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牢诗篇(五章)
第一章 禁锢的世界
手掌般大的一块地坝,
箩筛般大的一块天;
二百多个不屈服的人,
锢禁在这高墙的小圈里面,
一把将军锁把世界分隔为两边。
空气呵,
日光呵,
水呵……
成为有限度的给予。
人,被当作牲畜,
长年的关在阴湿的小屋里。
长着脚呀,
眼前却没有路。
在风门边,
送走了迷惘的黄昏,
又守候着金色的黎明。
墙外的山顶黄了,又绿了,
多少岁月呵!
在盼望中一刻一刻的挨过。
墙,这么样高!
枪和刺刀构成密密的网。
可以把天上的飞鸟捉光么?
即使剪了翅膀,
鹰,曾在哪一瞬忘记过飞翔?
连一只麻雀的影子
从牛肋巴窗前掠过,
都禁不住要激起一阵心的跳跃。
生活被嵌在框子里,
今天便是无数个昨天的翻版。
灾难的预感呀,
像一朵乌云时刻的罩在头顶。
夜深了,
人已打着鼾声,
神经的末梢却在尖着耳朵放哨;
被呓语惊醒的眼前,
还留着一连串恶梦的幻影。
从什么年代起,
监牢呵,便成了反抗者的栈房!
在风雨的黑夜里,
旅客被逼宿在这一家黑店。
当昏黄的灯光
从帘子门缝中投射进来,
映成光和影相间的图案;
英雄的故事呵,
人与兽争的故事呵……
便在脸的圆圈里传叙。
每一个人,
每一段事迹,
都如神话里的一般美丽,
都是大时代乐章中的一个音节。
——自由呵,
——苦难呵……
是谁在用生命的指尖
弹奏着这两组颤音的琴弦?
鸡鸣早看天呀!
一曲终了,该是天晓的时光。
第二章 战斗胜利了
牢门,曾经为你打开,
只消一提脚
便可跨过这条铁的门槛。
管钥匙的人说:
——你想干点什么呢?
搞事业吗,还是玩政治?
我给你高官,
我给你公司、银行、书店、报馆……
——否则呀,哼!
一声冷笑掩蔽了话里的刀;
像修行者抵御了魔鬼的试验,
你呀,拒绝了利与禄的诱惑,
只把脖子一扬,
便将这杯苦汁一气饮下!
连眉头也不皱一皱呀,
从金子堆边走过而不停一停脚,
在红顶花翎的面前而不瞟它一眼。
爱人的眼睛,
母亲的笑脸……
多少年青的心灵呵,
都被感情的手撕裂得粉碎;
你呀,光荣的胜利者,
在一点头,一摇首之间,
曾经历了怎样剧烈的战斗!
凭仗着什么?
在一瞬间的若干次斗争中,
你终于战胜了双重的敌人。
像战场上的勇士:
一手持着信仰的盾牌,
一手挥砍着意志的宝剑。
从此,牢门上了死锁,
铜钥匙的光亮,
不曾在你眼前晃过。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要,要把这牢底坐穿!
二百多颗心跳着一个旋律,
二百多个人只希望着那么一天——
等待着自己的弟兄,
用枪托来把牢门砸开!
第三章 意志在闪光
讲着人的语言,
穿戴着人的衣冠,
完全同人类一个模样儿,
却长着蛇与狼的肺脏。
让天真的生物学者去疑惑——
世界上会有这种动物!
这里的二百多个人,
每一个都是活证,
每一个的身上永留着它底爪痕。
热铁烙在胸脯上,
竹签子钉进每一根指尖,
用凉水来灌鼻孔,
用电流通过全身……
人底意志呀,
在地狱的毒火里熬炼——
像金子一般的亮!
像金子一般的坚!
可以使皮肉烧焦,
可以使筋骨折断;
铁的棍子,
木的杠子,
撬不开紧咬着的嘴唇,
——那是千百个战士的安全线呵!
用刺刀来切剖胸腹吧,
挖得出的——
也只有又热又红的心肝!
“老虎凳”,“鸭儿浮水”……
“水胡芦”,“飞机下蛋”……
多么别致而又丰富的字眼呀,
在它们的辞典上,
是对付反抗者的工具,
是赏心乐意的游戏;
而在人类的斗争史上,
却用鲜红的字迹注写着:
炼成钢的熔炉,
琢成玉的磨床。
你,断了腿的,
你,折了臂的……
让自己底躯体残废,
为了花朵开放得完美,
为了果实结垒得丰盛。
是收获的季节了,
当着你的朋友、
爱人、
同志……
每一处伤痕呀,
都夸示着它所表现的光荣,
它所包含的意义。
第四章 欢迎呵战友
欢迎呵!
亲爱的战友,
同志。
你是来自何方?
哪一个村,
哪一座城,
已掀起解放的巨浪!
只有混浊的开水,
只有残余的烟蒂,
而友爱的手指,
早拂去了对于魔穴的疑虑。
才经过熬煎的心灵,
才经过折磨的躯体,
像浸在温泉里一般安适舒坦……
寒夜,一角薄毯的分享,
使全身全心都感到暖和。
燕子,
会带来春信;
来自火线上的人,
传播了斗争的捷音:
——东山坡呀,
——西山坪呀,
人民已经翻了身!
在放风场上,
每一双眼睛放着亮,
每一个脸颊发着光,
火呀,在深心里熊熊地燃烧……
一口冷锅,
几床破絮,
家,破了,无所叹息。
暴风雨的夜里,
该有多少林间的巢倾覆?
该有多少浪里的船沉没?
在同难的弟兄间,
你看到家人的面影,
也感到和家人一般的温存。
像潮水退了,
被抛留在岸洼里的鱼,
共同的苦难,
共同的企愿,
使大家濡活在彼此的沫液里。
既已听见潮鸣了,
排山倒海的浪涛呀,
必然的,更接近了,
更接近了呀……
第五章 铁窗里的等待
像笼里的鹰
梳理着他的羽翼,
准备迎接那飞翔的日子;
长期的幽禁呵,
岂能使反抗者的意志麻痹。
在铁窗里面,
无时不在磨砺着斗争的武器——
用黄泥搓成的粉笔,
在地板上写出了讲义,
你,是学生,也是教师,
卡尔、
恩格斯、
伊里奇、
约瑟夫
就像坐在身边,
同大家亲密的讲叙;
毛泽东的话呀,
又一遍在心里重新记忆,
再一遍在心里仔细温习。
寒冷的俄罗斯,
是怎样开遍了香花;
古老的中华,
怎样燃起了解放的火炬。
同敌人斗争的故事,
同自己斗争的故事,
一幕一幕重现在眼底,
像无数的火星
闪耀在这样漆黑的夜空里。
转动齿轮的,
挥舞锄锹的,
摇弄笔杆和舌头的;
趁着新建的花园完工之前,
你,向自己的弟兄,
裸示出深藏的灵魂和躯体,
看哪里还有暗迹,
看哪里还有污点,
进入那圣洁芬芳的田园地呀,
谁,好意思带着一身垢腻!
莫说包过脚,
老了便不能解放;
五十几岁的老大哥,
天天在学读书,写字;
还在梦里流尿的孩子,
也会用稚气的口语,
讲说革命的大道理,
描述新社会的美丽。
…………
悼屈原
我们追忆
一团烈火的熄灭
一瞥闪电的消逝
是那一个
在临死的时刻
才叹息着说:
活了一辈子
还没有让生命的光亮放射
我们仰望
峭壁飞瀑的倾泻
奇峰峻岭的挺逸
是那一个
在临死的时刻
才叹息着说:
活了一辈子
还没有让热情的涌泉流畅
我们响住
有一种昆虫的死亡
一次斗争便是一生
是那一个
在临死的时刻
才叹息着说:
活了一辈子
还没有懂得爱和憎恨
谁让生命发霉
谁让热情变成臭水
谁?佝偻着
活在这个世上
当我们悼念着古代的屈原
——这一颗人类灵魂的太阳
他的光芒呀
照彻了几个世纪
使多少为真理斗争的勇士
在战场上得到鼓励
在黑牢里感到慰藉
四九,端午
祭
安息吧,烈士,
请接受这最高的敬礼!
我们不能到坟头来举行奠仪,
甚至于还不知道
你们是否还有一块墓地?
在敌人的监禁中,
我们只有用沉默来包藏着哀痛;
而把你们的碑石呀,
深深的建立在我们的心里。
一年了呵,
你们的尸骨该已化黄土!
而你们英勇的身影,
却活活地显现在革命的火光中,
像一面大旗,
感召着后继者不息的战斗,
感召着我们二百多个人,
在敌人的面前永远不屈。
安息吧,烈士,
请接受这最高的敬礼!
用甚么文词呀,
刻在你们的碑石上,
才能显示你们的忠贞?
把金子扔在粪坑里!
把红顶花翎用脚踢开:
你们站在利禄的诱惑前,
像一座巍峨的山,
连敌人的头也低低地垂了下来!
烙铁烧焦了胸脯和背,
竹签子钉进每一根指尖……
你们熬受着毒刑,
保障了千百个同志的安全。
像铁锤击落在炽热的钢上,
迸射出意志的火星!
敌人愈残酷呀,
愈显出你们的坚毅。
安息吧,烈士,
请接受这最高的敬礼!
当你们的面前只有两条独路,
你们毫无躇踌,
从容的走上刑场,
像去赴一个神圣的约会。
在断头台上,
你们先宣判了敌人的命运,
用震撼地球的声音向全世界播告:
——中国革命胜利!
——中国人民能够胜利!
一年了呵,
胜利的花朵,
在战士们的血泊中蓬勃开放!
你们被害的去年今日,
大半个中国还在罪恶的统治下;
今年今日呀,
人民的军队已经渡过大江,
扫荡着敌人的败兵残将;
不会等到明年的今天,
解放的红旗呀,
将飘扬在中国的每一寸土地,
飘扬在你们的墓头,
飘扬在这黑牢的门口!
无数代享受幸福的人民,
将从不朽的烈士碑上,
读出那代表光荣与庄严的名字:
——中国共产党员许建业,
——中国共产党员李大荣。
1949年7月21日
注:在许建业、李大荣两同志殉难周年, 作者写了这首缅怀先烈光辉形象的《祭》。诗中以去年、今年、明年三个“今日”的不同景象对照,说明胜利形势发展之快,远出人们预料。先烈的鲜血没有白流,先烈的英名将永远为后代传诵。李大荣烈士(1902—1948),四川梁山人。1927年加入共产党,任职虎南区委委员,48年2月因参加武装起义被捕,同年7月与许建业同被处决。
献给母亲
——第廿五度生日
妈呀,你在那里?
我听得见你在悲叹,
你在呼唤我的乳名:
千遍
万遍……
不管隔了多少重山
多少年代……
也不管是什么力量
长远地使我们分开,
而把暮年的寂寞
留作你唯一的陪伴。
像幼鸟翱翔天际
飞向太阳……
像雨点滴入江河
奔向大海……
你的孩子呀
属于了他的伙伴
属于一个众人的理想
每一粒种子
都孕育着一个独立的生命
从剪断脐带的那一刻起
地下的婴儿
便己属于他自己
老一代的爱
老一代的希望
被年轻人当作羁绊来丢开
一个时代的毁灭
一个时代的诞生
要付出多少母亲的眼泪
要经过多少母亲的熬煎
妈,你从泪光中可曾看见:
新的人群呀
已从桎梏中解放出来
用劳力耕耘自己的世界
那里面有你的孩子
也有你自已
牢门要被打开的
镣铐一定要被砸碎
囚徒们将奔涌出来
重新呼吸自由的空气
重新享受和煦的日光
他们将张开
还未瘫软的双臂
热情地拥抱世界呀
热情地拥抱他的母亲
春风里摇摆的新枝
阳光中闪耀的绿叶
她们与泥里的老根一同枯荣
妈呀
我们两个生命
原本是紧紧地
相依
相偎……
连系在两颗心间的纽带呀
牢牢地谁能割断
一九四九年·九
注:诗作《献给母亲》,写于新中国宣告成立前夕。 在迎接解放与准备牺牲两种心潮激荡下,作者既热情向往母子俩重逢于自由天地,更慷摄述愿,甘为胜利抛洒满腔热血。“一个时代的毁灭,一个时代的诞生,要付出多少母亲的眼泪……”显然,作者更着重于向母亲作最后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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