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 劳动者的诗和斗争的艺术

聂鲁达诗选


· 硝石
· 玛格丽塔·奈兰霍
· 巨大的欢乐
· 颂歌的住宅
· 欢乐颂
· 献给诗歌的颂歌
· 献给民间诗人们的颂歌
· 再也没有什么了
· 话语
· 人民
· 牧歌
· 一天里发生了多少事
· 玉米的颂歌
· 献给洛尔卡的颂歌




 硝 石



硝石啊,你是皓月的片屑,
晒枯的草原上的谷物,
粗砺的沙滩边的浪沫,
埋在土里的素馨花瓣。

陷入地底的星辰的粉末,
劫后荒野上的白雪,
把柄雪亮的钢刀,
血花迸溅的白玫瑰。

你钟乳石般莹莹的光泽下,
和人在一起的是凄凉、寒风与悲伤:
褴褛和孤独是他的奖章。
荒凉土地上的弟兄们:
我的心和你们在一起,
好比出鞘的剑,准备战斗。


(原载圣地亚哥《世纪报》1946年12月27日)王永年 译




 玛格丽塔·奈兰霍


    (玛丽亚埃伦娜硝石矿,安托法加斯塔省)


我已经死去。我是玛丽亚埃伦娜人,
在草原上渡过了一生。
从前是我的父辈,如今是我们兄弟姊妹,
为美国人的公司耗尽了心血。
尽管没有罢工,他们却无缘无故地把我们围住。
那是一天晚上,所有的队伍都来了,
挨家挨户把人们叫醒,
统统带往集中营。
我本想我们不会被抓。
我丈夫替公司干了那么多事情,
为了总统,他最卖力,
赢得了本地选票,因为他深得人心,
没有人对他有什么指责,他为理想献身,
很少有人象他那样纯洁、忠贞。
这时他们已来到我家门口,
带队的是上校乌里沙尔,
等不及穿好衣服,就把他拉了出去
粗暴地扔进卡车,连夜就开走,
开向皮萨瓜,开往黑暗处。
此时,我觉得闷气,感到
脚底下失去了大地,
这是十足的背信弃义,何等地蛮不讲理,
什么东西涌上我的喉咙,好似一阵抽泣
不让我活下去。女友们给我送饭,
我对她们说:“我要绝食,直到他回来。”
第三天有人告诉了乌里沙尔先生,
他听了哈哈大笑。人们又发去一封封电报,
而在圣地亚哥的暴君,却并无回音,
我昏昏睡去,生命垂危,
什么也不吃,咬紧牙关,连汤水也不进。
他没有回来,没有回来,
我慢慢地死去,人们把我掩埋:
就在这里,硝石工场的基地,
那天下午刮起一阵风沙,
老人和妇女们流着眼泪,唱着
我和他们一起唱过多少遍的那些歌曲。
假如有可能,我会看看他们中间
有没有安东尼奥,我的丈夫,
但是他不在,他不在,
甚至我死了,他们也不让他回来:现在
我死在这里,在草原上的墓地。
我的周围一片寂静,我已不在人世,
没有他我没法生活,没有他呀,我决不再活下去。


(选自《漫歌集》,1950年)江志方 译




 巨大的欢乐



昔日相随的厄运已非我所属,
此刻我有松竹长青般的欢乐,
有森林里的祖业,大路上的清风
和那大地阳光下无所牵挂的日子。

我的创作不为别人的书所约束,
也不是为了那些激动的百合花般的初学者,
我为朴实的居民写作,
他们要求水和月光,千古不变的要素,
学校,面包和酒,六弦琴和各种器具。

我为人民讴歌,尽管他们
用乡下人的眼光看不懂我的诗。
终会有这样的时候,象搅动我生活的空气,
诗句将会到达他们的耳边,
那时农民会抬起双眼,
矿工将微笑地砸碎岩石,
铁匠将会把额角擦洗干净,
渔民比看到鱼的闪光
更要兴奋,两手颤抖,
机修工人洗罢澡,一身清爽,
还闻得出肥皂香味,将会看到我的诗
他们兴许说:“他是一位同志。”

仅此足矣,这就是我想得到的桂冠。

我希望在矿山和工厂的出口,
我的诗将张贴在地上,
悬在高空,庆祝被剥削者取得的胜利成果。
我希望会有青年了解我历尽的艰苦,
会认识到生活象一个金属的盒子,
须当众慢慢地打开,
而在那疾卷的风暴中,
你心处其间就会碰见那使我快乐的闪闪的火光。


(选自《漫歌集》,1950年)江志方 译




 颂歌的住宅


    译者:秋原


在这
一千九百五十七年
我写下了
这些颂歌,
我弹奏着
我那正义而响亮的七弦琴,
我知道我歌唱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的歌走向何处。

是的,我明白,
奇迹和神话的收买商,
进入了我用砖头和原木建造的
颂歌的住宅之后,
他将憎恶所有的家俱,
他将憎恶祖先的肖像,
我的祖国的风景画,
朴素的
面包
和盐。
但我的颂歌的住宅就是这个样!
我推翻了黑暗的王国,
我搅乱了梦幻的发丝,
我踩住了御用文人的尾巴,
我选择了新的事物,
我挑选了大地和人类
所需要的水和火。
我希望
能够用手
获得一切,
我希望一切
就象酒和面包,
我希望,通过我的颂歌的大门,
所有的人民都能坐到一条长凳上。

我劳动着,
我锯开新的木板,
我把蜂蜜收集进小桶里,
我分发着
马蹄铁和挽具,
小刀和餐叉,
让所有的人都到这儿来吧。
让他们找到,
让他们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一切!

我是一个来自南方的人,
一个智利人,
一个从大洋上漂泊
归来的航海者。

我没有留在海岛上
高戴着王冠,
我没有留在梦幻中的宝座上。

我只是回来,为了
和大家在一起工作,
也为了大家而工作。

我写作,就是为了大家都能住在
我的房屋里,
我这用透明的颂歌
建筑起来的房屋里!



 欢乐颂


    译者:邹绛


欢乐——
是一片飞进窗口的
绿色的嫩叶,
一道微小的
刚刚诞生的
光明,
一声喇叭似的象的呼唤。
一块闪耀着光辉的矿石,
有时候——
只是一瞬间的爆发,
然而
更正确地说——
是我们迫切需要的面包,
希望的实现,
任务的完成。
欢乐,我从前瞧不起你。
人们给了我愚蠢的劝告。
月亮
引着我走到了它的路上。
过去时代的诗人们
把眼光借给了我:
我用暗淡的光轮
给每样东西
都加上一层阴影,
我用黑色的圆圈环绕住鲜花,
而我和亲爱的人接吻
也充满忧伤。
虽然时间还早,
请让我悔过。
我从前以为,只有
当那火热的悲痛
燃烧着
我的心,
当我在阴沉的哀伤的山谷里
淋着雨站着,
当我不再注视
玫瑰
而用手触摸伤口,
当我和穷人分担着所有的不幸,
我才会
帮助人们。
这不对。
我已经离开了正路,
而今天我在呼唤着你呀,欢乐。

象土地一样,
你必不可少。

象火焰一样。
你支持着炉灶。

象面包一样,
你那样纯洁。

象河水一样,
—你那样响亮。

象蜜蜂一样,
你传布着花粉。

欢乐,
我在年轻的时候不爱说话,
而且认为,你那额上的头发
一片乱糟糟。

但我知道了,这不对,
当你的急流
冲进了我的胸中。
欢乐呀,今天
我是在街上遇见你,
远远离开所有的书本,——
就给我作个旋伴吧!

同你一道
我想从一所住宅走进另一所住宅,
从一个村落走进另一个村落,
从一面旗帜走向另一而旗帜。
你在这世界上不是为了我一个。
我们要走向海岛,
走向海洋。
我们要走进矿井,
走进森林。
那孤单的伐木者,
那穷困的洗衣妇,
那蓬头乱发的
威严的石匠,
将不仅仅欢迎我一个,
如果我给他们带来了你累累的果实,——
工人联合会将要欢迎我们,
那劳动和斗争的
联合会。

同你一道去周游世界
带着我的歌声!
带着那飞翔着的
星星,
带着那欢跃着的
大海的浪花!

我要把一切都分给大家,
因为我感谢大家
给了我欢乐。

因此不要让任何人感到惊诧,
我想把大地上的幸福
交给人们:
在斗争中我知道了
我在地球上的任务——
作一个欢乐的鼓动者。
而我的任务我将用歌声来完成。



 献给诗歌的颂歌


    译者:戈宝权


差不多半个世纪,诗歌①呀,
我和你同在大路上走着。
最初
你缠住我的两腿,
于是我面孔朝地跌倒了下去,
或者就跌倒在象坟墓一样的水塘里:
那时我低下眼睛,
为了好看见星星。
后来,你用一个钟情的女人的两臂
紧紧搂抱住我,
并渗透进了我的血液。
最后,你就变成了一只大金杯。

那该会多么好呀
我想去把你挥霍掉,
(可是你不能换成钱),
我想赋给你以无穷尽的水源,
我想看见水滴怎么掉下来,
落在一颗燃烧着的心上,
又从灰烬当中复活起来。
但我觉得这都不够:
我和你走了那么多的路,
以致对你完全失掉了尊敬。
你再不是一个
云雾中的女水神,
我逼着你去当洗衣妇,
在面包铺里卖面包,
和平凡的纺织女工们一同织布,
在工厂里敲打着金属。
而你还是跟着我走遍了全世界,
但你再不是
童年时代的美丽如花的小雕像。
现在你用钢铁的声音
在讲着话,
你的两手比石头还坚硬,
你的心变成了一个响亮的洪钟。
你烤面包,你卖面包,
你帮助我不再面孔朝地跌倒下去,
你为我找到了许多同志——
不只是妇女,
不只是男人,
而是成千万、成百万的人。
诗歌呀,我们一齐
参加过战斗和罢工,
走在游行队伍里,走到海港,也走到矿坑中,
而我大笑了起来。
当你的额头被煤炭弄脏了,
或者是盖满了发香的锯木屑。
我们从此不再睡在大路上。
成群的
穿着新浆洗过的衬衫
和高举着红旗的工人在等待着我们。

诗歌呀,
过去你胆小到绝望的程度,
现在
你却走在游行行列的前头。
大家都习惯于你所穿着的衣裳,
它美丽得象每夜的星空一样。
虽然闪电有时泄露了
你的高贵的出身,
但你还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你和所有的人们跨着整齐的步伐前进。
我恳求过你,希望你
变成一个有益的和合用的人,
正象各种金属一样,正象面粉一样;
希望你准备变成犁头,
变成车床和工具,
变成面包,也变成葡萄酒,
希望你准备好了
参加赤手空拳的战斗,
流血而死亡。

现在呢,
我要感谢你,诗歌呀,
我的妻子、姊妹、未婚妻或者是母亲
我要感谢你,大海的波涛,
桔子树的花朵和旗帜,
音乐的诞生,
我的金色的、我的细长的花瓣,
水底下的钟声,
取之不尽的粮仓。
我要感谢你,
我的所有的时日的大地,
使人头晕目眩的天空,
我的血液,
为了你陪伴着我
从空气最稀薄的高处,
直到坐在穷苦的桌旁的穷苦人们的身边;
为了你把铁和冷酷的火焰
放到我的心里;
为了你把我提高到
平凡的人们的
微不足道但又是最困难的高度;
为了我分发给大家,
而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取之不尽:
你在世界上散发着自己的强烈的清香
和纯洁的热情,
就好象时间
把我一步一步地带进大地,
但却让我的诗歌的急流
永远在滚流着。



① 作者把诗歌人格化,在原文中是用大写字母开头的。



 献给民间诗人们的颂歌


     译者:戈宝权


由土地所诞生的诗人呀,
你们从犁沟里站立起来,
你们在十字街头歌唱,
你们是贫民窟的盲人歌者,
哦,你们是牧场和小店铺的流浪诗人,
要晓得,假如我们理解,
水的语言,
那么,它大概就会象你们一样讲出话来;
假如石头也能倾吐出
自己的苦恋和自己的沉默,
那么它们就会用
你们的声音讲出话来。
你们象树根一样,是无穷无尽的。
你们在人民的古老的心里面诞生成长——
你们就从那儿取得了朴素的声音。
你们的出身
很象是一声不响的泥罐子:
它无人过问地躺在墙角里,
但是,当清泉流溢出它的边缘,
它就开始歌唱起来,
它的歌声那样朴素:
这是水的歌声——并且也只是这样。

正因为这样,我希望你们
也唱我的诗歌,
当我讲到丰收的时候,
我的歌——是为了所有的人。
我的人民的诗人呀,
我欢迎你们来自大地深处的
古老的声音。
人民和诗歌
是用永恒的线索联结在一起的,
这个联系比石头还坚强,
自从人类有了记忆的时候起,
这条线索
就从来未曾断过。
靠了盲诗人们的眼睛,
人民就看见
喧响的春天怎么来临,
人类的社会怎么诞生,
第一个亲吻怎么出现。
而在战争里,在流血当中,
人民听见了我的兄弟的声音:
他的眼睛瞎了,长着火红的胡须,
满脸是血,
我的兄弟在死人堆里弹着琴弦唱着歌。
大家称他是荷马,
或者是巴斯托尔·派列斯,或者是多诺索。
那时候,也正象现在一样,
他歌唱过纯洁的飞翔,
歌唱过和平和白鸽,歌唱过橄榄树枝,
歌唱过永远是美的东西。
可是后来,街道吞没了这些歌者,
他们离开了城市走到郊外去。
我在混血的南美人的竞赛会上,
看见他们
和牡牛在一起,
他们编出了
关于穷苦人的不幸和忧虑的歌曲,
他们讲到了水灾,
讲到了火灾的一切细节,
讲到了犯罪的黑夜。

我的人民的
流浪诗人呀,
你们是穷苦人当中最穷苦的人,
你们用自已的歌声
保护过微笑,
严厉地批评过剥削者,
你们歌唱过矿工的不幸,
你们歌唱过兵士的无情的命运。
民间诗人呀,
你们弹着破烂的吉他琴,
张着两眼观察着生活,
你们用自己的歌声来歌颂玫瑰的花朵,
你们把它带到大街小巷,
好让人们知道,
生活不可能永远是悲惨的。
你们这些拘谨的、
谦虚而骄傲的诗人,
在整个的历史进程当中,
在它的所有的曲折当中,
你们才是诗歌的
保存者和纺织者。
今天的珍宝——就在这儿,
就在我的祖国:
喀斯提里亚的晶莹的泉水,
智利的哀怨的歌声,
带着狡猾的纯洁,
反对恶运的吉他琴声,
在大路上的支援的手,
还有由歌声所重复的,
在歌声当中
从这个人的嘴上传到另一个人的嘴上的歌词,
还有在树根当中的
石头和泉水的声音,
还有风的狂想曲,
和不需要书铺来传播的声音,
所有这一切
凡是我们应该学习的
值得骄傲的东西,
都存在人民的真理当中——
这就是歌声的永恒性。



 再也没有什么了



为了在大地上重新创造光明,
我已和真理融为一体。

我愿成为一个普通人,象一株禾苗,——
我没有把斗争回避。

但在这里,我同我所爱的在一起
同我曾失去的孤独在一起;

我没有休息,同这些岩石并肩站在一起
在我的沉默中,大海动荡不息。


(选自《智利的岩石》,1961年)马德菊 译




 话 语



话语
在血液中诞生,
在黑暗的身体内跳动着成长,
然后从嘴唇和口中飞出来。

远远近近,
它仍然,仍然
来自去世的祖先,来自流浪的种族,
来自重新变成石头的国土,
它们厌倦了自己可怜的部落,
因为当痛苦走上道路的时候,
移民也出发和到达了,
而新的国土和水再次结合起来
重新播种它们的话语。

因此,这是遗产——
这是波长,它把我们
同去世的人,也同还没有出世的
新的人类的黎明联接起来。

大气仍然由于
充满恐怖和叹息的
那最初的话语
而颤抖。
它是从黑暗中
出现的,
而直到现在还没有雷霆
能够发出那句话,
那吐出的
第一句话的
全部钢铁的声音——
也许它只是一片涟漪,一滴水,
然而它那巨大的瀑布却倾泻又倾泻。

以后,这句话充满了意义。
它一直孕育着,它充满了生命。
每一样事物都不得不同诞生和声音发生关系——
肯定,明朗,力量,
否定,摧毁,死亡——
动词接收了全部权力,
并在它美妙的电流中
将存在和本质溶合在一起。

人的话语,音节,四射的光明
和银匠的手艺的结合。
聚集着血液的交流的
传统的高脚酒杯——
就是在这儿,沉默集中了起来,
在人的话语结束的时候。
而对于人类,不说话就是死亡——
语言甚至延伸到头发上,
嘴唇不动,口也在说话——
突然间,眼睛变成了话语。

我拿起文字,从头到尾看一遍,
仿佛它只不过是一个人体,
它的安排使我害怕,而我行走在
话语的每一个回声中——
我说话我就存在,不说话,我就接近
话语和沉默的边界。

我向话语祝酒,举起
一个字或一只闪光的酒杯
我喝着杯子里
语言的纯洁的酒,
或者无穷无尽的水,
话语的源泉,
而酒杯,水和酒
产生了我的歌,
因为动词就是源泉
和活跃的生命——它就是血液,
就是那表明自己的本质,
因而也包含着自己的发展的血液——
给玻璃以玻璃,给血液以血液,
给生命以生命的就是话语。


选自《全权》,1962年)译者:邹绛




 人 民



那个人我记得很清楚,自从我看见他以来
至少已经过去了两个世纪,
他既没有骑着马,也没有坐着车旅行——
完全靠走路
他消灭了
距离,
既没有佩剑,也没有带武器,
只是在肩头上抗着鱼网,
斧头,铁锤或者铲子;
他从来没有同他那样的另外一个人打过仗——
他总是同水或者同土地斗争,
同小麦斗争,使它变成面包。
同巍然高耸的树木斗争,使它变成木料,
同墙壁斗争,为了在墙上开门,
同沙土斗争,为了修筑围墙,
而且同大海斗争,为了使它结出果实。
我早就认识他。他仍然在我心上。

马车纷纷炸成了碎片,
战争摧毁了门户和墙壁,
城市变成了一片废墟,
衣服全都化成了灰烬,
而他却为了我而继续存在,
他仍然活在沙土上,
从前在那里除了他以外,
每一样东西似乎都不可磨灭。

在亲属的来来去去中,
有时候他是我的父亲或者我的亲戚,
或者(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也许是那个没有回家的人,
因为水或者土地吞没了他,
一部机器或者一棵树木杀害了他,
或者他是那个走在棺材后头
但没有流泪的送殡的木匠,
一个从来没有过名字的人,
除了象木头或者金属那样的名字,
而且别人总是居高临下望着他,
看得见蚁冢,
却看不见蚂蚁;
因此当他的脚不再走动,
因为,又穷又疲倦,他已经死了,
他们从没有看见过他们不习惯看见的东西——
其他的脚已经代替了他走路。

其他的脚仍然是他,
其他的手也是一样,
这个人继续存在——
当他现在似乎完结了的时候,
他又再一次成为那个人,
他又再一次在那儿,耕着田,
裁着布,但却没有一件衬衣,
象以前一样,他在那儿,又没有在那儿,
他走了又回来,
因为他从来没有坟场,
也没有坟墓,他的名字也没有刻在
他流着汗开采过的石头上,
没有人知道他的到来,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死去,
因此只有在穷人还有力量的时候,
他才会不受人注意地再一次恢复生命。

的确不错,他就是那个人,没有遗产。
没有奶牛,没有纹章,
他同其他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其他的人就是他本人,
从上面看来,他象粘土一样是灰白色的
他象皮革一样是棕褐色的,
他是金黄的收割着的小麦,
他是矿井深处的黑人,
他是城堡里的石头的颜色,
渔船里的金枪鱼的颜色,
草原上的马匹的颜色——
如果它们是不可分割的,那元素,
泥土,煤炭或者大海,都穿着人的外衣
那么你怎么能够把他辨别出来呢?

在他住过的地方,凡是人
触摸过的东西都会生长:
含着敌意的石头
被他的手
开采出来,
变成了各种形状,
接着就一块一块地砌成了
建筑物的鲜明的轮廓,
他用他的手制作面包,
驾驶着火车奔跑,
距离产生出居民点,
另外一些人成长了,
蜜蜂飞来了,
而通过人的创造和繁殖,
春天走进了
那在鸽子和面包房之间的市场。

那制作面包的父亲被人遗忘了,
他曾经快步行走,
修筑过道路,搬运过沙土,
当别的每样东西都存在的时候,他不再存在了,
他放弃了他的存在,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他走到别的什么地方工作去了,终于
他走向了死亡,象一块
河流中的石头一样滚动——
死亡将他冲到了河的下游。

我,早就知道他,看见他沉没了,
直到他只存在于他所留下来的东西上——
他无法感觉到的那些街道,
他永远永远也不会居住的那些房屋。

我现在回来看他,我每一天都在等候。

我看见他在棺材里,他又复活了。
我从所有那些和他同等的人当中
把他辨认出来,
而我觉得这样做似乎不行,
采取这种方式,我们将一事无成,
这样继续存在,并没有什么光荣。

我相信天堂一定会接受
那个从头到脚都穿戴整齐的人。

我想那些制造了那么多东西的人
应当成为各种东西的主人。

那些制作面包的人应当有面包吃!

那些在矿井里劳动的人应当获得光明!

现在别再提带上镣铐的阴郁的人!

别再提脸色苍白的感到迷惘的人!

不再让一个男子走过去而不作为一个统治者。

不让一个妇女走过去而不戴上她的王冠。

要把黄金的手套送给每一只手。

要把太阳的果实送给所有卑微的人!

我早就认识那个人,而在我办得到的时候。
当他的脸上还有眼睛,
当他的喉咙里还有声音的时候,
我就在那些坟墓中寻找过他,我就对他说过,
紧握着他那只还没有变成灰尘的手臂:

“一切都会消逝的,而你将仍然活着。

你点燃了生命之火。

你创造了那属于你的东西。”

因此不要让任何人担心,
看起来我似乎孤独,实际上我并不孤独,
我并不是独自一人,我是在为大家讲话——

有人正在倾听着我讲话,虽然人们并不知道,
但我歌唱的那些人,那些知道的人,
却在继续诞生着,而且将要充满这个世界。


(选自《全权》,1962年)邹绛 译




 牧 歌

    译者:王央乐


我要描摹山岭、河流、云彩,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笔,我记下一只腾飞的鸟儿,
一只吐丝织网的蜘蛛,
就不再想着别的:我是空气
敞开的空气,在里面麦子回旋
一阵飞舞把我推动,一片落叶
无所适从,一条鱼在湖心
呆呆地睁着的圆眼,
在云团里翱翔的塑像,
千变万化着的雨。

我不再想着透明的夏季,
不再歌唱漂流的风,
历史驾着它的车就这样过去
收集着奖章和尸衣;
过去的,我感到的只是河流,
我孤单地与春天在一起。

牧人啊,牧人,你知道吗
他们在等着你?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在这里水边,
蝉儿咋咋叫着燃烧的时候,
尽管人家等着我我却要等着我自己,
我也要看着我自己,
我要知道到底我怎么感觉,
等到我到了我等着我的地方
我就要睡下笑得死去。



 一天里发生了多少事


    译者:王央乐


一天里,我们会互相见面。

但是一天里有许多事情发生,
街上在出售葡萄,
西红柿的皮变了颜色,
你喜爱的姑娘
不再回到办公室。

送信的突然换了人。
信已经不再是同样的信。
几片金黄的树叶也不一样:
现在这株树成了富翁。

是谁对我们说,大地
它那古老的皮变化那么多?
它有了比昨天更多的火山,
空中有了新的云彩,
河水以另一种方式流动。
另外还有那么多的建设己经成功!
我曾经落成了
上百条的公路,上百座的楼房,
还有纯洁而纤细的长桥
仿佛船只或者提琴。

因此,在我向你致敬
吻着你如花的嘴唇的时候,
我们的吻是别的吻
我们的嘴唇是别的嘴唇。

致敬,我的爱啊,向你致敬
为了降落的繁荣的一切。

致敬,为了昨天和今天。
为了前天和明天。

致敬,为了面包和石头;
致敬,为了火焰和雨点。

为了变化着的,诞生着的,成长着的
消耗了又回复而成的吻。

致敬,为了我们从空中得到的,
为了我们从土地得到的。

我们的生命枯竭的时候,
我们只剩下了根子,
风是那么寒冷,如同仇恨。

于是我们改换了皮,
改换了指甲、血液、目光;
你吻着我,我出去
在大路上出售光明。

致敬,为了夜晚和白天
以及灵魂的四个季节。



 玉米的颂歌



亚美利加,从一颗
玉米的种籽,你站起来
直至以辽阔的大地
充满了
多泡沫的
海洋。
你的地理就是一颗玉米的种籽。
种籽
伸出一支绿色的长矛
绿色的长矛披覆着黄金
以金黄的胡须
打扮着秘鲁的高原。

但是,诗人,让
历史留在它的墓穴,
用你的弦琴赞美
谷仓里的种籽:
歌唱厨房里的纯朴玉米吧。

起先是柔软的胡须
在菜园里飘动于
年轻的玉米穗的
稚齿之上。
然后是苞皮绽开
丰饶的孕育冲破
白纸的围幕,
让玉米的欢笑
坠落于大地。
在你的巡游中,回到
石头里来吧。
不是那可怕的石头
那墨西哥的死亡的
血腥的三角石,
而是磨盘的磨石,
我们厨房里的
神圣石头。
在那里,你带着
牛奶以及糕饼的
营养丰富的
作料和浆汁
搅和在
皮肤黝黑的妇女
那双奇妙的手里。

玉米,从那里你落进了
著名的鹤鸽的锅子
或者乡下的菜豆中间,
增添了菜肴的光彩,
使它更加接近于
你的本质的纯正滋味。

咬着你,
玉米烤的饼,就是和
遥远的合唱深沉的舞曲的海洋在一起。
煮着你,
你的香气四溢
漂向蓝色的群山。

但是,你的财富
到不了
哪些地方?

海边的土地,
石灰质的土地,
光秃秃的
智利沿海的岩石,
那里矿工的
空荡荡的餐桌上
有时候只能听到
你那作为商品的名声。

把你的光,你的粉,你的希望
遍布亚美利加的孤独吧,
让饥饿
在你的长矛面前
畏缩发抖。

在你的如同柔软菜肴的
长条叶片中间,
我们乡下孩子的
严肃的心成长起来
开始了播撒我们的种籽的
生活。



 献给洛尔卡的颂歌


    译者:王央乐


如果我能在一间孤零的屋子里哭泣,
如果我能抠出自己的眼珠吞掉,
我就要为你柑橘的声音哀悼,
我就要为你的诗出去大声呼号。

因为你,医院漆成蓝色,
学校和滨海地区扩展了,
受伤的天使长满羽毛,
新婚的鱼披上鳞片,
海胆飞上天空翱翔;
因为你,黑色薄膜的裁缝店
充满了匙子和鲜血
吞下红色的带子,凭着亲吻杀人,
穿上了一身白衣。

等到你穿上桃花而飞去,
等到你笑起台风中稻米的笑容,
等到你为了歌唱而震动血脉和牙齿
喉咙和手指,
我就要由于你是那么甜蜜而死去,
由于你在中秋
与一匹失蹄的马一个浴血的神
一起生活的红色的湖而死去;
由于那些如同灰土的河一样
以白水和坟堆
在夜间窒息的钟声中
流过的墓地而死去:
沉重的河,仿佛有病的
兵士的营房,突然增长
向着河中的死亡,带着大理石的号码
带着腐朽的花圈,丧礼用的油;
我就要由于看见你黑夜里
望着淹没的十字架经过
站住了在哭泣而死去:
因为你是面对着死亡的河在哭泣,
不顾一切地,满身创伤地
哭泣呀哭泣,眼睛里饱含着
泪水,泪水,泪水。

如果我能在夜间,极度地孤独,
用一只黑色的漏斗
在铁轨上,在火车的蒸气上
积聚遗忘、阴影、烟雾,
咬啮着那些灰烬,是
你生长的大树造成
你聚集的金水的洞穴造成
掩盖着你骨殖的藤蔓造成,
和你交流黑夜的秘密。

发出潮湿葱头气味的城市
期待着你沙嘎地唱着歌经过,
沉默的鲸脑油的船追随着你,
绿色的燕子在你的头发上筑巢,
还有蜗牛和星期
缠绕的船桅和樱桃树,
终于周而复始地盘旋,就在
你十五只眼睛的惨白脑袋以及
沉浸着鲜血的嘴巴显现之时。

如果我能让乡镇公所充满油烟
吸泣着,推倒时钟,
那是为了看看,什么时候,你的家里
来了鲜红嘴唇的夏季,
来了服饰痛苦的许多人们,
来了忧患到顶的地区,
来了死去的犁头和罂粟,
来了掘墓人和骑手,
来了满身尘土的潜水员,
来了爬过无数尖刀
戴着面具的姑娘,
来了根子,血脉,医院
泉源,蚂蚁,
来了夜间的床,上面死过
一个孤独的轻骑兵,在蜘蛛中间,
来了一朵仇恨的玫瑰和别针,
来了一艘发黄的船
来了一个刮着风带来了一个孩子的日子,
来了我带着奥利维里奥,诺拉,
维森特·阿莱桑德雷,德利亚,
马鲁卡,马尔瓦·马里纳,马里亚·路易莎和拉尔科,
“黄头发”,拉法埃尔·乌加特,
科塔波斯,培培,马诺洛·阿尔托拉基雷,莫利纳里,
罗萨莱斯,贡却·孟德斯,①
以及其他忘掉了我的人。
来吧,给你戴上花冠,健康的青年
蝴蝶般的青年,仿佛一道
永远自由的黑色闪电般的纯洁青年,
我们来谈谈话,现在
山岩之间没有了人的时候,
我们诚恳地谈一谈,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诗歌还有什么用,如果不是为了晨露?

诗歌还有什么用,如果不是为了这一夜?
一把痛苦的匕首对付我们的这一夜,
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个黄昏,为了这一个腐朽的角落
把人们跳动的心置于死地?

尤其是夜间
夜间有无数星星,
都在一条河里
仿佛一条腰带近在
住满了穷苦人的房屋的窗前。

有人在那里死去,也许是
失去了办公室里的
医院里的,电梯里的
矿山里的职务;
人们顽强地忍受着创伤
作着挣扎而到处哭泣:
星星在一条无穷无尽的河里流逝之时
窗口有多少人在哭泣,
窗棂被哭泣溶化
卧室被哭泣浸湿
甚至象浪潮一样把地毯腐蚀。

费德里科,①
你看见了世界,看见了街道,
看见了辛酸
看见了车站上的别离,
烟雾把无情的车轮推动
向着无所有的地方,除了
生离死别,石砾,铁轨。

有那么多的人到处
探听询问。
有热血的盲动,有激烈的忿怒,
也有意志消沉,
悲哀伤心,也有指爪如林,
背负着嫉妒的盗贼。
这就是生活,费德里科,在这里
你有着一些事情,使我能够向你
奉献我男子汉气概的男子的忧伤友谊。
你已经自己明白了许多事情,
还有许多,你自会逐渐明白。



① 以上均洛尔卡和聂鲁达的友人。
③ 洛尔卡全名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