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柯林尼可斯《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1976)

后记



  一九七四年无论是对阿尔都塞写的书还是对关于阿尔都塞的书说来都是丰收的一年。除了卡尔兹(Saül Karsz)对阿尔都塞哲学有用的然而也许缺乏批判的研究之外,出版了阿尔都塞一九七六年的讲稿《哲学和科学家们的自发哲学》(Philosophy and the Spontaneous Philosophy of the Scientists)。但是最重要的,是阿尔都塞的《自我批评材料》。我是在我的手稿一九七五年一月完成最后定稿之后才得到和阅读了这部作品的。因为它太重要,不能被忽略,为了讨论它便增加了这篇后记。
  《自我批评材料》是阿尔都塞在一九七二年六月写成的,是对刘易斯提出答复的一部分,但是为了保持它的联贯性,没有作为那部著作的一部分出版。《自我批评材料》集中讨论在《保卫马克思》和《解读〈资本论〉》中所陈述的哲学立场,根据在《列宁和哲学》和《答刘易斯》中阐述的哲学理论来对它进行批评。然而,像阿尔都塞承认的那样,在它是一种思想自传性的东西的时候,他所关怀的是要强调它与阶级斗争的关系:

  “按照会打乱我们讨论这个主题的思路方式进行的这种自我批评,我把它的‘逻辑’和‘内在’论证呈现在这里,自然不是一种纯粹内心的现象。只能够把它理解为一种完全不同的外在的‘逻辑’的结果,即我在《答刘易斯》中提到的那些政治事件的结果。”[1]

  这种“外在的”政治逻辑在实际的《自我批评材料》中能看到的极少。阿尔都塞集中精力把他的理论错误分离出来并探索它们对哲学和科学的后果。
  我们应该记得,阿尔都塞已经把《保卫马克思》和《解读〈资本论〉》中的错误倾向描写为理论主义和实证主义。这种错误倾向是:把哲学与科学等同起来并使它成为理论实践的理论,结果使科学与阶级斗争分离开来。我们会指出,这意味着变成无法说明认识论上断裂的必要性和性质。因此,阿尔都塞的自我批评应该集中在他对他的早期著作中的断裂所做的处理上,这是合适的。
  然而阿尔都塞在批评这些著作时,强调说他没否认认识论上的断裂这个范畴的妥当性,他也决不想减少他对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强调。他坚持马克思在一八四五年达到的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决裂并建立历史唯物主义头一批科学概念的现实性和必然性。的确,他写道:

  “在有关这些词语(指‘科学’——引者)的论点背后,今天生死攸关的是列宁主义,这不是一番的大道理。这不仅是承认马克思主义理论和科学的存在和角色的问题,这也是工人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概念之间结合的具体形式的问题。”[2]

  阿尔都塞在这里是指他与刘易斯的那些人用人道主义来代替阶级斗争作为马克思主义基础的论战。但是我们知道从阿尔都塞想要我们采取的政治中能期望得到什么:对西方共产党的改良主义和东方国家资本主义暴政的批判姿态(以毛泽东思想的辞句包裹起来的)。
  但是,如果阿尔都塞仍然支持马克思主义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间认识论上的断裂的话,那么他对在《保卫马克思》和《解读〈资本论〉》中可以看到的那种认识论上的断裂所做的批评又是什么呢?实质上它仍然是一种纯粹认识论上的断裂,就是说,一种纯粹在理论中发生的事情:

  “但是,我在所有的历史领域——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领域解释这一历史事实(指断裂——引者),我把它归结为一个简单的理论事实,即在马克思一八四五年后的著作中可以看到的认识论上的‘断裂’。结果使我陷入了对‘断裂’的理性主义解释中,按照把科学和意识形态之间进行思辨上区分的方式,按照简单的和一般的方式把真理和谬误对立了起来。因此马克思主义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对立就变成只是这种对立的一个特殊的例子而已。由于这种归结和这种解释,阶级斗争便从思辩理性主义的这个舞台实际消失了。”[3]

  这种讨论断裂的理性主义,在于它把断裂归结为只是科学方面的一个事件。这种归结意味着断裂只能用理论内部的因素去解释;理论事件与社会形态总体性之间的关系被破坏了。科学成了一种与阶级斗争分离开的实践,享有孤立于历史发展之外的特殊存在。
  这种归结是怎样实现的呢?通过把断裂归结为科学与一般意识形态之间的对立:

  “这样就把站在跟科学对立的基础上的一个非常重要但是非常含糊——因此是误导——的概念调动起来了;这是出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一个概念,在这里同样的一种术语扮演着两种不同的角色:一方面指的是哲学的范畴(幻觉、谬误),另一方面指的是科学的概念(上层建筑的形态),即意识形态的概念。而且虽然《德意志意识形态》促成了这种混淆,但是马克思毕竟把它给克服了,因此让我们比较不会掉到这陷阱里面。可是我却把这一含糊不清的意识形态概念在真理和谬误对立的这一理性主义的背景中调动起来了。因此把意识形态归结为谬误,把谬误称作是意识形态,赋予了这整个理性主义的游戏一种虚假的面貌。”[4]

  尽管阿尔都塞声称已给自己的立场提供了唯一彻底而连贯的批评,然而我们已经看到朗西埃恰恰指出了把意识形态当作科学真理的幻觉看待的这一同样错误。一般说来,我们已经看到,在阿尔都塞的全部著作中始终保持的这种从认识论对意识形态所做的处理,是他在理论立场上的错误和他的斯大林主义政治之间的环节。这种从理性主义对断裂所做的处理,结果是使科学与社会形态的其余部分隔离开来。但是,这是与阿尔都塞的科学概念背道而驰的,在阿尔都塞看来,科学乃是用科学的问题设定对先前存在的理论进行加工,目的是要产生出新的知识。这个模式要求,科学的问题设定(第二种一般性)出现的条件只能来自科学实践本身之外。然而,阿尔都塞现在承认,由于把科学同社会整体分割开来,他使得科学问题设定的构筑成了解释不清的秘密:

  “那么我确实是注意到了这一‘断裂’的存在,不过因为我是按照马克思主义把谬误当作是意识形态的伪装这一角度,而且——尽管我打算把所有的历史和辩证法‘注入’到它里头——也按照归根到底是理性主义的范畴(真理和谬误——引者)来讨论‘断裂’,所以我不能说明这一断裂的基础是什么东西;如果说穷究到最后,我是感觉到了这个断裂,那我也是不能够掌握到它,把它表示出来。”[5]

  这个错误结果是产生要把它加以理论化的打算,这造成了阿尔都塞的理论主义偏向的大发展。这种偏向在三个论点上表现了出来。第一,是有关科学与一般意识形态之间差异的理论,即恢复他以前拒绝过那些保证的问题设定。第二,是有关理论实际的范畴,这个范畴在把理论分析看作是生产的这种伪装下抹杀了科学和哲学之间的差别。第三是关于把哲学看作是理论实践的理论的这一论点,这是“这一理论主义倾向发展的最高极致”。[6]
  阿尔都塞接着讨论关于抛弃马克思主义搞结构主义的指责,这种指责特别是针对着《解读〈资本论〉》,它是围绕着结构因果性的概念,即原因是存在于其结果所呈现的关系中的这种概念。阿尔都塞表示他是一向拒绝结构主义的,这种结构主义就它是一种同质的倾向来说,它是在把现实归结为一种没有必然关系的各种因素的组合,而且打算以这种抽象的方式来塑造现实。他主张,科学的角色是藉助理论中的迂迥使具体现实变得可以理解,通过抽象概念的建立目的是为了认识现实,而不是要把现实归结为抽象的东西。如果说他在《解读〈资本论〉》中卖弄过结构主义的术语,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来没有向结构主义投降。
  然而他在《自我批评材料》中讨论《解读〈资本论〉》是包含着重大的退却。他说,结构因果性在许多方面仍然有价值。其中之一是科学方面:

  “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说‘无因’意思是说,‘矛盾归根到底’从不亲自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归根到底决定的时刻永远不会到来’),而且我们不能直接地把它掌握住,就好像它是一种‘亲自出现’一样。它是阶级斗争舞台上的‘原因’,要抓住的‘决定性的环节’,但是只在辩证的意义上,在规定什么是什么的时候才是如此。”[7]

  另一个是哲学方面:

  “辩证法使得占支配地位的原因成为不在场的原因,因为它抹去、遮蔽和‘扬弃’这种黑格尔以前的机械的原因的范畴,即被看作是撞球台上球本身、我们能够掌握住、被指为实体、主体等等的这种原因。辩证法在提出完全不同的因果性的论点当中,使得机械的‘因果性’不在场。”[8]

  这样,结构因果性就一方面成为多元决定概念的重新说明,另一方面成为这些社会解释之间的分界点,一种是把社会看作是一连串无联系的事件或一个主体的产物,另一种则是根据一个复杂的和矛盾的结构来解释社会。详细说明整体结构如何对其部分起作用,仍然是一个没有完成的任务。阿尔都塞在《解读〈资本论〉》中对历史唯物主义问题设定的重视,从顶点一下子被降低到无足轻重的角色。
  阿尔都塞表示,他在《解读〈资本论〉》中的主要错误是理论主义的而不是结构主义的。对这种错误的影响,在征兆上最没在意。也就是说在征兆上最没在意对阶级斗争的影响。的确,在《保卫马克思》和《解读〉资本论〉》里头,就阶级斗争本身来说,几乎没涉及到阶级斗争的任何问题[9]
  这种说法同我们在前面看到的阿尔都塞逐渐抛弃认识论概念,抛弃为知识的科学性提供保证的理论,而代之以提供科学和阶级斗争之间的环节作为理论中的阶级斗争的哲学理论,有什么联系呢?联系很密切。阿尔都塞是用与我有点不同的说法来陈述这个对比的,但他说的意思是一样的。他把认识论定义为“科学实践的条件和形式及其在各种不同具体科学中的历史的理论”。然而,他把认识论的两种意义区分开来。一种是思辩意义:认识论是“与其他实践有差别的科学实践的理论”。这当然是指我在本书中所用的这种意义的认识论,即一种由建立科学性的一般标准为认识提供科学性保证的哲学意识形态。另一种意义是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成为有关“现存各种知识的理论‘生产方式’和‘生产过程’的物质、社会、政治、意识形态和哲学的条件”之研究[10]
  这样,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就取代了规定任何知识可能限度的形而上学条件,成为现存各种科学得以产生的这种历史过程的科学分析。阿尔都塞在他一篇论马克思科学发现的条件的作品中,概略地描绘出了这种分析的一个方面会是什么样子,这篇作品现在用法文第一次在《自我批评材料》中发表了[11]
  阿尔都塞说明按照唯物主义认识论的这种概念,分析断裂必将遇到的这些条件:

  “撕裂本身不能说明自己,因为它只是把一个理论事件即历史上一门新科学的出现所产生的征兆和影响这个单纯的事实记录下来。但是这种理论史的事件仍必须通过把它产生出来的各种物质、技术、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条件这种的会合加以解释。而且在这些条件当中,在某种情况下(而且无可否认的在马克思的这种情况)一定要把理论阶级立场的介入,或者所谓的‘哲学领域’的介入,放到首列来。”[12]

  这样,一种对症解读就变成为双重的对症解读了。它要力图在作品中译解出理论问题设定的存在,并且在这存在中发现使这种问题设定产生出来的历史场合的这些症兆。在这种场合中,哲学,这个理论中的阶级斗争,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不同社会阶级之间的对立就是通过这种理论形式来解决,从而使科学的发展有其可能或者遭到阻碍。
  阿尔都塞从他的《自我批评材料》中得出的结论是,虽然《保卫马克思》和《解读〈资本论〉》包含有他所讨论的理论主义偏向,然而这两部书的主要倾向,即强调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仍然是正确的。不过,他承认,这种理论主义的结果是使这两部书没有过问阶级斗争。这不是一个小的偏向。如果说阿尔都塞现在强调阶级斗争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心内容,加果说他在最近的著作中把阶级斗争同历史唯物主义的产生联系起来,那么马克思主义与工人阶级之间的关系在他的著作中还是被替换掉了。
  正像我们已经看到的,这种替换已从他现在拒绝的唯心主义的科学理论,转移到了意识形态理论,这种理论尽管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的发展,从根本上还是一种认识论的理论。在《自我批评材料》中,阿尔都塞承认在有别于科学的意识形态认识论理论和作为阶级斗争结果与场所的唯物主义理论之间存在着矛盾。的确,他用这些话批评《保卫马克思》和《解读〈资本论〉》中的意识形态理论:“可是我认为意识形态是历史存在的普遍要素,而且我在这时并没有踏出任何一步。因此我忽略掉了穿透、分割、重组意识形态各个部分和各种对立阶级倾向并使它们对立起来的它们之间的这种差异。”[13]
  说得很好。但是阿尔都塞一直都没有讨论意识形态的唯物主义概念和认识论概念之间的这个矛盾在多大程度上还困扰着他后来的著作。不管他怎么说,他最近的作品表明他还在继续把意识形态看作“历史存在的普遍要素”。在共产主义制度下,生产者将继续在意识形态中劳动,继续需要那些用科学武装起来的人去指导他们。
  这样,如果说阿尔都塞的《自我批评材料》在一些问题上为我们提供了有用的说明,而且也证实了在这篇文章[14]里头对他的作品发展所做的这一评估的话,那它并没有包含比我所批评的立场更多的东西。因此,我对他的立场总的的判断没有改变:尽管阿尔都塞做出了重要的积极贡献,对他的立场还是必须加以驳斥[15]




[1] Louis Althusser, Éléments d’Autocritique (Paris : Hachette, 1974), p. 8.

[2] Ibid., p. 33.

[3] Ibid., pp. 14-15.

[4] Ibid., p. 42.

[5] Ibid., pp. 48-49.

[6] Ibid., p. 51.

[7] Ibid., p. 56n.

[8] Ibid., p. 57n.

[9] Ibid., p. 94.

[10] Ibid., p. 51n.

[11] 阿尔都塞的《马克思的科学发现的条件》一文以《论青年马克思的发展》为标题收在《自我批评材料》中。参看上面第109-112页。

[12] Louis Althusser, op. cit., p. 98.

[13] Ibid., p. 82.

[14] 《自我批评材料》法文版内容也包含一篇同样名称的文章。——译注

[15] 阿尔都塞在《答刘易斯》和《自我批评材料》中做的“自我批评”,引起了许多人对法国左派带有敌意的反应。这类反应的两个重要例子,可以在下面两部作品找到:Jacques Rancière, La Leçon d’Althusser (Paris : Gallimard, 1974) ; Jean-Marie Vincent, Contre Althusser (Paris : Union Générale d’Édition, 1974). 这两部评论著作我很晚才得到,来不及在本书正文中加以分析。它们的价值是很不相同的,朗西埃是《解读〈资本论〉》第一版的合作者之一,他的书分析了阿尔都塞的发展对法国左派的作用,具有重大的意义,将为任何进一步讨论阿尔都塞的政治提供一个起点。然而朗西埃的立场包括有毛泽东思想的一切最坏的方面——唯意志论、经验主义和崇拜自发性。他可能提出的任何理论观点都受这种立场污染了。樊尚(Jean-Marie Vincent)是法国托派组织革命共产主义同盟的成员,他所编辑的这个论文集非常令人失望。除了对阿尔都塞与斯大林主义的关系有一个很好的分析之外,这个集子没有什么理论价值,是一本大杂烩,混杂了无力的论战、混乱的论据和最老掉牙的托派正统的教条重申(第四国际已经在理论上提出和解决了阿尔都塞在理论和政治领域里引经据典地提出的大多数问题),有敌若此,阿尔都塞也没必要交什么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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