你们的事了!
  我们被锁住在大炮筒上,
  我们是些无能为力的人,
  我们要向你们呼唤:
  你们啊!做我们的援助者吧!
  你们:做我们的桥梁吧!”
  听啊!我号召罢工!
  谁再为军工厂做工,
  就是对弟兄的叛卖。
  我说的是什么:叛卖?
  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兄。
  还有你们,女人们!
  你们听说过那些永远不能生育的
  女人的故事吗?
  因为她们帮着铸造了武器。
  想想你们那些在外边的丈夫们吧!
  我呼吁罢工!

厅里的群众 我们呼吁罢工!
  我们呼吁
  罢工!

    从厅里的群众中出来无名氏,他匆匆走向讲台,站立在桌子右边。

无名氏 谁想筑桥,
  就得要有桥墩。
  今天的罢工只是没有桥墩的小桥。
  我们需要的远比罢工要多。
  用罢工你们取得了和平。
  一次的和平,
  只不过是短暂的间歇,不会更多。
  战争必须
  永远结束!
  可是在这之前要作无情的最后斗争!
  究竟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们结束了战争?
  你们获得的和平不会改变你们的命运。
  这一边是虚假的和平和旧的命运!
  那一边是斗争和新的命运!
  要打碎基础,你们这些傻子,
  我说要打碎基础!
  那时洪水才能把腐朽的房屋冲垮,
  这房屋现在是用金链条保护才没有倾塌。
  我们要建立起更舒适的制度。
  工厂要属于工人们
  不再属于资本家老爷。
  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
  他骑在我们弯曲的背上,
  以贪婪的目光,瞭望着远方的宝藏,
  奴役外国的人民。制造战争。
  命令说谎的报纸去尖叫:
  “为了祖国!为了祖国!”
  而真正的暗地里的调子却永远是:
  “为了我!为了我!”
  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
  全世界群众喊出同一个口号:
  工厂属于工人们!    ’
  权力归工人!
  大家为大家!
  我呼唤不仅要罢工!
  我呼喊:战争!
  我呼喊:革命!
  在那儿的敌人听不进
  漂亮的讲话。
  权力对权力!
  暴力……暴力!

一个声音 武器!

无名氏 对,你们只需要武器!
  因此你们要取得武器,攻占市议会!
  战斗口号是:胜利!

女人 听我说!
  我要……

无名氏 住口,同志!
  握手,祈祷和苦苦的哀求
  都不能生育出孩子。
  清水汤治不了肺痨病。
  砍树要用斧子。

女人 听我说……
  我不赞成有新的杀戮……

无名氏 住口,同志,
  你懂得什么?
  我承认,你感觉到了我们的苦难。
  然而你在矿山待过十个小时吗?
  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住在暗黑的小屋里。
  在矿上工作十小时,晚上在黑屋子里,
  你不知道,群众的命运每天都如此?
  你不是群众!
  我是群众!
  群众就是命运。

厅里的群众 是命运……

女人 可是你得考虑一下,
  群众是无能为力的。
  群众是软弱的。

无名氏 你是多么无知啊!
  群众就是领袖!
  群众就是力量!

厅里的群众 是力量。

女人 感情迫使我走向黑暗,
  而我的良知却向我大声疾呼:不!

无名氏 住口,同志!
  为了事业。
  个人有什么价值?
  他的感情,
  他的良知又能干什么?
  群众才有真正的价值!
  你想想:只要一次流血的斗争,
  换来的是永远的和平。
  不是虚假的玩意儿,过去的那种和平,
  那样的和平下面隐藏着战争,
  强者对弱者的战争,
  剥削的战争,贪欲的战争。
  你想想:贫困要结束!
  想想:罪恶将成为童话般的传闻,
  世界人民的自由闪耀在清晨的地平线上。
  你以为,我是轻易地提出建议的?
  战争对我们说是不可避免的。
  你的讲话会引起分裂,
  为了事业
  你得住口。

女人 你……是……群众
  你……是……公正

无名氏 桥梁的墩子已打好,同志们!
  谁要阻挡我们的路,就会被冲倒。
  群众就是行动!

厅里的群众 (向外冲出)
  行动啊!
    
舞台渐渐暗下来。)

 




第四景



  梦境。

  仿佛有高墙围着的院子。夜晚。院子正中,地上有一只灯笼,点着微弱的光亮。从院子角落里出现工人岗哨。


岗哨一 (唱)
  我的母亲
  生我
  在沟地里。
  拉拉拉……拉
  哼姆,哼姆,

岗哨二 我的父亲
  在酒醉中
  丢失了我。

全体岗哨 拉拉拉……拉
  哼姆,哼姆,

岗哨三 三年之久
  我被剃光了头
  蹲在监狱里。

全体岗哨 拉拉拉……拉
  哼姆,哼姆,

    从某处无名氏迈着幽灵般无声息的步子走近。站在灯笼旁边。

岗哨一 父亲先生
  忘了给
  赡养费。

全体岗哨 拉拉拉……拉
  哼姆,哼姆,

岗哨二 我的母亲
  在痛苦中
  走上街头。

全体岗哨 拉拉拉……拉
  哼姆,哼姆,

岗哨三 在国王的选举日,
  我打扰了
  资产阶级。

全体岗哨 拉拉拉……拉
  哼姆,哼姆,

无名氏 跳舞吧!
  我来演奏!

岗哨们 站住!
  你是谁?

无名氏 我问过
  你们的名字没有。
  你们这些无名的人?

岗哨们 口令?

无名氏 群众是无名的!

岗哨们 是无名的。
  我们自己人。

无名氏 我来演奏。
  我是决战的
  宣告者。

    无名氏开始演奏手风琴。音乐有激动的节奏,有时是迷人地摇曳着,有时是暴风雨般的。被判决者,脖子上套着粗绳,从黑暗里走出来。

被判决者 以被判处
  死刑者的
  名义:
  我们请求最后的
  仁慈:

被邀请去跳舞。
  跳舞是事物的
  核心。
  生命
  来自跳舞,
  迫切要求
  跳舞。
  跳欢乐之舞,
  跳时代的
  死亡之舞。

岗哨们 人们应该
  满足
  被判死刑者的
  最后请求:
  你们被邀请了。

无名氏 来吧!
  我们都是
  一种花色的牌

被判死刑者 被判处
  死刑者
  集合!
  跳最后的舞吧!
  先把棺材
  放一放。

    被判死刑者,脖子上套着粗绳从黑暗中出来。岗哨和被判死刑者围着无名氏跳舞。

岗哨们 (唱着)
  生在沟地里,

    跳着走过。过一会儿。

岗哨们 (唱着)
  丢失在酒醉后。

    跳着走过。过一会儿。

恻哨们 (唱着)
  在监狱里剃光了头。

    跳着走过。

    无名氏突然中断乐曲。妓女和死囚跑向院子的角落。黑夜吞没了他们。岗哨们站好了位置。无名氏四周一片寂静。穿过围墙,随行者以一个岗哨的形象出现,紧抱着女人(妇女的面容)。

随行者 漫游
  是相当艰苦。
  效果
  补偿了疲劳。
  瞧那儿:
  戏剧
  马上要开始。
  如果这动人的事件吸引你,
  那就参加这游戏吧!

    一个岗哨押着一个囚犯(丈夫的面容)上,把他带向无名氏。

无名氏 法庭把他
  判决了吗?

岗哨 他自己给自己
  判处了死刑:
  他向我们开枪。

囚犯 死?

无名氏 你吃惊吗?
  岗哨,你听着:
  回答我!
  是谁教导
  处死的?
  谁给的武器?
  是谁说的“英雄”和“崇高的行为”?
  是谁把暴力奉为神圣的?

岗哨 学校。
  兵营。
  战争。
  永远如此。

无名氏 暴力……暴力,
  为什么要开枪?

囚犯 我曾宣誓
  为国效忠。

无名氏 你要为你的信仰
  死亡。

岗哨 到墙那边去!

无名氏 枪上了子弹吗?

岗哨们 上了子弹。

囚犯 (靠墙)
  生命啊!
  生命!

    女人挣脱随行者。

女人 不要开枪!
  那边的人是我的丈夫!
  宽恕他,
  就像我自卑地宽恕他一样。
  宽恕是这样强大
  它超越一切的斗争。

无名氏 难道他们会
  宽恕我们吗?

女人 他们是在为
  人民而战斗吗?
  他们是在为
  人类而战斗吗?

无名氏 重要的是群众。

岗哨们 到墙那边去!

一个岗哨 宽恕是懦弱
  昨天我从敌人那里
  逃了出来。
  我已经站到了墙根前,
  身上鞭痕累累,
  这个男人,站在我身边,
  他奉命
  杀死我。
  我得亲手
  为我自己挖掘
  墓穴。
  当我们的面
  摄影者
  贪婪地
  在他的胶片上
  刻下
  谋杀的场景。
  我要唾弃
  革命,
  如果我们让
  这些恶毒的杀人犯
  愚弄我们的话。
  我唾弃
  革命!

岗哨们 到墙那边去!

    囚犯的脸变成某个岗哨。女人跟岗哨说话。

女人 昨天你曾站在
  墙根前。
  现在你又站在
  墙旁边。
  你就是他,
  今天站在墙前的
  那个人。
  人啊
  你就是这个人。
  你要认清你自己:
  他就是你。

一个岗哨 重要的是群众。

女人 重要的是人。

岗哨们 重要的是群众。

女人 我要把我自己
  献出来……
  给一切人……

    岗哨们恶意的笑声。

女人 (走到男人身边)
  开枪吧!
  我不再是你们的人了!……
  我是这样地疲倦啊……

    舞台逐渐暗下来。






第五景



  黎明通过窗户悄悄进来。讲台为幽暗的光照亮。长桌子左边坐着女人,右边是无名氏。大厅的门口是工人岗哨。在厅里三三两两的男女工人坐在桌子旁。


女人 最近一个钟点内
  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睡着了,对不起,同志们。

无名氏 报告源源而来。
  战斗是战斗,
  是流血的较量,需要冷静的考虑。
  午夜时刻我们曾占领了车站。
  一点钟时却又失去了它。
  纵队正在推进,
  准备新的突击。
  邮电大楼已为我们占有。
  在这时刻
  电报正向各国人民宣告我们的事业。

女人 事业!多么神圣的字眼啊!

无名氏 同志,真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呢!
  它要求钢盔甲,
  它要求的比热心肠的演说要多。
  它要求无情的战斗。

    厅里出现几秒钟静寂。

女人 同志,我思想还是搞不通,
  用钢铁的武器战斗是暴力压迫。

无名氏 用精神的武器战斗也是暴力压迫。
  甚至每句话也是暴力压迫。
  用不着这样吃惊,同志,
  我只抓住了事物的真相。
  如果跟你想的一样,我就会是
  某个修道院里永远沉默的和尚。

    静寂正要沉重地降临到厅里,出现工人一。

工人一 我带来了报告。
  我们三次攻打了车站。
  广场堆满了尸体。
  敌人躲在良好的工事里,
  配备着各式武器,
  有喷火器、手榴弹、毒气。

无名氏 你们进攻了三次。
  第四次的情况怎样?

工人一 我们没有能进攻第四次,
  敌人胆敢向我们出击。

无名氏 你们要坚守阵地。
  你们需要增援吗?

工人一 我们被击溃了。

无名氏 可以料到会有挫折。
  听着——赶紧去十三区,
  那儿有预备军。
  去吧——快。

    工人走开。

女人 他说到死人。
  有几百个。
  昨天我们不是还喊着反对战争?
  可是今天,我竟能允许
  把弟兄们推向死亡?——

无名氏 你的目光是模糊的,
  在昨天的战争中我们是奴隶。

女人 那么今天呢?

无名氏 在今天的战争中我们是自由人。

    兴奋的寂静。

女人 在……两种战争中……是人……
  在……两种战争中……是人……

    寂静摇摇欲坠。

    工人二冲进来。

工人二 邮局丢失了!
  我们的人正退却!
  他们毫不宽容。
  当俘虏的命运是死亡。
    
工人一匆匆进入。

工人一 我从十三区回来。
  白跑了一趟。
  街道已被封锁。
  这个区已投降。
  他们交出了武器。

工人三 城市失落了!
  我们的事业失败了!

女人 必然是会失败的……

无名氏 再说一遍:住口,同志!
  我们的事业并没有失败。
  即使今天我们的力量太弱,
  明天会有新的纵队发出雷鸣。

工人四 (走进厅来)
  他们向我们进逼!
  喔,多么可怕的屠杀。
  我的女人已被枪杀,
  还有我的父亲!

无名氏 他们为群众而死。
  把街垒建立起来!
  我们还能抵御!
  我们的血液准备着战斗!
  让他们来吧!

    工人冲进厅来。

工人五 他们见人就杀,
  男人、女人、小孩。
  我们不投降。
  不让他们像对逮住的牲畜那样把我们杀死。
  不论谁他们都杀掉,我们必须抵抗!
  国际公法曾保护敌人的士兵,
  但他们屠杀我们像脱栏的野兽,
  他们悬赏捉拿我们。——
  武器在我们的手里。
  我们带来了俘获的资产阶级,
  我发布了命令,枪毙了其中的半数,
  另外的一半也要枪毙.如果突击队进攻我们。

无名氏 你们为你们的弟兄报仇雪恨,
  群众为几个世纪的不公平而复仇,
  群众就是复仇。

工人们 是复仇!

女人 被战斗弄疯了的人,住手!
  我要阻拦你们。
  群众是相爱的人民。
  群众是一个集体。
  集体不应复仇。
  集体要摧垮不公平的基础。
  集体要栽植正义的树林。
  进行报复的人只能毁坏——
  已有一半的人被枪杀!
  这种行动不是正当的自卫。
  盲目的愤怒!不利于我们的事业。
  你们杀了人。
  难道这样就能消灭你们反对的
  那个国家的精神?
  我要保护外边的那些人。
  为了群众
  我曾经想
  昧着我的良心。
  我喊着:
  打垮这套制度!
  可是你却要打垮人类。
  我再不能沉默,今天不能再沉默。
  那些在外边的是人,
  流血呻吟着的母亲所生下的人……
  人类永远都是兄弟……

无名氏 最后一次:住口,同志!
  暴力……暴力……
  敌人可不珍惜我们的生命。
  用虔诚的目光不能进行
  严酷的斗争。——
  不要听这女人的话。
  妇女之见的空话。

女人 我呼吁:住手!
  而你……你……究竟……是谁?
  难道是几世纪以来关在笼子里的,
  无节制的统治欲在推动着你?
  你……是……谁?
  上帝啊……你……是……谁?
  杀人犯……还是……救世主?
  杀人犯……还是……救世主?……
  无名氏:你的面貌?
  你是?……

无名氏 群众!

女人 你……群众!
  我真忍受不了你!
  我要保护外边的那些人。
  多年来我曾经是你们的伙伴。
  我知道……你们受的苦比我多……
  我长大在明亮的屋子里,
  从未尝过饥饿的味儿,
  也未听到过腐烂墙纸间的狂笑声。
  然而——我同情你们,
  我了解你们。
  瞧,我来到这里
  作为一个乞求的孩子。
  我带来了无限的谦卑。
  听我说:
  摧毁不公平的基础,
  打碎暗藏的奴役的锁链,
  并且还要粉碎这腐朽时代的武器。
  粉碎仇恨!粉碎复仇!
  复仇不是改造世界的意志,
  复仇不是革命,
  复仇犹如一把斧子,它劈毁了
  晶体般的、炽热的、
  愤怒的坚强的革命意志。

无名氏 出身于那个阶级的女人,你竟然胆敢
  毒化这决战的时刻?
  从你嘴里我听到了另一种腔调。
  你要保护的是那些跟你一起长大的人,
  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
  你是在背叛。

厅里的群众 (威胁着进逼女人)
  背叛!

喊声 一个知识分子!

喊声 把她拉到墙根前去!

无名氏 你说的保护就是背叛。
  这时刻的要求是行动,
  无情的行动。
  谁不跟我们,谁就反对我们。
  群众必须活下去。

厅里的群众 必须活下去。

无名氏 你被逮捕了。

女人 我……保护……那些跟我一起长大的人?
  不,我保护的是你们!
  你们自己站到墙根前去了!
  我保护的是我们的灵魂!
  我保护的是人性,永恒的人性。
  疯狂的控诉人……
  在我的言语中有恐惧吗……
  从来没有这样的卑鄙……
  我选择了……
  你在撒谎……你撒谎……

    一个工人进入厅内。

工人 有一名俘虏在吠叫
  单调地吠叫,再三地吠叫,
  他想看我们的女领导!

无名氏 这是个证明。

女人 你又在……撒谎……
  谁想跟我说话……是谁?
  也许是我的丈夫。
  我绝不会因为他而在今天背叛你们……
  现在是你们自己背叛了自己……
  我再不知道什么……

    无名氏离开讲台,消失在厅里的群众中。从外边涌进许多工人。

工人 完蛋了。

叫声 逃啊!战斗啊!

    外边响起几声枪声。工人们挤向门口。

叫声 门给堵住了。
  我们犹如瓮中之鳖!

    等待死亡的沉默。

一声叫喊 死亡啊!

    一人开始唱《国际歌》,其他人跟着,声音强有力。

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突然响起短促的机关枪声。歌声中断。正门及几个旁门一下冲开。士兵举枪对准,站在门旁。

军官 抵抗是没有用的!
  举起手来!
  我命令:举起手来。
  女领导人在哪里?
  为什么不把手举起来?
  给她戴上手铐。

    士兵给女人戴上手铐,舞台暗下来。





第六景



  梦境。

  没有边际的空间。正中有一个牢笼,圆锥形的光柱在上面闪耀着。牢笼里蹲着一个绑着手的人,面貌像妇女。靠近牢笼是随行者,形象像看守。


绑着的女人 我
  在哪儿?

看守 在
  人的展览馆里。

绑着的女人 把影子赶走。

看守 你自己赶。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灰色无头的影子。

影子一 认识我吗,一个被枪杀的人?
  你杀人犯!

绑着的女人 我没有
  罪。

    不知从哪儿来了第二个灰色无头的影子。

影子二 你也杀害了
  我。

绑着的女人 你撒谎。

    不知从哪儿来了灰色无头的影子。

影子三 你杀害了
  我。

影子四 还有我。

影子五 还有我。

影子六 还有我。

绑着的女人 看守先生!
  看守先生!

看守 哈哈!哈哈哈哈!

绑着的女人 我没有想要
  使人流血。

影子一 你默不作声。

影子二 冲击市政厅时
  你默不作声。

影子三 偷盗武器时
  你默不作声。

影子四 战斗时你默不作声。

影子五 召来后备队时
  你默不作声。

影子六 你有罪。

众影子 你有罪。

绑着的女人 我是想
  救出
  其他的人
  不被枪杀。

影子一 别欺骗自己。
  预先已有人
  把我们枪杀。

众影子 你杀害了
  我们。

绑着的女人 那我是……

影子 有罪!
  完全有罪!

    影子消失。不知从哪儿来了戴礼帽的银行家。

银行家一 按票面价格
  抛出
  罪责股票。

银行家二 罪责股票
  已不再被
  接受。

银行家三 买空失败!
  罪责股票
  一张废纸

三个银行家 罪责股票
  记入赤字。

    绑着手的女人站起来。

绑着的女人 我……有……罪。

    银行家消失。

看守 你是傻瓜,
  由于你多情善感的
  生活方式。
  如果他们还活着,
  他们会围着黄金的祭坛
  舞蹈,
  那里有千万人祭献。
  你也是一个。

绑着的女人 作为人我有罪。

看守 群众有罪。

绑着的女人 那么我是加倍地
  有罪。

看守 生活有罪。

绑着的女人 那么我必然
  会有罪?

看守 每个人活着自己的生活。
  每个人死着自己的死。
  人,
  像树木和花草,
  有命中注定的
  早就铸成的形式,
  在成长中开放,
  在衰老中摧毁自己。
  你要自己求得答案!
  生活是一切。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穿囚犯衣服的犯人,他们相隔五步地走着。头戴尖帽,挂着露出眼缝的破布,破布盖住了脸。犯人胸前有号码。他们以单调无声的节奏绕着牢笼走成方形。

绑着的女人 你们是谁?
  数字!
  没有面容的人!
  你们是谁?
  无面容的
  群众。

远处低沉的回声 群众……

绑着的女人 上帝!

回声渐微弱 群众……

    静寂好似滴着水。

绑着的女人 (叫喊)
  群众是被迫的!
  群众无罪!

看守 人无罪。

绑着的女人 上帝有罪!

远处回声 有罪……
  有罪……
  有罪……

看守 上帝在你心中。

绑着的女人 那我要战胜上帝。

看守 虫豸!
  你亵渎上帝!

绑着的女人 我亵渎了
  上帝吗?
  或是上帝
  亵渎了
  人?
  啊!可怕的
  问罪的法律,
  人与人
  逃脱不了
  它的罗网。
  让上帝
  来到法庭!
  我控诉他。

远处回声 来到法庭。

    正在行走的犯人们站住了。他们突然向上伸出双臂。

犯人 我们控诉。

    犯人消失。

看守 你已治愈了,
  从牢笼中
  出来吧。

绑着的女人 我自由了吗?

看守 不自由!
  又自由!

    舞台渐暗。






第七景



  牢房。

  一张小桌,长凳,伸进墙壁内的铁床。磨砂玻璃的、不透明的铁栅小窗洞。桌边坐着妇女。


女人 八月的日子里
  麦子成熟的田野小路啊……
  冬天的山上,晨光来临前的漫步……
  中午的空气里,小甲壳虫啊……
  你世界……

    静寂在女人的周围轻轻地散开。

女人 我曾渴望有一个孩子吗?

    静寂动荡着。

女人 一切生活的冲突啊,
  锁在男人身上,锁在事业上。
  在男人身上……在敌人身上,
  在敌人身上?
  锁在敌人身上?
  锁在我自己身上?
  我愿意他来……使我能证实。

    牢房打开了。男人进来。

男人 妻子……我来了。
  我来,因为你叫我。

女人 丈夫……
  丈夫……

男人 我给你带来好消息,
  阴沟不能再把它的脏水
  任意地倾倒在你……我的姓名上。
  对杀人犯调查的结果,
  证明你对荒唐的枪决人质是无罪的。
  你要鼓起勇气,死刑的判决还没有确认。
  尽管是叛国罪,心地正直的人
  会尊重高尚的、诚实的动机。

女人 (开始轻声啜泣)
  我是无罪的……
  我是无罪又有罪……

男人 你是无罪的。
  对心地正直的人说,这是毫无疑问的。

女人 对心地正直的人说……
  我受到那么大的创伤……
  我高兴,你的姓名没有被玷污……

男人 我知道你是无罪的。

女人 是的……你是知道的……
  尊重动机……你是那么正派……
  我现在把你看得那么……清楚……
  但你还是有罪……丈夫,
  你……犯了谋杀罪!

男人 妻子,我来到你这里……
  妻子……你的语言是憎恨。

女人 憎恨?不是憎恨,
  我爱你……我从心里爱你。

男人 我警告过你要小心群众。
  谁惊动群众,谁就惊动了地狱。

女人 地狱?谁制造了地狱?
  谁发明了你们的金钱磨坊的酷刑,
  一天又一天磨啊磨出利润?
  谁筑起牢房……谁喊着“圣战”?
  谁把千万人的生命牺牲
  在骗人的数字游戏的祭坛上?
  谁把群众推入腐臭的洞窟,
  把昨天的脏水压在他们今天的身上?
  谁使弟兄们丧失人类的面貌,
  谁强迫他们变成机械,
  把他们降低为机器的活塞,
  是国家!……是你……

男人 我的生命是职责。

女人 是啊……职责……对国家的职责。
  你是……正派的……
  我说过,我把你看得那么清楚。
  你是正派人。
  你,告诉那些心地正直的人,
  他们从来不正直……
  他们有罪……
  我们大家都有罪……
  是的,我有罪……在我自己面前有罪,
  在人类面前有罪。

男人 我是来你这里的。
  这里难道是法庭吗?

女人 这里正成长着一个法庭。
  我是被告也是法官。
  我控诉……宣判有罪,
  也宣判无罪……
  因为最后的罪责……
  你可知道……谁负最后的罪责?
  人们必然要求行动,
  而人们的鲜血染红了行动。
  人们必然要求生活,
  在他们周围泛滥起人血的海洋。
  你可知道……谁负最后的罪责?……
  来,伸出你的手来,
  我心爱的人。
  我克服了自己……
  克服了自己和你。

    男人突然发抖。他头脑里忽然涌起的一股想法。使他脸容变形。他踉跄地走了出去。

女人 把手伸给我……
  把手伸给我,弟兄。
  你也是我的弟兄。——
  你走了……你必须走掉……
  最后的道路跨过积雪的田野。
  最后的道路不知道伴随的人。
  最后的道路没有母亲。
  最后的道路是孤单。

    门被打开。无名氏进来。

无名氏 狂想治愈了吗?幻觉驱散了吗?
  智慧的利剑刺穿了你的心?
  法官说了“人性”和“我宽恕你”吗?
  你受到了有益的教训。
  我祝贺你的转变。你现在又是我们的人了。

女人 你?谁派你来的?

无名氏 群众。

女人 他们没有忘掉我?
  什么消息……消息……

无名氏 我的任务是把你解救。

女人 解救!
  生命!
  我们要逃跑?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无名氏 有两个看守已经受贿。
  第三个,大门口的那个,我把他打倒。

女人 把他打倒……为我的缘故?……

无名氏 为了事业的缘故。

女人 我没权利,
  拿看守的死亡换取我的生命。

无名氏 群众有救你的权利。

女人 看守的权利呢?
    看守是人。

无名氏 并没有一般的“人”。
  一边是群众的人!
  一边是国家的人!

女人 人是赤裸裸的。

无名氏 群众是神圣的。

女人 群众不是神圣的。
  是暴力创造了群众。
  财富的不公正创造了群众。
  群众是贫困所产生的冲动,
  是信仰的谦卑……
  是残忍的复仇……
  是盲目的奴隶……
  是虔诚的意愿……
  群众是踩踏了的田亩,
  群众是掩埋了的人民。

无名氏 行动呢?

女人 行动!比行动更重要!
  把群众中的人解放,
  把群众中的集体解放。

无名氏 大门前的猛烈的风
  会把你治愈。
  快走,
  我们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

女人 你不是解放,
  你不是解救。
  我可是知道,你是谁。
  “打倒!”你总是在打倒!
  你父亲的名字叫“战争”。
  你是他的私生子。
  你这个可怜的刽子手新司令,
  你惟一的救世之道是“死!”和“斩草除根!”
  把高尚的词藻的外套扔掉,
  它正变成虚伪的纸糊衣裳。

无名氏 杀人的将军们为了国家而进行战争!

女人 他们杀人,但不是为了杀人的乐趣。
  他们跟你一样相信他们的使命。

无名氏 他们为压迫者的国家作战,
  我们是为了人类。

女人 你们为人类而进行杀戮,
  正如盲目的他们为他们的国家而杀戮。
  有些人甚至相信,
  通过他们的国家,他们的祖国,
  去解救世界。
  我看不见有什么区别:
  有一些人为了一个国家而进行杀戮,
  另一些人为了所有的国家。
  有一些人为了一千个人。
  另一些人为了百万个人。
  为国家杀人的人,
  你们叫他刽子手。
  为人类杀人的人,
  你们给他戴上花冠,称他为仁慈,
  合乎道德,高尚,伟大。
  甚至说什么善良、神圣的暴力。

无名氏 你控诉别人,控诉生活吧!
  难道我听凭千百万人继续受到压迫,
  因为他们的压迫者真诚地相信他们的事业?
  如果你保持沉默,
  难道你的罪名会减轻些?

女人 阴暗的暴力的火炬不能给我们指引道路。
  你带领我们到奇异的新大陆,
  到那个奴役人类的古旧土地上。
  如果命运把你推向这一时代,
  答应给你这个权力:
  使你能奴役那些绝望地
  向往着你像向往新的救世主的人,
  那我知道:这个命运是憎恨人类的。

无名氏 群众是主要的,而不是人。
  你不是我们的英雄,不是领袖。
  每个人带着他出身的弱点,
  你带着资产阶级的烙印:
  自欺和懦弱。

女人 你不爱人。

无名氏 理论高于一切!
  我爱未来的人!

女人 人高于一切!
  为了理论
  你牺牲
  现在的人。

无名氏 为了理论我必须牺牲他们。
  但你出卖了群众,出卖了事业。
  因为今天需要做出决定。
  谁动摇,谁不能做出决定,
  谁就支持压迫我们的老爷们,
  支持使我们挨饿的老爷们,
  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女人 如果我要求牺牲一个人的生命,
  我就是出卖了群众。
  行动者只能牺牲他自己。
  听着:没有人可以
  为了事业而杀死他人。
  任何要求这样做的事业都是邪恶的。
  谁为了自己要求人的鲜血。
  谁就是莫洛克:
  上帝是莫洛克。
  国家是莫洛克。
  群众是莫洛克。

无名氏 那谁是神圣的呢?

女人 有一天……
  互助的集体……
  劳动中结合的自由的人类……
  劳动——人民。

无名氏 你缺乏勇气,去承担
  行动,无情的行动。
  在无情的行动中自由的人民会成长起来。
  你用死来赎罪吧。
  也许你的死对我们有益。

女人 我永远活着。

无名氏 你活得太早了。

    无名氏走出牢房。

女人 你昨天活着。
  今天活着。
  明天你死了。
  但我将永远存在。
  从周期到周期,
  从转变到转变,
  有一天我会
  更纯洁,
  更无罪,
  会是
  人类。

    教士进入。

教士 我来为了给你最后的帮助,
  甚至罪犯也会得到教会的庇护。

女人 你受谁的委托?

教士 国家机关通知了我。

女人 法庭判决的那一天,你在哪儿?
  你走开!……

教士 上帝也会宽恕你。我知道你的事。
  你以为人性是善的——你这样梦想,
  你犯下了无名的罪行,
  反对神圣的国家,神圣的秩序。
  开天辟地人性就是恶的。

女人 人企求善良。

教士 堕落的年代所造的谎言,
  败坏、绝望、逃遁的欲望产生了它,
  乞讨、祈求得来的信心的
  一层蜡样空壳护卫着它,
  良心的责备威胁着它。
  相信我吧,人甚至也不企求善良。

女人 他企求善良。甚至在做坏事时,
  他也以做好事的面具掩盖自己。

教士 民族成长又败落,
    世界上从未有天堂。

女人 我有信心。

教士 你回想一下吧:
  权力的欲望!享受的欲望!尘世的节奏。

女人 我有信心!

教士 尘世的一切只是永远变换的形式。
  人类无援无助。解救在于上帝。

女人 我有信心!
  我感到寒冷……你走吧!
  走开吧!

    教士走出牢房。军官进来。

军官 这里是判决书。
  虽然有减轻罪行的情况,
  但叛国罪必须予以惩罚。

女人 要把我枪毙吗?

军官 命令是命令。服从是服从。
  安定、秩序是国家的利益。
  军官的职责。

女人 那么你说人呢?

军官 我被禁止与你谈话。
  命令是命令。

女人 我已准备好了。

    军官和女人走出去。牢房有几秒钟之久空无一人。两个穿囚犯上衣的女犯轻轻进来。她们停留在门口。

女犯一 你见到那军官吗?那么漂亮的金色军服。

女犯二 我见到那棺材。在盥洗室里。黄色的木盒。

    女犯一看见桌子上有面包,扑向桌子。

女犯一 那儿有面包!饿!饿!饿!

女犯二 给我面包!给我面包!给我面包!

女犯一 这儿有一面镜子。多么好看啊!
  藏起来。晚上。牢房里。

女犯二 那儿,一块绸围巾。
  裸着胸,绸围巾。
  藏起来。晚上。牢房里。

    响亮的排枪劈啪声从外面传到牢房里。女犯们惊慌地伸出双手。女犯一从裙子里取出藏起来的镜子。把它急速放回桌上。哭着,跪在地上。

女犯一 姐妹,为什么我们要干这种事?

    她无可奈何地把双臂摇晃着伸入空中。女犯二从裙子里取出藏起来的绸巾。把它急速放回床上。

女犯二 姐妹,为什么我们要干这种事?

    女犯二垮了下来。把头藏在裙兜里。幕下。


    ——剧终





莫洛克。古代腓尼基人所信奉的火神,以人做祭品。

德文原文与现在通用的《国际歌》歌词出入较大,这里采用了通用的《国际歌》歌词。




录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选(A卷)》,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