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捷尔任斯基《囚徒日记及书信》

致亲人的信

(1898年1月——1902年5月)



给阿·埃·布尔加克[1]

〔于科夫诺监狱〕[2]1898年1月13日[3]


  亲爱的阿莉多娜:

  谢谢你的来信。真的,当你与世隔绝、无所事事的时候,收到别人的来信或者给别人写信将会使你得到莫大的慰藉。由于我长期独居“公馆”,所以,消息很闭塞,生活很单调。对我来说,现在能使我获得任何新消息的信都是很宝贵的。……你说我是“可怜虫",这你可大错特错了。自然,我不能说我是愉快和幸福的,但这绝不是因为我在坐牢。我可以自信地说,我比那些在监狱外面过着碌碌无为的生活的人要幸福得多。如果我必须选择:蹲监狱还是过没有意义的自由生活,我宁肯选前者,否则活着是没有价值的。因此,尽管我是在监狱里,但是我并没有垂头丧气,……在这里,我可以从容地用批判的眼光回首往事,这对我是有益的,……监狱只对那些意志薄弱的人才是可怕的……

  从一切可能看来,我还必须在这里呆一年,因此,你的关于1898年的愿望怕不能实现了。

  ……你不要以为监狱生活是难以忍受的。不。斯坦尼斯瓦夫[4]真好,他非常关心我。我有许多书,我在学习,学德语,我有一切必需的东西,甚至比我在外面时还多……

  你的小鲁道夫的身体好吗?他应该长大了,会走了吗?会说话了吗?你知道,你应该把他教育得把诚实看得高于一切。这样的人在任何生活境遇中都会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这一点我是相信你的。我在一本书里谈过,摇小孩睡觉对小孩不好,就象鸦片一样,不仅对他的身体,而且对他的智力和性格的发育都有害处。如果在小孩不想睡觉的时候硬要让他睡,把他摇来摇去,用人为的办法使他入睡,那就会直接影响到脑子,进而影响到全身。这种哄小孩睡觉的办法沿袭已久,这不是为小孩好,而是父母们图方便。为了利用时间,母亲一边纺织,一边用脚踩摇篮,这是最有害的。

  你问到我的健康情况。我的身体还是老样子,眼睛有点不舒服。

  祝大家身体好、愉快、生活满意。

  拥抱你们三个人。

爱你的弟弟费利克斯



  [1] 阿莉多娜·埃德蒙多夫娜·布尔加克是捷尔任斯基的大姐。
  [2] 捷尔任斯基1897年7月17日在科夫诺被捕。此处和以后的方括号内的词都是根据实际情况复原的。
  [3] 1918年以前的日期都是旧历。
  [4] 斯坦尼斯瓦夫是捷尔任斯基的大哥。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诺林斯克〕[1]1898年9月7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曾答应过你,我一放出来就立刻给你写信,可不知怎么拖了下来,直到现在……我是8月14日才获释的。如果说跳蚤、臭虫、虱子等等能使人愉快的话,那么这一趟我可真是享了福了。真的,我宁愿在监狱里多呆些日子,也比经历这条路程强。我是乘船沿奥卡河、伏尔加河、卡马河和维亚特卡河顺流而下的。这一路可真难熬!我们被锁在所谓的“底舱”里,犹如罐头里的鱼一样。

  由于光线暗淡,空气不足,又缺乏通风设备,因此舱内十分闷热。尽管我们身上一丝不挂,还是象在澡堂一样,浑身湿漉漉的。我们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享受”。够了,这些事不值一提,因为我现在还无法摆脱这样的处境。我在维亚特卡获释,允许我自费到县城诺林斯克。住在维亚特卡铁路建设工程处附近的扎维沙先生的一位朋友,借给我二十卢布,这些要在以后偿还。我现在已经到诺林斯克了。如果不征我入伍,也不放逐我到西伯利亚中国边境的黑龙江或者其它地方去服苦役的话,那么,我将在此地呆三年。在这里要找到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到本地的马合烟厂做工,一个月挣七卢布。这里的居民不过五千,有些是从莫斯科和彼得堡流放来的,也就是说,还是有人可以聊聊天的。遗憾的是,我不喜欢闲聊,我想工作。工作使人感到自己是在生活,在过着有意义的生活。但是在这里,没有这样的地方,也不需要如此热爱工作的人。然而我力求成为一个多少有益的人,所以我就学习。这里的书不多,有个地方自治会办的图书馆。我了解了这个自治会的活动,这种地方自治会在我们[2]那里至今还没有。我常常散步,狱中的生活已逐渐淡忘,更确切地说,已经忘记了。但是我没有忘记自由,因为我现在还没有自由。但总有一天,我会获得自由的,而到那个时候,他们将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也许,我罗唆得让你厌烦了吧……

  以上是我昨天(9月6日)写的,今天又看了一遍,我想你一定不会满意的,因为我对如何安排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实在说得太少了。我租了一间小房间,在一个流放犯那里搭伙。不过,我不想再去那里搭伙了,因为每天要步行到他那里去,一到秋天,路上的泥浆,说得夸张些,真可以把人淹死……一般来说,此地的生活费用是比较低的。但是由于离铁路线远,工业品的价格要比我们那里贵一倍。说是计划从维亚特卡,经诺林斯克到喀山要建一条铁路,看来,这个计划很快要由政府批准了。让这些铁路建起来吧!让这些铁路带来资本主义的繁荣并为资本主义服务吧!可是,随着这些铁路的铺设,自由的呼声就会象幽灵一样潜入进来,如同一场大灾难,使他们胆战心惊。这呼声说:“给我们自由和面包!”而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再让我们来较量一番吧!铺设铁路势必要促进工厂的发展,许多人只看到这件事情的消极的一面。他们认为,这样一来,一定会导致大多数人的贫困,而农民和手工业者的财富将集中到个别有钱人的手中,从而群众的生活水平就会降低。其实,凡事总有它的两个方面:工厂的增加确实会加速工人的贫困(但是,即使工厂不增加,贫困也一样存在);不过,从另一方面说,工厂的增加也促进了人们的团结,使工人们可以更有效地进行斗争,从而给自己增添力量,带来光明,摆脱压榨。既然他们需要铁路,就让他们去建设吧!就让他们去加紧剥削吧!他们正在给自己挖掘坟墓。而我们,这些被流放的人,现在就应该积蓄力量,无论在体力上,还是在思想上,都应该养精蓄锐,做好一切准备,迎接那一时刻的到来。的确,很少有人会羡慕我们的命运,但是我们看到了我们事业的光明前景,领略到了这一事业的强大威力,意识到是生活使我们变成了战士,而我们正在为这美好的未来而进行斗争。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绝不贪图苟且偷安的小市民生活。任何生活里的不愉快也不会使我们气馁,因为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我们的事业,这一事业是超乎一切日常生活琐事之上的。我们的事业虽然刚刚开始,但它的前途是无量的,我们的事业是不朽的。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些?请别见怪,我的思想不由自主地就转到这方面来了。每当我写家信时,我都有这种想法:为什么我们家目前还只有我一个人走上这条道路呢?要是大家都能起来走这条道路,那该多么好啊!啊!到那时候,任何东西也不能妨碍我们亲密无间地生活,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密……现在,再见吧!请别为我的这些想法而生气。我是很坦率的,因此你也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们的费利克斯



  [1] 1898年夏,捷尔任斯基被流放到维亚特卡省的县城诺林斯克,为期三年。
  [2] 指在波兰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诺林斯克〕1898年11月5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

  昨天和前天都收到了你的信。从来信中看出,你对我很不满意,因为你完全不懂得我的意思,完全不了解我。你只了解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而现在我已经成年,已是一个对生活有一定看法的人了。监狱和流放的生活只能摧毁我的肉体,就象暴风雨也会吹倒百年橡树一样,但它永远改变不了我。我不会变,也变不了。我决不回头。生活给我指出了这个方向,我将勇往直前。生活的潮流把我卷了进去,并把我抛到荒无人烟的彼岸[1],过一段时间,它又以新的力量攫住我,把我愈抛愈远,直到在斗争中最后消耗尽我的全部精力,也就是说,只有坟墓才是我斗争的止境……

  现在再回过头来说,我觉得你确实不了解我。你说:“你们不承认家庭,总之,你们对其他一般人的感情,比对家里任何一个人的感情都要强烈。”你说我不承认家庭。啊,你可大错特错了。我只是说,今天的这种家庭形式几乎只能带来恶果。对社会各个阶级来说,今天的家庭带来的也只是痛苦,而不是轻松和愉快。先以工人的家庭生活为例。我认识一个家庭(这样的家庭成千上万),父母都在烟厂工作(就在诺林斯克),每天从早上六点干到晚上八点。这样的家庭中孩子们能够得到什么呢?他们吃得很坏,又无人照顾,而当他们刚刚长大一点,不少人为了糊口就得去干活,对他们来说,干活比识字还早,你说说,这样的家庭能带给孩子们什么呢?

  再以另一个社会集团——农民为例。这里,家庭在某种程度上还保留着一定的基础,但是愈往后,这个最后的基础就会逐渐消失。现在大部分农民被迫寻找额外的收入,因为土地经常不能养活他们。而这种额外的收入越来越变成为他们家庭开支的主要来源。依靠这种额外的收入来维持家庭,显然家庭会逐渐地受到破坏。

  现在来说说有产阶级吧。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家庭关系几乎完全是以金钱为基础的;其次,一个家庭里的妇女如果生活作风不检点,便被视为奇耻大辱,而男人的荒淫无耻则被看作天经地义。在我们这里,男人可以随心所欲,而妇女却什么也不许干。这种视妇女为奴隶、男人为暴君,并为金钱所支配的家庭,难道能看作是模范的家庭吗?在这种家庭里,子女同父母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当然,他们相互之间也可能比较亲热,因为父母要抚养和教育子女,供给他们生活资料,并使他们快乐;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彼此的观点相同。生活在前进,在发展,当前这时期变得尤其快。孩子们不同于他们的父母,他们是在另外一种环境里成长的,因此,他们有着不同的信念、思想等等。而这往往就是父子之间观点对立的原因。

  当前的家庭只能使有产阶级满足,或者部分地使他们满足。正因为这样,他们不能,也不想以无产者的观点来理解和评价今天的家庭。他们生活得很舒适,但这种舒适是建立在使别人生活痛苦的基础之上的。他们的家庭所以能够存在,正是由于他们破坏了别人的,即工人的家庭。

  阿莉多娜,你瞧,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我都不是一概反对家庭,我所反对的只是家庭当前的形式。生活破坏了家庭,使它失去了它的积极方面,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家庭只剩下消极的方面。正是那些有产阶级,他们的荒淫无耻使家庭走向了反面。问题不在于家庭本身,我所关心的是被剥削阶级的基本利益。因为他们的家庭、道德、智力发展等等,都是建立在这个基本利益的基础上的。至于说到感情,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的生活要求我们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代之以冷静的理智。生活不允许温情。不能克制自己感情的人是痛苦的。你说,似乎我们的感情在很大程度上是属于全人类的,而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你永远也别相信这种说法。只有伪君子才这么说,这是欺人之谈。不可能对所有的人都怀有同样的感情。一般地说,所有的人——这是个抽象概念,而各个人的总和才是具体的。实际上,感情只能是对具体事物而言。感情从来都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人,只有当他同情每个具体人的具体的不幸时,才会同情社会的不幸……

  我们今天的社会分为许多不同的阶级。而这些阶级的利益是直接对立的。因此,一个阶级的幸福,往往是另一个阶级的不幸。举例说,歉收造成了饥馑。对于人民群众来说,这是不幸;而另一些人却乘机在自己的口袋里装满了钱(粮商)……再看劳动力的过剩问题。对工人来说,这是不幸,因为这迫使他们让步并同意低工资;而对资本家和地主老爷们来说,这却是大幸,等等。

  我过去和现在都看到,几乎所有的工人都在受苦。这种痛苦引起我心中的共鸣,使我排除一切阻碍我的东西,而和工人们一起,为了他们的解放而斗争……

  我听说,在维尔诺,许多人因为反对给“绞吏”树纪念碑而被捕了[2]。把你所知道的有关这件事的一切情况写信告诉我。

  吻你们四个人。

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自己被监禁和流放。
  [2] 指对那些反对给沙皇总督穆拉维约夫建立纪念碑的群众所进行的大逮捕。穆拉维约夫野蛮地镇压了立陶宛1863年的起义,因此外号叫做“绞吏”。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凯哥罗德村〕[1]1899年1月1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几乎身无分文了,更确切地说,口袋里只有一分钱,但是我未生活在贫困之中。我的眼睛可真疼[2],正在治疗之中,因为我还想活下去,而没有眼睛是无法生活的。

  你最近的一封信我是在医院里收到的。我只好在医院里住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因为不久前出了一件事,那我真可能要在那里住很久。从前我一直住在诺林斯克,这是一个离开外界不太远的,人口较多的城市,可是我们的省长大人(可能是在饱餐之后,在甜蜜的午睡之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我关心起来,想到我住在此地不太好,就把我送到从此地往北五百俄里的森林和沼泽地带,那是一个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二百五十俄里的农村,叫做凯哥罗德村。我的一个难友也遭此厄运。能有个人说说话,这点至少还是好的。凯哥罗德村很大,五十年前是个城市。这里有一百户人家,大约七百个农民。这个小村子座落在卡马河上,在彼尔姆省和沃洛格达省交界的地方。四周围都是森林。这里有许多熊、鹿、狐狸、狼和各种各样的鸟类。夏天有成千上万的蚊子,不戴面罩简直是寸步难行,窗户也不能开。冬天冷到零下四十度,夏天又热到四十度。住房很难找到,而且房租昂贵。我和那个难友同住。这儿白面包奇缺。肉还是秋天的冻肉。生活费用并不比县城便宜,可能还要贵些。沙糖、茶叶、烟草、火柴、面粉和其它粮食都比较贵,因为运费很高。我们自己做饭,买了一个茶炊。这是个打猎的好地方,甚至于还可以赚点钱。可能很快会给我们寄来猎枪,到那个时候就可以打猎了。我们订购了滑雪板。买了农民的大皮袄。

  不久前,省长给我汇来四十九卢布六十八戈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钱。起初我以为,这是国家发给我的生活费[3],于是我就签收了。可是我搞错了,因为生活费不可能有那么多,可能是哪个亲人寄来的……我完全忘了,应该事先提醒你们,地方当局大概很快就要检查我的信了。他们现在就已经想检查了,但是我们吓唬说要控告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内务部的通令是没有权利这样做的。由于这点,他们不肯接受我们的信件。我们正和此地的乡政府斗争。

  斯坦尼斯瓦夫给我寄了一些钱来,现在我已经够花了。看来,该写的我已经都写了。还有一件事:在凯哥罗德村有一所医院,一个医生,因此,我可以大胆地生病,可以注射和服用各种药水、药粉等等,总之,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医生答应我说,我的眼睛过一年半后可以治愈。

你们的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在诺林斯克呆了四个月之后被放逐到凯哥罗德村。在警察的报告中写道,他在政治上表现极不可靠,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对某些过去到现在都完全可靠的人有了影响”。
  [2] 捷尔任斯基在流放时害了沙眼。
  [3] 政府流放的犯人,国家要发给少量的津贴。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凯哥罗德村〕1899年3月1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收到你两封信,谢谢你通过省长给我寄来了五十卢布,不过你不必这样做。现在我的信是要受检查的,因此,我当时没有回信,而且今后信也将写得很少。几天前我从县城回来,我是因为服兵役的事被召到那里去的,但因为我有肺病而被永远淘汰了。这里治病是完全不可能的,虽然有一位医生,但是到这里来的都是没有经验的年轻医生,加上此地的气候又非常潮湿,对肺很不利。我写了申清,要求换个地方,不过,我不相信这会有什么结果。事情相当多,我又工作,又学习。你的孩子们的身体好吗?替我吻他们。告诉小鲁道夫,正是因为有了我们,他才能有较好的命运。如果为了阻止一些人压迫另一些人,并依靠另一些人生活,为了推翻金钱崇拜,为了消灭良心堕落的现象和那吞噬整个人类的黑暗势力,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力量的话,他就能比较自由地呼吸。到那时候,他就不需要象一个强盗似地隐瞒自己的身分,因为没有人再来监视他。如果这一切在他的心中毫无反应,而他生活只是为了自己,关心的只是他自己个人的幸福,那么他将是很痛苦的……请别生气,因为我希望于他的是我所认为的最大的幸福,而且这对我来说是神圣的……

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1900年3月8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的自我感觉很好……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生活使我产生了宿命论的感情。在那件事[2]发生之后,我没有气馁,也没有屈服。绝望与我是无缘的。在凯哥罗德村,夏天我整天在打猎。从清晨到深夜,我有时步行,有时乘船,追踪着野兽,任何障碍也阻挡不了我。森林摧毁了我的身体。我常常接连几小时坐在齐腰深的水潭里,跟踪侦察天鹅。蚊子和小虫象针刺一样地叮我的脸和手。晚上,我站在齐胸深的水中,张网捕鱼。夜里,我睡在船上,烟熏坏了我的眼睛。入秋之际,每当在树林里追踪熊迹时,我冻得浑身发冷,上牙对不上下牙。你会问,是什么东西驱使我走出屋子呢?是对故乡的思念……是对那个深深地铭刻在我心灵中的故乡的眷恋之情。任何东西也不能使我忘却故乡,除非把我的心和她一起挖掉。

  你可能会以为,狩猎生活使我稍得宽慰?不然,我的思念之情日益强烈。各种各样的往事在我的眼前一一掠过,而未来的图景则更为清晰,但是我却感到内心可怕的空虚,这可怕的空虚不断地在扩大……我几乎无法和任何人平心静气地谈话……

  凯哥罗德村的生活毒害了我……我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逃了出来。尽管我在那里呆的时间不长,但我是按自己的理想生活的……[3]

费利克斯·捷尔任斯基



  [1] 1899年8月捷尔任斯基从维亚特卡流放地逃跑。9月到了华沙。1900年1月23日又第二次被捕,关入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
  [2] 1900年1月23日在华沙第二次被捕。
  [3] 捷尔任斯基用这些话说明他1899年底和1900年初在华沙的五个月的激烈的革命活动。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谢德尔采监狱〕[1]1901年7月3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很想给你写点什么,可是,我又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我的生活单调呆板,千篇一律,缺乏新鲜的感受,因此,我简直什么也不想,脑子里唯一的感觉就是可怕的寂寞!要把自己想写的东西都写下来是不允许的。读了你给我的两封信,看来你以为我是个很不幸的人,而实际上我过去从来不是,现在也仍然不是那么不幸的。在物质方面,我甚至感到太好了,至于说到我这里既无自由,又无书籍,说到我被单独地监禁,而且,因为我是犯人,我的作为人的尊严受到百般的侮辱……那么,请你记住,亲爱的阿莉多娜,因我自觉地意识到我是在履行自己的义务,所以这些痛苦已千百次地得到了补偿。应该具有这样的觉悟才能懂得,我们这些被囚禁的人要比大多数自由人幸福,因为虽然我们的身体被囚禁了,但是我们的灵魂是自由的,而他们的灵魂却奴性十足。你不要以为这是空洞的漂亮话,完全不是。你可以看到,我在第一次被捕和被囚禁之后,并没有放弃我的义务,就象我过去和现在对它的理解一样。为了达到既定的目标,象我这样的人应该放弃个人利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事业而活着。亲爱的阿莉多娜,我对你这么说,只是为了请你不要把我看作是一个“可怜虫”,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你想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我尽可能给你描写得准确些: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虽然我还没有胡子,许多人却认为我有二十六岁了。现在我脸部的表情通常很阴沉,只有在谈话时才开朗起来,但是当我专心于什么事或者当我非常热烈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时,我的眼睛的表情使我的对手害怕,因此有些人不敢正视我的脸,我的脸变得粗野了。与其说我象个不久前的中学生,不如说象个工人。总之,我变得很难看,领上深深地嵌着三条皱纹。我还是象过去一样,走起路来弯着腰,紧闭着嘴唇,而且常常处于神情不安的状态之中……

你们的“不可救药的人”



  [1] 捷尔任斯基从华沙监狱转押到谢德尔采监狱。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谢德尔采监狱〕1901年10月8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

  两天前我收到了你的来信。这使我很高兴,因为你们谋求的职业终于有了眉目。我清楚地了解你们的处境:你们有几个可爱的孩子,作为父母,你们有为他们工作的责任,可是你们又无法找到谋生的职业……

  我比你小得多,但我认为,在我这短暂的一生中,所经历的各种感受,可使一个老年人为之夸口。的确,谁要是有我这样的经历,他恐怕不会活得很长久。我要恨就恨得强烈,要爱就爱得深厚。我不会半心半意。我要么把整个心都献出来,要么就什么也不给。我不仅饱尝了生活的全部艰辛,而且也感受到其中的全部欢乐。如果谁对我说:你看看自己额上的皱纹,看看自己孱弱的身体,看看你现在的生活,只要你好好看看,你马上就会发现,生活已经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那我一定会回答他说:不是生活糟蹋了我,而是我压倒了它;不是它夺去了我的一切,而是我用全副精力,不断地从它那儿吸取了一切有意义的东西。是啊!人们为自己创造了财富,而人们创造的这些财富,这些死的东西,却把它们的创造者束缚住了:人们为了财富而生存,而不是财富为了人们而存在。

  亲爱的阿莉多娜!我们彼此的道路迥然不同,但是我对无限美好的、天真无邪的童年生活的回忆,对我们的母亲的回忆,使我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无法把联系我们的这根线掐断,哪怕这根线是这样地纤细。在我的信仰中,对人民没有任何憎恨,因此,请不要为我的信仰而生我的气。我憎恨财富,正因为我热爱人民,因为我看见,并且我心灵的每一根神经都感觉到,今天……人们崇拜金钱,这种拜金主义已经把人变成了畜生,它已经把爱在人们的心灵中扑灭了。你要记住,象我这样的一些人的心中闪耀着神圣的火花,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们也愿意造福于人民。

  孩子们真可怜!……生活中我遇见过许多孩子,瘦小而孱弱。但是他们却有着老年人的目光,说着老年人的言语。啊,这太可怕了!贫困、没有家庭的温暖、没有母亲,只有在马路上受教育,他们变成了酒馆的殉葬品,因为他们幼小的身体受到生活的毒害,他们堕落了。这太可怕了!我热爱孩子们……当我想到一面是赤贫,一面是豪富,使孩子们堕落……的时候,我就为你的孩子们感到高兴。你们不是财主,但也不是穷人。你的孩子们从小就知道,为了生活必须工作,这就是说,他们会成为有用的人的。要知道,孩子们——这就是未来!他们应该意志坚强,从小就懂得生活……

  等你的身体好了,请你一定给我写信谈谈你的孩子们,谈谈他们长得怎样?能力如何?爱好什么?谈谈他们经常向你提什么问题?你是怎样教育他们的?是给他们足够的自由,还是把他们管得很严?他们长得好看吗?常和谁玩?他们常吵闹、常打架吗?总之,只要你愿意,就对我讲讲他们吧。我是多么想了解他们那天真无邪的心灵的成长啊!

  至于我,我希望不超过两个月就可以到东西伯利亚的雅库茨克省。我的身体情况还是老样子,肺确实开始使我不安了。我的情绪不稳定,这是牢房里孤独的生活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但是我的精力还够用一千年,或者更多一些……就是现在在监狱里我也感到那永不熄灭的火焰在燃烧,因为这火焰就是我的心,是我那些在此地受苦受难的同志们的心。至于我的身体,我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在这里他们给我们吃的伙食仅仅是为了不致使我们饿死,一天七个半戈比,只有水是可以尽量喝的,而且不要钱,就放在大木桶里。

  钱,我还是需要的,但“我”这个字,在这里是千百万。可谁的钱能养活这么多人呀?这样的奇迹只有那心里装着对千百万人的爱的人才能做到。因此,你不必以任何方式给我寄钱了,我已经对你满心感激,因为你没有忘记我,常常给我写来热情洋溢的信,虽然你对我的许多观点和做法并不喜欢。

  我在维尔诺的一个女朋友可能要来看我。你看,我过得很好,人们也没有忘记我。请相信,一个囚徒即便拥有几座金山,但不被人爱,也要比那些虽一贫如洗,但却为狱外人所思念的人要糟糕一百倍……因此,我非常感激你常常给我写信,感激你对我的好心和惦念。

  你来信和我谈到娅德维加[1],说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再也不要这样对我说了。有一颗金子的心,这就意味着,她没有一颗活人的心。要知道,只有活人的心才能感受一切,才能合着生活的节拍跳动。而金子不过是臭气的象征。

  吻你和你的可爱的孩子们!

你的费利克斯



  [1] 娅德维加是捷尔任斯基的二姐。


给阿·埃和格·阿·布尔加克[1]

〔于谢德尔采监狱〕1901年11月初


  亲爱的格迪明和阿莉多娜:

  你们的信和孩子们的照片我都收到了,你们的诚意使我非常感动。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产生了误解。坦率地说,我有点不高兴了,因为我知道,你们把我看作一个“迷途知返的羔羊”;你们认为,现在我的生活、我的思想和行为都将走上“正确的轨道”,“邪恶”将要消失,“上帝会保佑我的”……不!!我从前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从前使我痛心的事,现在仍然使我感到痛心;我过去爱的东西,现在我依然爱着;过去使我欢乐的东西,现在仍然使我欢乐;我过去怎样做的,现在仍然这样做;我过去怎样想的,现在仍然这样想;昔日的痛苦与考验总伴随着我,今后还将继续纠缠我;我的道路还是那一条,我疾恶如仇,一如既往,始终期待着世界上从此消灭不公正、犯罪、酗酒、淫荡、无节制、过分奢华、妓院——人们在那里出卖自己的肉体或灵魂,或两者同时出卖;我始终期待着,希望世界上不会再出现压迫、互相残杀的战争以及民族仇恨。我多么渴望用自己的爱来拥抱整个人类,使他们感到温暖,使他们除净现代生活中的污垢……你们为什么说我的道路变了呢?以后再也别这么写了!我愿意爱你们,因为我爱你们,可是你们却不愿意了解我,而且还诱惑我离开自己的道路……

  我还想给你们写点关于爱的威力问题,但留待下一次再写吧,因为今天要给你们复信。我想,我尖锐的语气不会刺伤你们吧,因为人对自己的事业有了信心,就有力量,就会不顾情面,不会模棱两可。我认为,虚伪是最大的邪恶,最好是写你真正想到、感觉到的东西,虽然这可能是令人不快的,那也比那种令人愉快的假话来得好……

  至于我的肺,现在已不如你们所想的那么差了。我甚至已经不咳嗽了,胸部之所以感到沉闷,是因为坐了差不多两年的牢,要完全健康是很困难的。判决书可能要过一至三个月我才能收到,但是雅库梯的严寒并不象利己主义者的灵魂那么冷酷,我并不感到可怕,所以我认为在西伯利亚的生活要比去做灵魂的奴隶来得强。我相信,不管怎样,我一定还能看到你们和你们的孩子。如果看不到了,那我也不会因此而苦恼,你们也不必苦恼。生命的过程是漫长的,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没有什么可怕。

  现在我想稍微写一点关于你们孩子们的事。他们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都是非常可爱的,如果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或好事,他们是无意识的,他们表里一致,随心所欲,无所顾忌,毫不作假。鞭打、过分的严厉以及盲目的管教,这对孩子们来说是最坏的教育方法,只能教孩子们伪善、说假话。他们由于害怕,往往言不由衷,表里不一。鞭打只能使人疼痛,如果他们的心灵娇弱,这种疼痛将迫使他们违心地行事;鞭打将又使他们成为自身软弱的奴隶,象一块压在他们身上的沉重的石头,永远压着他们,使他们成为没有灵魂、出卖良心、脆弱无能的人。而他们未来的生活——比鞭打更为疼痛、更加充满难忍的痛楚的生活将不可避免地处于良心与痛苦的经常斗争之中,并且,良心将会让步。你们不妨看看自己本身,看看你们周围的人们,看看他们的生活:生活是在良心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经常搏斗中度过的,现实生活使人们违背良心,良心总是首先让步。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父母和教养人员在使孩子们的良心发育成熟的时候,在教会他们应该怎样生活,指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时候,没有同时教育他们,在他们身上培养正义的事业所需要的精神力量,抽打他们,大声斥责他们,用各种方法处罚他们,父母和教养人员正是用这些办法削弱了这些未来的人的力量,妨碍了自己孩子们的良心健康地发育成熟。抽打、过分的严厉以及体罚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种触动孩子的心灵、感动他们天良的理想方法,因为在孩子的意识中永远留下的只是来自更强有力一方的暴力,或者使他养成一种执拗脾气,甚至当他自己意识到他做了坏事以后,他还是固执;或者使他养成一种致命的胆怯及虚伪……

  只有用这种办法来纠正:那就是迫使犯错误者承认他做了坏事,认识到要换一种方式来生活和行动。那时他就会努力不再做坏事。鞭打也只不过短时间内起作用。孩子们一旦长大,就不再怕挨打,随之也就丧失良心;开始堕落、撒谎,一旦遇到坏人,就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因为他们不再害怕鞭打和体罚,而他们的良心将会沉默。对孩子们来说,鞭打和体罚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情。恫吓只能使孩子变得卑鄙、堕落、伪善、胆怯……恐吓不会教会孩子们区别善恶……

  阿莉多娜!你大概还记得我孩提时那种发狂的固执。正是由于这种固执,也由于人们当初没有打我,所以,今天,不管怎样我才有同邪恶作斗争的力量。不要打孩子,让你们以对孩子们的爱来控制你们自己吧,而且要记住,尽管你们用鞭打来教育他们时,他们还小,还没有自卫能力,但他们长大以后,你们就得不到他们的欢乐和爱了,因为你们用体罚和过分的严厉伤害了他们的心灵。一次也不要打他们,因为孩子的智慧和心里是多么容易留下深刻的印象,多么敏感,甚至任何一点小事都会在他们心上留下痕迹。如果有时候由于自己控制不住,急躁了,由于要为这么多孩子操心或由于生气,你处罚了他们,打骂了他们,你一定要在事后向他们道歉,爱抚他们,立即就做出样子,使他们幼小的心灵感觉到你对他们的母爱,使他们感到温暖,在他们痛苦与羞愧时要给以安慰,以便消除你发脾气时在他们心中留下的一切痕迹。母亲要培育自己幼小孩子的心灵,而不是相反,因此,你要记住,他们还是孩子,他们是无法了解你的,所以,无论如何不要在他们面前发火。

  我就记得,有一次,妈妈痛打了我一顿。那时她一个人为我们所有的孩子[2]操劳,家务事是多么繁重,你和娅德维加都不在家(好象那时你们已经在维尔诺,我记不清了,我淘了气,妈妈马上朝我发起火来,我声嘶力竭地哭,哭得没有了眼泪,就钻到角落里一个放花的书架下面,不到天黑再也不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妈妈是怎样在那里把我找到的,她把我紧紧地搂住,热烈而又亲切地吻我,于是我又哭起来了,但这已经是平心静气的、愉快的眼泪,不再是原来那种赌气的眼泪,而是幸福、欢乐、得到宽慰的眼泪,那时我是多么高兴啊!后来我得到了一个新鲜的小白面包(妈妈把它烤成了面包干)和一块方糖,感到非常幸福,我已记不清那时我几岁,可能是六七岁,那是在我们老家捷尔任诺沃村的事。

  亲爱的,这下你可看见了,爱与罚对孩子起了什么作用。爱温暖人心,使他有力量,善良,富有同情心,而恐惧、疼痛与羞愧只能使灵魂变丑恶。爱是一切善良、崇高、坚强、温暖和光明事物的创造者。要教会孩子们辨别好坏,因为他们是一无所知的。孩子们还没有自制力,因此要原谅他们的顽皮,不要生他们的气,要少说:“你要这样做,这个你不要做。”孩子一不听话就处罚,那时只有疼痛和恐惧才是他的良心,这样他也就不会在生活中辨别善与恶。

  孩子喜欢爱他的人……也只有爱才能培养他。当孩子看到并感觉到父母对自己的爱的时候,他会努力听话,不惹父母生气。如果孩子由于生性好动、天真活泼而作了顽皮的事,他自己会后悔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意志力也日益增强,当他善于控制自己的时候,他会自己支配自己的良心,不会让那种坏的伙伴和外界的生活条件等等来支配自己,而那是经常会导致道德败坏的。

  孩子会理解他所喜欢的人的痛苦。最小的事,哪怕是一点琐事都会对他幼小的心灵发生影响,所以切忌当着孩子的面发脾气,吵架,骂人,挑拨是非,尤其不能言行不一。孩子会发现这一点,即使不记得,也会留下痕迹,而这种由童年留下的印象会形成他灵魂、良心和精神力量的基础。意志力也是要培养的。父母溺爱和娇惯孩子,满足他们的任性要求,他们长大就会堕落,成为意志薄弱、自私自利的人。因此,父母的爱不应该是盲目的……

  我举个例:一个病孩要黑面包,或者一个健康的孩子要过多的糖果,他不愿听妈妈对他说的话,又哭又闹,直到拿到他所要的东西才罢休,你们说,哪一个妈妈的爱更多一些:是给固执的孩子以满足的那个妈妈,还是不给孩子以满足的那个妈妈呢?还是要抚慰孩子,如果这不管用,那也不要处罚他,还是要把他放下,让他去哭,等到他累了,稍为平静一些时,就可以用他能理解的语言给他解释,告诉他为什么他不应该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告诉他,他的哭声让爸爸妈妈生气了……

  你们面前有一个很重大的任务:培养你们孩子们的心灵。你们要注意!孩子们的功过,很大程度上责任在父母。关于孩子们的事,我还想多写一些,但我不知道你们将怎样对待我的劝告,你们会不会感到我不恰当地干涉了你们的事情。请你们相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是出于对你们孩子的爱。请代我衷心地亲吻他们……愿他们健康、愉快地成长,爱自己的父母,爱其他人,愿他们成为勇敢的、身心健康的人;愿他们永远不要拿自己的良心做交易,愿他们比我们更幸福……

  我要结束我的信了,因为我累了……

  至于我的精神力量,我确信,是相当大的。但并不象你所想象的那么大了,亲爱的阿莉多娜!在信里,在牢房里,我似乎是片面的,但我是很坚强的……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缺点,那是无法从信中知道的。为了使你不致认为我是一个比我本身更好的人,我以后再写这些,因为我仇恨任何的虚假和伪善。

  吻你们六个人。

你们的费利克斯



  [1] 格·阿·布尔加克是阿莉多娜·埃德蒙多夫娜的丈夫。
  [2] 捷尔任斯基兄弟姐妹共有八人。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谢德尔采监狱〕1901年12月4日


  我可怜的、亲爱的阿莉多娜:

  刚才收到你的信,信中你伤心地告诉了我格迪明生病的情况,使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感觉到你的可亲。你为你这些小孩子的前途而忍受痛苦与悲伤,劳累与磨难,你把自己的身心献给了他们,这更加使我感到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共同的悲伤把我们连在一起了。

  希望你精神振作起来。你的孩子们不会变坏的,他们一定能健康成长。只要他们是勇敢的人,哪怕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刻,他们也会是幸福的。你要赋与他们这种精神力量,培育这种力量,孩子们将会一辈子都感谢你们,感谢自己的父母的。是你们给了他们生命,哪怕这生命是充满痛苦的。你既然热爱自己的孩子,那你的母爱就能消除你受到的磨难、痛苦和劳累。作为一个母亲,你已经是幸福的了,如果你的孩子们也能够爱,如果你用爱情燃烧了他们的心,那么,他们在生活中也将是幸福的。哪里有爱情,哪里就不可能有那种折磨人的痛苦。真正的不幸是利己主义。如果一个人只爱他自己,那么,当沉重的生活考验到来时,他就要诅咒自己的命运,就要经受可怕的痛苦。哪里有爱情,有对他人的关注,哪里就不会有悲观失望。愿你坚强,亲爱的姐姐!如果劳累把你拖垮,并使你怀疑自己力量的时候,你就想想那些比你要痛苦一百倍的不幸的人,而这样的人有千百万啊!你也想想我,现在还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大森林里受苦难,受折磨,我尚且不埋怨自己的命运,因为我热爱事业,愿为它而受苦,也因为我爱你。我为自己的生活祝福,我在自己的心中感觉到我们的母亲和整个人类。他们给了我坚毅地忍受一切痛苦的力量。我们的妈妈在我们心中是不朽的。她给了我灵魂,并在其中灌注了爱,使我的心灵得到成长,她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不要为未来发愁。幸福并不是指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幸福是一种心灵的状态。你看看那些太太们,她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喂养,连自己孩子的哭声都不爱听,她们嫌孩子小,不懂事!你瞧,什么是她们的不幸呢?假如在舞会之前她们嘴上或鼻子上长了个小疮,不能去参加舞会,这就是她们的不幸。她们就要歇斯底里似地乱叫乱闹了。你再瞧一瞧那全身心地热爱自己孩子的贫穷的母亲吧!她们倒经常是幸福的。不管有多穷,只要孩子一贴近她,微笑着低声地喊一声:“妈一妈”,这一刹那间她无数的悲伤就得到了补偿,因为人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而活着的。

  亲爱的阿莉多娜!我无法对你说出我全部的感情。你不要以为我只是发表一些议论、空话,不,不是这样的,因为我在受难中对于幸福的信念直接出自我的生活,我的感情。这不是一些空洞的议论,因为我在受难中感到自己是幸福的,我想与你分享这种幸福,同样也想使你在生活道路上稍微轻松些,为你分担部分重担。我认为,只要你想到你有许多亲近的人,其中也有我,正在想念你,和你一道爱着孩子们,并为他们难受的时候,你就应当轻松了。

  再过三个星期,新历1月5日,我就要动身了,但也可能要再过五个星期,我争取再给你写一封告别的信。不过你既不要到我这里来,也不要到明斯克去探监,短暂的会见能给我们什么呢?见面后只会更苦恼:而病中的格迪明和孩子们没有你的照料是不行的,我不愿意这样做。所以你不要来。至于皮袄和毡靴,可能太麻烦你了,如果你想寄给我,就寄到这里来,但不要邮寄,那太贵了,可从铁路寄,提货单用监狱长的名字。你对我实在太好了,你自己有这么多事要操心,还把我放在心上。我现在把两个月前在这里照的照片寄给你,可能它能代替你和我的会面,这种会面请你再别去想它了。

  请代我拥抱并亲吻格迪明,愿他坚强起来!

  吻亲爱的孩子们。

  祝大家健康。

你们的费利克斯



给阿·埃和格·阿·布尔加克

〔于谢德尔采监狱〕1901年12月20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和格迪明:

  谢谢你们寄给我的信和东西。你们对我太好了,太关心了,你们那些话说得真好。多遗憾,我不能和你们在一起,我们不能更深刻地相互了解。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啊!今天,我们都已不是昨天那样的人了。过去的情况也可以从今天情况中来认识……可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在自己身上发现多少新的东西啊!过去的一切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现实生活却又把我们分开得越来越远……而一切事物都以不同的方式仍然在继续前进:有的是悲哀和痛苦地前进;有的是在良心的搏斗、新与旧的搏斗中前进,有的是以一部分生命的死亡和牺牲的方法在前进……由这一切培育了一朵奇妙的花,一朵欢乐、幸福、光明、温暖和美好的生活之花。

  我看到了这朵鲜花那丰富、奇美的色彩,感觉到了她那笼罩我全身的沁人的芳香,我已经感到从她那里放出的温暖,看到她那闪闪发光的钻石般的光彩。当我仔细端详这朵鲜花的时候,我就感到——整个心灵感到,不只是理智意识到——这丰富的色调,这令人神往的芳香,这光,这热——这一切都是眼泪、苦难、悲伤和痛苦的产儿。

  这种美好幻象的时刻并不是经常有的,但它们久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常常怀念它们,渴望它们重现,它们也就重新光临我处。我由此汲取力量,正因为如此,我什么也不惋惜,即使与我亲爱的人们,与你们和朋友们的分离也没有能折磨我,没有能使我苦恼。因此,我还是想,亲爱的阿莉多娜,你不值得来看我,深切的悲哀将会压倒我和你,我们很难与它作斗争,它将使我们心里万分难受。

  你设想一下在那些看守们监视下的十五分钟的会见吧,在多年分离之后,四周仍然是黑暗的牢墙、铁窗,我们在刀枪丛中见面会是什么味道;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要被迫分手了。不,亲爱的姐姐,你不要来。就是在这里,我也看得见你和孩子们,还有格迪明,我感觉得到你们的关怀,你们的不安、烦恼和欢乐,你们也能感觉到我就在你们身边。我把我的心从信里寄给你们,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它正在跳动?我知道,你们会感觉到的。我知道,即使我的身体不能从西伯利亚回来,我也将永远活着,因为我热爱很多、很多的人。……不要来,不值得为此增加自己的痛苦。这一点我根据亲身的体会比谁都更清楚。在这里,我曾同一位我非常亲爱的人见过几次面,但再也得不到见面的机会了,命运使我们分离很久,很可能是永远分离。为此,我十分难受……所以,我再一次地请求你别来。因为看来再过两天就会把我押走,明斯克我只不过是路过一下,不会让我在那里耽搁,很快就会把我押送到莫斯科,然后再由此往东,往北。我将尽可能经常给你们写信,你们将以我的信来代替我的人,就象我用你们的信代替你们一样。所以,阿莉多娜,别难过,我们不会当面告别的。

  两个节[1]在波兰已经过去了,但你们那里还没有过……祝你们精力充沛,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在痛苦中要有勇气,在相互的生活中要有爱情,对未来要充满希望希望你扪把孩子培育成为真正的人,愿你们能等到那充满荆棘的、辛勤多劳的生活的硕果。无论生活的条件多么困难,你们也不要泄气,因为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希望为别人而活下去,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亲爱的格迪明,你的健康虽然正在逐渐恢复,但从你的信中还令人感觉到一种忧伤。不,要相信自己,要活下去,不要向疾病屈服,不要老是想着病的事情,那么你战胜它就要容易些。我在这里发给你们的第一封信中好象就写过,我有一位难友[2]病得很重,肺病和腿的手术没有做好。我有时还想过,他治不好了。可是,怎么样了呢?渴望生活,对生活的强烈愿望战胜了疾病,如今这位同志释放了,他写信告诉我说,尽管贫困和失业,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好。他是一个工人,对一个工人来说,失业就意味着挨饿和受冻。你们要坚强,要振作起来,我们一定还能见面的,可能我会去看你们,那时我们将回忆我们童年的那些日子……现在它们对我来说是多么遥远,回忆过去的日子对我来说是一种令人心醉的事情,但是今天我要走自己的路,稍微有点为童年而忧伤,当然不会为它而放弃自己的道路,因为我已经认识了这条道路,领略了它的意义。

  再过两个月我就要出狱了,这使我感到高兴。在他们的心中注入了希望我十分厌恶监狱之墙,我已无法冷漠地面对这些墙,这些看守人员,这些铁窗……等等。我相信,如果现在我获得完全的自由,我可能要到你们那里去,而你们也许会说我古怪,因为我恐怕连流利地对你们说几句话也不会了;生活的喧哗声可能会使我受不了。所以,监狱当局知道他们该做什么,他们才把我放逐到东西伯利亚(到雅库茨克省)去五年,然后在那里释放我,他们注意到的只是我的安全,因为两年监禁生活之后我需要恢复。突变是有害的,一切事情都要一步步地做,所以先要习惯于熊、沼泽地和大森林,一般地说就是要习惯于大自然;然后是习惯于农村、一些小地方;然后才是中小城市。只有在这一切之后,才能回故乡。我相信我会等到这个结局的。我的路程大约要走两个月,无论如何,我希望到春天时我能到达目的地。要更确切地说清楚我将被放逐到何处,要到了伊尔库茨克以后才能知道,那里离谢德尔采有七千俄里。

  再次感谢你们的一切。祝你们健康。拥抱并吻你们大家。

爱你们的弟弟费利克斯



  [1] 圣诞节和新年。
  [2] 是指青年工人社会民主党人安东·罗索尔。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亚历山德罗夫斯克解犯羁押监狱〕[1]1902年3月5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和格迪明:

  我现在已经在东西伯利亚了,离开你们、离开故乡六千多俄里,但和被监禁的难友在一起。我仍在狱中。我在等待着春天的到来,到那时,河流将会解冻,再向前走三至四千俄里就到北方了。我在莫斯科时只碰到过弗拉迪斯瓦夫和伊格纳齐[2]一次,我甚至无法知道他们听说了什么,突然就来禁止我们的交谈。我能给你们写些什么呢?我怀念自己的故乡,这一点你们是知道的。他们无法从我的心灵中驱散我对我们故乡的怀念,对我为之奋斗的事业的思念,以及我对这个事业必胜的信念。我正是依靠这种信念和怀念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我常常怀念我的兄弟们[3],而且,我是和他们在一起的。当然,也有沉重、难受的时刻,那时仿佛疼痛要使头颅炸裂,但正是痛苦把我们锻炼成坚强的人,虽然在我们的周围是牢房的铁窗和监狱之墙,但我们仍然看得见太阳。好了,这方面已经写得够多了……简单地写点我的生活情况吧。

  我现在是在离伊尔库茨克六十俄里的亚历山德罗夫斯克监狱里。我们的牢房整天都是开着的,我们可以在一个较大的院子里散步[4],旁边是用板墙隔开的女牢房。这里有书,我们多少也读一点,但更多的是聊天,说笑话,用讽刺现实的生活来代替真实的生活——解闷而已。来自家乡的信件和消息是我们唯一的欢乐。我在这里遇见了许多同乡,他们不是政治犯,他们也想家乡,想家。他们之所以入狱完全是因为沙皇政府的专横。我努力研究这些人,研究他们的生活和罪行;我设法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犯罪的,他们靠什么生活……你们想想,竟会有这样的人,他们在这里关上十个月,只是为了等着被送到发给他们护照的地方去……一般说来,如果要谈谈俄国的欧洲部分我有很多可以说、可以写的东西,而对于西伯利亚实在没有什么可说、没有什么可写的——这里有多少卑鄙的勾当,你都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列举:在修建铁路方面,小吸血鬼们的独裁已多少收敛一些了,但是,跟平常一样,邪恶消灭得太慢了。

  从谢德尔采出来的路程长达两个月,真把我累坏了!我从萨马拉出来走了十个昼夜没有停歇。我一定要多少恢复一下自己的健康了,因为我现在感到不怎么好。多亏温暖的、阳光普照的春日已经来临,这里是山区的干燥的气候,这对有肺病的人是有益的。监狱并不使我恼火,因为看守人员一天只来一次,我整天都是和难友们在一起,在户外。亲爱的,给我写信吧,告诉我,你们听到些什么,你们过得怎么样?格迪明和孩子们的身体如何?兄弟们在哪里,他们的情况怎样?卡齐米尔[5]是否自由?他是否在国外?祝你们健康!拥抱你们。

你们的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在谢德尔采监狱被监禁近两年之后“奉旨”放逐至东西伯利亚维柳伊斯克城(位于雅岸茨克之北四百俄里)。在押往流放地的途中,捷尔任斯基曾关押在伊尔库茨克附近的亚历山德罗夫斯克解犯羁押监狱。
  [2] 弗拉迪斯瓦夫和伊格纳齐是捷尔任斯基的弟弟。
  [3] 指的是党内同志。
  [4] 政府流放犯不象监狱中受监禁侦讯的犯人或判处终身流放西伯利亚的流放犯,他们是半自由的。但是,当捷尔任斯基被关到亚历山德罗夫斯克监狱后,这些“优惠条件”都突然废止了。为回敬地方当局的非法行为,关押在亚历山德罗夫斯克监狱的流放犯组织了暴动,在这以后,重新恢复了原来的制度。
  [5] 卡齐米尔是捷尔任斯基的弟弟。


给阿·埃和格·阿·布尔加克

〔于亚历山德罗夫斯克解犯羁押监狱〕1902年4月22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和格迪明:

  谢谢你们的来信,我已经等急了。要知道,对我来说,你们的信比起我给你们的信来要更加珍贵,因为我被迫离开了我所爱的一切,现在只留下了这种爱,它的火焰在我胸中燃烧,使我的思想飞向西方和南方。现在我不想给你们多写,不知为什么心情不好。

  看来,我将在旧历5月12日离开亚历山德罗夫斯克,路上要走一个半月,因为到达我的流放地维柳伊斯克还有四千俄里的路程。这样,我和你们要相隔一万俄里……这将是一次相当愉快的旅行:我们有整整一百人,走水路,我沿路可以去看望还是在1897年见过面的那些难友。我希望能允许我在雅库茨克多少治一下病,因为近来我的健康情况恶化了……是谁写信告诉你们,说我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病倒了?弗拉迪斯瓦夫和伊格纳齐现在的地址怎么写?这里我可以收到《呼声》杂志[1]。我的书是足够的。你们到现在还没有工作,这消息使我很着急,但我相信你们不会懊丧,一切都会好的。代我拥抱并亲吻你们的孩子们,可能将来什么时候我们还能见面。祝你们健康,勇敢。衷心地拥抱你们。

你们的费利克斯·捷尔任斯基


  附言:问候所有记得我的亲人们。


  [1] 《呼声》杂志是波兰马克思主义派别公开发行的周刊。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韦尔霍连斯克〕1902年5月22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

  为了让我休息,昨天,在韦尔霍连斯克他们使我获释了。路上的颠簸使我极端虚弱。我要再过一两个月才往前走。我想,到那时,我的身体一定会大有好转的,因为这里的气候实在好。总的说来,西伯利亚的气候对肺没有害处。我现在写明信片是因为我没有情绪多写。别骂我。你们的身体怎么样?孩子们身体怎样?兄弟们有没有什么消息?我感到奇怪的是,无论伊格纳齐还是弗拉迪斯瓦夫,虽然都答应给我写信,却没有给我写一个字。你们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这一年里我有许多难友都在路上……

  祝你们健康,衷心地拥抱你们大家。代我吻孩子们。

你的费利〔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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