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多克城的古怪的葬仪
来倾听这古怪的葬仪中的哀伤的鼓声吧。
来倾听这古怪的、美国式的丧葬的故事吧。
在宾夕法尼亚州,布拉多克城,
那儿有炼钢厂象吞食人和天空和土地的、喷着火的恶龙一样。
现在正是春天。现在春天已经流浪到这里,有如一个初到吃人的钢的土地上而受惊的孩子。
而耶恩·克列柏克,那高大的阔笑着的波希米亚人,正在清早六点钟赶路去上工,
他看见河对面山上长出鲜亮的草芽,李树上挂满了野生的白花。
当他到了那琉磺湖边的恶魔——熔钢槽那儿,半裸着身子工作的时候,
李树安慰着他的心,
对绿草的记忆也回来安慰着他的心,
他忘了应该跟钢铁一样严格,而只回忆着他妻子的胸膛,他的孩子的轻柔的笑声,以及喝醉了酒而快活的人们唱歌的模样。
他回忆着牛羊,阔笑的农民,以及充满阳光的波希米亚的田野和村庄。
来倾听这古怪的葬仪中的哀伤的鼓声吧。
来倾听这古怪的、美国式的丧葬的故事吧。
醒来啊,醒来!耶恩·克列柏克,熔铁炉象猛虎一样正在咆哮,烈焰象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疯狂的黄色老虎,正在把自己向高高的屋顶投掷。
醒来啊!十点钟到了,下一炉疯狂的流动的钢就得倒向你的熔铁槽里去。
醒来啊!醒来!因为在一群恶魔般的盛钢水的大桶中的一只大桶下,一根有裂痕的杠杆已经在作拆裂之声了。
醒来啊!醒来!现在那杠杆已经断了,而钢水正如一个逃跑的疯子般在愤怒地滚下地板来了。
醒来吧!哦,梦已经完结,钢已经把你永远吞食了,耶恩·克列柏克!
来倾听这古怪的葬仪中的哀伤的鼓声吧。
来倾听这古怪的、美国式的丧葬的故事吧。
现在,耶恩·克列柏克的骨、肉、神经、筋、脑子、心脏,全被三吨钢紧抱在核心了。
三吨钢,同时紧抱住对于绿草、牛羊、李树、孩子的笑,以及充满阳光的波希米亚村庄这些东西的记忆。
炼钢厂的董事们就把一具伟大的钢棺和对丈夫的回忆赠送给耶恩·克列柏克的遗孀,
现在,那钢棺载在一辆载重卡车上被带到坟地里的巨大的墓穴旁边,
在那块包裹着耶恩·克列柏克的钢的后面,耶恩·克列柏克的遗孀和两个朋友坐在一辆马车里跟着,
他们在车窗里面哭泣,哀悼那被严酷的钢所杀死的温和的人。
来倾听这古怪的葬仪中的哀伤的鼓声吧。
来倾听这古怪的、美国式的丧葬的故事吧。
现在,三个人在坟地里想着古怪的念头。
“哦,我要去喝酒并且永远醉着,我将永远不跟女人结婚,不做会欢笑的孩子们的父亲,
我要忘掉一切,从今天起我把一切都看破了,
生命是一个无聊的玩笑,象耶恩·克列柏克的丧葬一样!”
那两个朋友中有一个这样想着,在这芬芳的坟地里,
而一架起重机正在把那包裹着耶恩·克列柏克的三吨钢吊下坟坑。
(来倾听这古怪的、美国式的葬仪中的鼓声吧!)
“我愿意给人家洗衣、擦地板,我愿意当五角钱就可以成交的娼妓,但永远不让我的孩子到炼钢厂里去做工!”
耶恩·克列柏克的遗孀这样想着,而泥土已经被铲着盖上了那具巨大的钢棺,
在春天的阳光下,在温和的四月风中。
(来倾听这古怪的、美国式的葬仪中的鼓声吧!)
“我要使自己坚强,比钢更坚强,
我总有一天要到这儿来从耶恩的躯体中制造出子弹,把这子弹去射穿暴君的心窝!”
另一个朋友这样想着——这位倾听者,
他倾听着这古怪的葬仪中的哀伤的鼓声,
他倾听着这古怪的、美国式的丧葬的故事,
于是回转身来,象断了杠杆的、恶魔般的盛钢桶一样愤怒。
来倾听这古怪的葬仪中的哀伤的鼓声吧。
来倾听这古怪的、美国式的丧葬的故事吧。
第 三 度[1]
五个结棍的特务在号房里逼着一个犯人。
凭上帝哪,他们真相信自己有办法会叫犯人说出来!
他们瞎了眼似的你挤我,我撞你,象关在牛车里的疯狂的、口渴的牡牛,
他们等不及,黑暗的号房对于他们是不够宽敞的,
笨重的衣服妨碍了他们,白衣领子箍紧了他们,
他们咆哮、冒汗、诅咒,同时,他们的棍子[2]举起又落下——
五个结棍的特务在号房里逼着一个犯人。
特务拼命把那个犯人的手扭到背后去,扭到骨头都快折断了,
他们用棍子捣烂了他的太阳穴,他们踢断了他的第四根肋骨。
他们在他的背脊上践踏,把他的嘴巴打成血淋淋的软浆。
他们打瞎了他的眼睛,打塌了他的鼻梁,
五个结棍的特务在号房里逼着一个犯人,
凭上帝哪!他们一定有办法叫他说出来。
月亮,象一个洁白的无辜者, 闯了进来,又消失了,她知道没有人需要她。
一辆出租汽车在头顶上的街道上[3]驶过,附带着一个醉酒女郎对她的男朋友的笑声。
一名卫兵带着钥匙串晃郎晃郎地响过走廊,煤气灯发出寂寞的细微的咝咝的声音。
牢狱里一个个犯人回想到自己的茅舍,做着重回家屋的梦,而同时,有五个结棍的特务在号房里跟一个犯人争论,他们对犯人说,凭上帝哪,他一定得说出来。
哦,铅制的棍子在催逼犯人说出来,铁硬的靴子,带粗毛的大栗暴也在催逼。而他自己的猛撞的心也在狂叫着要自己说出来。
而他的流血的躯体正象一个被老鼠咬了的婴儿似的哭泣着,说出来呀!
而他的脑袋在悲愤和绝望中爆裂了,说出来呀,说出来呀!
而他的血液呜咽了!你的妻子在等你呀,只要你说出来就行啊。
而整个世界用百万种野蛮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吼叫,哦,耶稣啊,人哪!说出来呀!
但是犯人决不说出来。
那是城市中一个平静的夜晚。
有男男女女懒懒地走过夏天的炎热的马路。
警察们在各个角落里的街灯下追逐,恍惚地摆动着他们的警棍。
牧师们正在书斋里考虑怎样讲道,市长正在屋顶花园里喝柠檬水。
法官们度过了法庭上令人激怒的一天,正在对妻子们朗诵诗歌。
爱人们并肩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当他们的身体互相接触的时候,他们的血液沸腾了起来。
母亲们把婴儿放上了床,父亲们在抽他们的葫芦烟斗。
有几百万个家庭是这么平静,静到时钟滴答声充满在这些家庭里。
而这里却有五个结棍的特务在号房里逼着一个犯人,
而他们真相信,凭上帝哪,他们真相信自己有办法会叫他说出来。
棍子举起又落下,铁鞋跟踏在犯人的脸上。
特务们扯下了皱成一团的衣领子,高声叹气,象爱人们在销魂的时候叹口气一样。
犯人闭一会儿眼睛,看见百万颗星星旋转在痛苦的宇宙中,他咬紧自己的裂开了的、肿胀的嘴唇,使自己不能把话说出来,他用沉默的心祈祷:但愿这个他所憎恨的世界永远不能使他说出来。
但愿那在号房里威逼他的五个特务永远、永远没法叫他说出来。
(屠岸 译)
[1] “第三度”是直译原文Third Degree,是美国俚语,指美国警察逼犯人招供时对犯人所施之酷刑。它暗示“第一度”为劝告,“第二度”为警告,“第三度”即肉刑。
[2] 棍子,原文为blackjack,是美国警察专门用以打犯人的短而重的棍子,常用铅制。
[3] 这里的号房是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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