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蟹工船》



  绞车嘎啦嘎啦地响着,放下了作业船。因为绞车臂不够长,正下方还站着约四名渔工,把放下来的作业船推到甲板外侧,以便作业船能顺利下到海里。这活儿时常会发生危险。破旧的绞车像脚气病患者的膝盖,嘎吱嘎吱作响。有时,由于钢索滑轮的毛病,钢索像个瘸子那样,只有一边的钢索不停地往下放,作业船像条熏青鱼一样歪歪斜斜地悬吊着。这时,一个不小心站在下面的渔工就会受伤。那天早晨正是这种情况。有人刚喊了一声“哎呀,危险!”作业船就从头顶上砸了下来,下边一个渔工的脑袋像木桩似地嵌入了胸膛里。
  渔工们把他抱到船医那儿。他们当中有几个人痛恨监工的,请求大夫开一张“诊断书”。监工是条披着人皮的毒蛇,肯定会想法推卸责任。抗议时诊断书是不能少的。船医还算同情渔工和水手。他惊讶地说道:
  “在这条船上,比起干活儿时受伤、得病的,因为挨揍、挨砸而致伤得病的人可要多得多啊!”他还说,要一一都写在日记上,以便日后作为证据。他也因此对得病、受伤的渔工、水手比较亲切。
  有人提出想请他写张诊断书。
  一开始,他有点吃惊,说道:
  “嗯,这个诊断书嘛……”
  “您照实写就行了。”
  渔工们迫不及待地说道。
  “这条船上啊,是不许写诊断书的。八成是他们瞎定的规矩……是怕日后出事儿吧。”
  急性子的结巴渔工“啧”地砸了砸舌头。
  “上次,有个渔工被浅川打聋了耳朵,我随手给他开了张诊断书,后来可就不得了喽。——对浅川来说,那可是个永远的证据啊!……”
  渔工们走出了船医室,心想,一到紧要关头,船医就不是“咱们”自己的人了。
  不过这个渔工“不可思议”地保住了性命。但是人们连着好几天都听到这个渔工趴在大白天也会让人绊脚的昏暗角落里不停地呻吟。
  就在他伤情好转,呻吟声不再折磨打架的时候,先前一直卧床不起的害水肿病的渔工死掉了。——才二十七岁。他是通过东京日暮里的中介来到船上的,一起来了大约有十个人。监工怕影响第二天干活儿,只允许不干活儿的“病号”为他“守夜”。
  为了清洗身子,人们解开了他的衣服,这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冲鼻而来。一个个煞白得令人恐惧、干瘪的虱子慌张地爬了出来。他的身子结满了鱼鳞般的污垢,看上去像根松树干。胸部瘦骨嶙峋的。水肿病病情恶化后,他行动不便,小便也是就地解决了,所以浑身恶臭。裆部、衬衫都已经变成了酱红色,用手一抓,简直就像破了硫酸水一般,几乎破成了碎片。肚脐眼里填满了污垢,已经看不见肚脐了。肛门周围沾满了黏土一般干巴巴的屎块儿。
  临死前,他还说:“我可不想死在堪察加。”但是,他烟气的时候,或许没有一个人在一旁照看他。有谁甘心死在堪察加呢?渔工们想着他临死时的心情,有人放声痛哭起来。
  去拿洗身子用的热水时,火炉工说道:“怪可怜的,多拿点热水,身子肯定脏得很。”
  回来的路上,碰见了监工。
  “上哪儿?”
  “洗身子。”
  渔工回答道。
  “别太浪费啊!”监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地走了过去。
  回来后,那个渔工说道:“那时可真恨不得从背后给那混蛋浇一脑袋开水!”他气得浑身哆嗦。
  监工不停地跑过来查看大家的动静。但是大家已经商量好就算明天打瞌睡,一边打盹儿一边干活儿,或者磨洋工,也要一起“守夜”,就这么决定了。
  八点左右,总算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家点上香火、蜡烛,坐着灵前。监工最终还是没有来。船长和船医好歹来了一个半钟头。有的渔工能断断续续地背上几句经文,大家都说“有几句就行,反正心意到了。”于是他就念起经来。念经时,屋内一片寂静。有人在抽泣,后来,好多人都抽泣起来。
  念完经后,每个人都上了香,然后这么一拨,那儿一拨地,各自散开坐下,从同伴的死,聊到自己的生,不过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是朝不保夕。船长和船医离开后,结巴渔工走到尸体旁边点着香火和蜡烛的桌子前,说道:
  “俺不会念经,没法用经文来安慰你的魂灵。不过,俺是这么想的。山田兄你是多么不情愿死去啊,对吧。说真的,你是多么不情愿被害死啊,山田兄你实在是被人害死的啊!”
  在场的人们,心情压抑,一言不发。
  “他是谁害死的?我不说你们也明白!我不会念经来告慰山田兄,不过我们要为山田兄报仇,用报仇来安慰他!咱是不是在山田兄的灵前发誓……”
  水手们最先答话:“说得对!”
  充斥着螃蟹腥臭和热气的“粪坑”内,飘溢着一股香水一般的香火味儿。九点时,杂工回去了。因为太疲倦,打着盹的人像一块装了石头的稻草包那样站不起来。过了不一会儿,渔工们也一个一个睡着了。起浪了,烛苗随着船身的一摇一摆,变得十分脆弱,似乎行将熄灭,一会儿又明亮起来。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眼看就要掉落下来了。看,掉下来了!如果只盯着那么看,会觉得毛骨悚然。船帮上响起了波浪的撞击声。
  第二天早上,干活儿过了八点后,监工选定的四个水手和渔工来到了下边。让头一天晚上念经的渔工念了一遍经后,四个人和三四个病号一起往麻袋里装尸体。尽管有很多新麻袋,监工觉得马上就要扔到海里,用新的太奢侈了,就没让用。船上的香已经用完了。
  “好可怜啊!真是死不瞑目啊!”
  一个渔工把尸体僵硬的胳膊安放好后,直往麻袋中落泪。
  “不行不行,眼泪可不能掉上去……”
  “不能想个法子带回到函馆去吗?……看他的脸,他可像是在说不想被扔到堪察加冰冷的海水里去呢!就这么扔到海里,太凄凉了!……”
  “虽说同样是海,这可是堪察加啊。冬天,一过九月,就不见一艘船,海面全都冻住了。这儿可是最最北边了!”
  “呜,呜”,有人哭了起来。“还有,就来这么六七个人装麻袋,不是有三四百号人吗?”
  “我们就是死也是不得好死啊!”
  大家都央求能歇工半天,却因头一天开始螃蟹捕获量大增而未能获准。“不要公私不分。”监工答复道。
  监工从“粪坑”天窗探出头来,问道:
  “好了吗?”
  他们无可奈何地回答,“好了。”
  “那就赶紧抬出来啊!”
  “可是,船长还要为他念悼词呢!”
  “船长?悼词?——”监工嘲笑似地说道:“混蛋!哪里有那份儿闲心!”
  是没有那份儿闲心了。甲板上,螃蟹堆积如山,蟹爪抓得地板沙沙作响。
  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地,像抬一个装着鲑鱼、鳟鱼的蒲包一般,胡乱扔进靠在船尾的机动船上。
  “行了吧!”
  “行啦!……”
  机动船突突地开动起来,在船尾掀起海水,扬起阵阵浪花、
  “那就……”
  “就这样吧。”
  “再见!”
  “可真凄凉啊,忍着点儿吧。”有人轻声说道。
  “那,就拜托了!”
  船上的渔工嘱咐机动船上的渔工道。
  “嗯,嗯,知道了!”
  机动船远离而去。
  “那,拜托了!……”
  “海水走了。”
  “我总觉得,他在麻袋里喊着:‘我不去,我不去呀!’”……
  其他渔工捕蟹归来后,听说了监工的“草率”处置。听完后,还没来得及发火,大家先打了个寒颤,似乎是自己——那个变成了尸体的自己被踢落到无底的堪察加海里。大家一声不吭地一个一个走下舷梯,一边嘴里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一边脱下浸满咸水的短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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