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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马克思主义相对立的斯大林主义

〔南斯拉夫〕加约·彼得洛维奇

1967年



  原文原载于南斯拉夫《实践》杂志1967年第1期,后收入意大利的新意大利出版社的《现代哲学》论文集时,文字作了多处修改。金大白译。


  今天,南斯拉夫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出现了一些什么情况呢?
  近来讨论过的论题,显然是一些不寻常的论题,即:“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实践、主客观关系与反映、以及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问题。不久以前还被视为已然彻底解决的问题,现在又提出来了;过去似乎是难以设想的反对意见,现在竟被表述出来了。马克思不仅被同恩格斯和列宁对立起来,连他本人的权威也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是不是我们的哲学背叛了马克思主义,向资产阶级哲学思想的诱人然而又危险的思潮屈服了呢?还是说,我国哲学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名副其实地是马克思主义的,更加是真正的哲学呢?

一、真正的马克思主义


  有些人爱为我国战后马克思主义的黄金时代的逝去而哀伤,那时南斯拉夫哲学家常常是“坚定地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的。然而如果他们指掉他们眼上的泪珠,他们就会看到,孩子跌了交(他们是为此哀伤的),其实就是孩子学会走路的开始。然而,我们的哲学在开始走路之后,会不会迷失方向呢?
  虽然说起来会使所有不怀好意的人和悲观主义者幸灾乐祸,我们还是要“坦白”承认,在战后年代里,南斯拉夫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一定意义上确是在“后退”——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斯大林版本(战后最初几年,它曾一度占统治地位)退回到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原著中包含的哲学的原来形式。而这条“后退”的道路——从漫画返回到原型的道路,事实上是一种前进从僵死的思想前进到活生生的思想。对斯大林哲学思想的批判,并不是放弃哲学中的马克思主义,而是哲学中的马克思主义的复活和新生。
  我的意思不是想说,马克思主义的创造精神的这种复活仅仅在南斯拉夫或仅仅在哲学界有所进展。创造性的马克思主义以不同形式,快慢不一地在其他领域和其他国家也同样在取得进展。南斯拉夫的革命马克思主义的全部理论和实践,都同国际斯大林主义发生了冲突。但是就在这同一时期,对哲学以及其他领域中的斯大林主义的批判,也在许多其他国家进行。
  本文目的并不在于对南斯拉夫哲学界内外发生的所有这些复杂过程作出详尽的分析和说明,而是想勾画出我国哲学界前一段时期便已开始而如今仍在继续的那些过程的实质,并唤起人们注意它的一些主要成就和问题。
  我并不认为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是彻头彻尾“否定性的”历史现象。然而不管历史最后如何衡量斯大林政治上的“功过”,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那就是:斯大林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概念,是从本质上不同于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斯大林把恩格斯和列宁的原著中所包含的哲学观点简单化了,歪曲了并且使之僵硬了,还几乎完全无视了马克思本人的哲学遗产。
  从斯大林回到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并不是从一个哲学教条的完整体系返回到另一个哲学教条的体系,而是要重新发现被斯大林主义所歪曲或抛弃了的许多重要观点,同时又是要重新考虑曾被斯大林主义置诸不顾的许多问题。正因为这个原因,这就不仅仅是一次返回了。为了恢复真正的马克思的面貌,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他已经解决的问题上,而必须去设法回答那些他未予解决的问题。
  斯大林主义作为一个完整的教条体系,是一经奠定就再也一成不变的,它要求它的信徒们永远“坚定站在”同一个地方;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含有尚未解决的问题的理论,则只有通过创造性的努力和进步才能掌握。回到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既使哲学中真正马克思主义得以复活,又使我们发现了我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的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现在,我们就来指出其中的几个方面。

二、马克思主义的哲学遗产


  斯大林主义,除开其他不谈,乃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遗产的极端教条主义态度和极端虚无主义态度的一种奇异的结合。
  按照斯大林主义的教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乃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是绝对真理的集体发现者和占有者。他们使哲学发生了一场革命,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所有基本问题,并创造出一整套完备无缺而又经久不变的体系。诚然,他们是四个人,然而他们的教导却是一个整体,是绝对地首尾连贯而不可分割的。不能设想,他们之中一个人可以同另一人或自己发生矛盾。他们的著作中没有“错误”,因而不可能施加什么“修正”。经典作家的一条语录,就是对一个命题(或反对一个命题)最有力的论证。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能够和必须发展的,但其发展不能、也不必引向对于马克思主义任何一个基本命题的否定,而只能证实、诠释和“加深”这些命题。然而,仅仅通过证实而不加任何否定,怎么可能有什么发展呢?不过这已经成为一个不宜提出、有失礼貌的问题了。
  对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非历史主义的、教条主义的辩护态度的另一面,则是同样程度地非历史主义的虚无主义。事实上,在马克思主义的全部哲学概念中,斯大林主义只承认那些同它对这些概念的漫画化不相矛盾的概念。人们必须透过一付眼镜来看马克思主义的哲学遗产,而透过这副眼镜,人们又只能看到准许他们看到的东西。
  斯大林主义宣称马克思的所谓“早期著作”是尚不成熟的,还是黑格尔主义而非马克思主义的,列宁的《哲学笔记》则是为本人使用而写,即私人性质的。然而就在贬低“青年”马克思和“老年”列宁的同时,斯大林主义却又可以毫不犹豫地从这些著作中借用它发觉于已有用的语句,并且,当声称它自己是“成熟”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信徒的时候,又把他们的“真正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中对于斯大林主义事业无益的任何东西悄悄扔弃掉。
  凡不是由马克思、恩格斯或列宁所写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斯大林主义至多视之为成功的通俗读物。至于稍许偏离斯大林主义教条的书,则自然而然地被划入修正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之列。按照斯大林主义的分类,普列汉诺夫一部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通俗化作者,一部分是修正主义者;卢卡奇和布洛赫则主要是修正主义者。
  斯大林主义就是这样禁止人们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同时它自己却又不声不响地把马克思主义哲学遗产的大部分置诸不顾。认识到这一双重的错误,是我国战后哲学发展的成果之一。
  我们为什么要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视为哲学真理的独一无二的掌有者呢?我们为什么要贬低所有其他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呢?我们干吗要隐蔽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之间确实存在的不一致呢?我们干吗要先验地排除恩格斯和列宁以及甚至马克思本人发生错误和自相矛盾的可能呢?
  另一方面,为什么任何一本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文稿(马克思或恩格斯,卢卡奇或布洛赫)不是不加研究就遭到怀疑,就是遭到禁止呢?谁有资格下这种禁令呢?我们为什么不把马克思主义的哲学遗产的全部一无遗漏地加以研究呢?
  扔掉斯大林主义的眼镜和恢复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遗产的马克思主义态度,使我们恍然大悟于一些重要道理。原来如此!斯大林主义加诸于马克思主义哲学遗产的据说仅仅是“某些部分”的禁令,其实是对于马克思哲学的基本意义的禁止。
  马克思的青年时代并不仅仅是那位写下《资本论》的天才人物一生中一段参加青年黑格尔派的往事,而是这样一个时期马克思在那一时期里发展起来的一些基本哲学思想,他在晚期著作中仍然信守不渝。抛开“青年”马克思,就不可能对“老年”马克思有一个充分的理解。
  《哲学笔记》并不是一部在研究列宁的哲学思想时可以加以考虑但不必认真对待的著作。在《哲学笔记》里,列宁批判地考察了他以前曾持有的哲学观点。《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并不是表明他最终的哲学观点的著作。
  当列宁断言普列汉诺夫的哲学著作是“各国马克思主义著作中最佳”著作时,他是稍许有些夸大了,然而普列汉诺夫的哲学著作的确可以同恩格斯和列宁的著作相比美。卢卡奇和布洛赫在其最优秀的著作中是首先从“青年”马克思出发的,但他们既非修正主义者,也不是通俗化作者,而是独具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
  然而,如果说由于克服了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教条主义—虚无主义态度,我们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进行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和评价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那么这还并没有使得由此揭示出来的问题迎刃而解。
  我们令人信服地说明了:不能把“青年”马克思同“老年”马克思对立起来,因为马克思的哲学著作根本上是一个整体;但同样清楚的是:马克思的哲学观点在许多方面发生了变化,而在其他许多方面又尚不完全,有待于发展。然而我们不能夸口说我们已经完全彻底地研究了并弄清楚了马克思的哲学发展的所有阶段,说我们已按原来面目恢复了并且分析研究了马克思对哲学问题的解决以及他遇到的困难和问题。
  后来又变得显而易见的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观点与兴趣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异。在马克思哲学观点里,处于中心点的是关于人的某些思想;恩格斯在哲学方面下的功夫,则较多地用于研究自然辩证法的发展。这里就自然出现一个问题:马克思关于人的理论和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观念,是互为补充或从一个中合乎逻辑地引出另一个呢,还是相反,二者互相排除呢?在这些问题上,意见是有分歧的。研究工作表明,恩格斯有时是和马克思相矛盾的,至少是在水平上逊于马克思,不过这方面的讨论还远远没有结束。除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外,普列汉诺夫对于列宁的哲学观点的形成也发生过很大影响。有些人还认为,波尔兹曼[1]对于《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也发生过决定性影响。这些影响究竟有多大,以及这部著作独创性的大小,尚无定论。《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与《哲学笔记》之间的主要差异,有几点已经被清楚指明了。但这两部著作之间的关系,尚未查明,细节尚未搞清。卢卡奇的早年著作《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创造性地解释马克思的人的概念的一个典范。他的晚期作品也有很大价值,尽管或多或少对斯大林主义有所退让。
  卢卡奇著作中哪些东西至今仍有价值,哪些已经过时?哪些是卢卡奇本人的,哪些是来自马克思,还有哪些是来自斯大林的?
  这些,仅仅是南斯拉夫哲学家们放弃对马克思哲学遗产的教条主义—虚无主义态度以后面对的问题之中的几个。我们距最终解决这些问题还很远。然而我们也已不是在暗中摸索了,——斯大林教条主义就曾企图把我们引入那种境地。

三、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哲学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亚里士多德、黑格尔以及历史上其他伟大哲学家,是十分尊重的;但这并未妨碍他们对这些人的哲学著作采取批判态度。斯大林则相反,他轻视马克思以前的所有哲学,把它们仅仅看作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史前史,认为它们和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哲学之间有一道深沟,对于理解以及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并无实质性重要意义。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这样一些巨人,黑格尔、费尔巴哈和其他马克思以前的哲学家,不过是“先行者”而已。
  依斯大林主义看来,和马克思以前的哲学截然不同(它们仅仅是“前科学”的),马克思以后的非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彻头彻尾非科学的、必然地是资产阶级的并因而就社会作用而言是反动的哲学。它既是非科学的又是反动的,自然也就毫无价值可言。既然如此,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于它的态度,便只能是无情的批判了。如果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部分地赞同一个非马克思主义者,那么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的马克思主义是真是假了。我国战后哲学的发展,在返回到以真正马克思主义态度对待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过程中,推翻了这些斯大林主义教条。列宁曾认为,“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2](显然是一章哲学。——作者注)。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其他著作,尤其是哲学著作说来,这个道理也可以通用。而且,不仅离开黑格尔,就是离开费尔巴哈以及欧洲思想的整个发展(其结果是产生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马克思在许多方面也是不可理解的。由于这个原因,研究马克思以前的哲学不仅仅是哲学史学的一项专业工作,而且对于充分理解和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是一个非有不可的重要前提。
  断言马克思以后的所有非马克思主义哲学都必定是“非科学的”和反动的,也是同样荒唐的。为什么一个非马克思主义者就不能发现一部分哲学真理呢?我们为什么要闭眼不看这个事实——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大部分重要的非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都不是资产阶级社会的辩护士而是它的批判家呢?如果他们中一部分人尽管不是从马克思出发,却得出了同马克思一样的结论,我们干嘛要不高兴呢?
  然而抛弃对于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宗派主义的教条主义—虚无主义态度,还并不等于解决了对于过去和现在的所有重要哲学家与哲学倾向进行具体的马克思主义分析的问题。由于斯大林主义未卜先知地断定一切非马克思主义哲学要么是“前科学的”或非科学的,要么是部分进步的或反动的,并且由于它把哲学史工作归结为就是贴标签,因而评价各种哲学倾向在它是不难的。然而对非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却是一件复杂得多的工作。
  近年来在南斯拉夫,发表了许多研究历史上伟大哲学家的饶有兴味的、有价值的著作。不过这还仅仅是开始。例如,我们抛弃了斯大林主义认为黑格尔哲学是贵族对于法国革命的反动的那个教条。但是我们现在还不能指出一本对于黑格尔哲学著作从总的方面作出详细阐明、或详细论述黑格尔同马克思的关系的书。关于现代非马克思主义哲学,我们已经有了相当数童的著述,但是……!
  关于存在(在这个词的最广义上)问题的哲学,是同青年马克思曾论述过的人道主义问题有关的,面人道主义问题却被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所忽视了。存在哲学的人的概念,整个说来是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同的,但在有些点上,二者也有近似之处。萨特的老师海德格尔说过,“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概念(Geschichte)比所有其他历史(Historie)都高”,“无论现象学或存在主义(他指的是萨特的存在主义,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作者注)都未能达到能够同马克思主义进行可以取得成果的对话的高度。”萨特本人近年来得出这个结论,也不仅仅是一个巧合:只有马克思主义,在我们这个时代能够成为一种哲学;他自己(至少在他本人看来)也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是,尽管我们今天既无意以虚无主义态度否定存在哲学,也不想把它同马克思主义等同或融合为一,我们却无法自夸我们已经对它作了足够的研究,并充分估计了它的价值和它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
  在一个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实用主义的真理学说似乎和马克思的一样。为了防止这种混同,有人就声称实用主义认为凡对某人有用者,“从‘做生意’和反对唯物主义斗争的观点看来合意的和有用的任何事情”(罗森塔尔),皆是真理。今天,我们已经不再搞这种拙劣的弄虚作假,也不再把实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相混同,而是远远丢开这一切了。但是我们是否能够说,已经充分研究了并且搞清了马克思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关系呢?
  近百年来,是符号逻辑获得突飞猛进发展的时期。由于它的发展大部分是在马克思以后实现的,却又不是在马克思影响之下发展起来的,于是便被斯大林主义宣布为非科学的和反动的了。现在,连最痴心的斯大林主义者也放弃了这种立场,而我国某些马克思主义者在对这种新逻辑进行马克思主义分析方面已经作出了宝贵的尝试。但是我们还不能断言,符号逻辑的价值和它在哲学中的(或在哲学之外的)地位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四、哲学和世界的改造


  按照斯大林主义的概念,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辩证唯物主义,而辩证唯物主义又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党的世界观”(《苏共党史》)。这个命题通常被解释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重要任务是充当共产党实际革命斗争的工具,而它的价值要由它完成这种功能的程度来衡量。因此,便认为党通过它的领导人,有权利和义务来改进这个工具并评定其价值。党通过其领导人和领导机关给哲学指派任务,并评价这些任务是否顺利完成了。
  联共(布)中央“关于《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杂志”的决议(1931年)和日丹诺夫1947年对亚历山大洛夫的批判,就是以上述想法为基础的。并且,就是按照这种想法,斯大林写了《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一文并将它收进《联共(布)党史》,通过此种方式使它具有了党对于哲学的正式解释的性质。
  主张哲学应当从属于政治的人,很少到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去寻找支持,因为这是太明显了:他们在那里是找不到对他们这种观点的任何支持的。他们倒是时常引用列宁的语录,因为列宁是主张哲学的党性原则的。
  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列宁的确曾为哲学的党性辩护过。然而他心目中所指的乃是两个互相对立的哲学“派别气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的斗争,他宣称在这场斗争中哲学要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不管一个人对这一命题怎么想,它绝不会意味着工人阶级政党应当指挥哲学的发展,则是无疑的。
  当列宁为反对经验批判主义而斗争时,他常常强悯说,哲学上的分歧不是党的机关的决定解决得了的,只能通过自由的哲学讨论来解决。他写给高尔基的几封信,对这一点是很好的补充说明。
  南斯拉夫的马克思主义者克服了斯大林主义的这个教条:哲学是政治的仆人,党是哲学争论的最高裁判。他们还复活了马克思和列宁关于哲学是独立的创造活动和自由的哲学讨论是解决哲学争论的方法这两个概念。然而如果把这个荣誉完全归于哲学家,那也不对。在恢复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平衡关系这场斗争中,政治家也同样是积极的,现在我们大家都一致同意:哲学是它自己的裁判
  “哲学是它自己的裁判”,意思并不是说哲学对于生活中的问题漠不关心。它不过是意味着哲学对它本身负完全责任。无论什么人都无权给它指定论题或结论,由于同一原因,哲学也无权因自己的失误而责难任何人。
  如果哲学对本时代重大问题坐视不理,那就将是它的过失。黑格尔教导人们说,哲学就是表达为思想的那个时代,马克思则责难哲学家仅仅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解释世界,因为重要的乃是改变这个世界。我们不去谈马克思这个命题的前一部分,那是可以作出许多发人兴味的评论的。重点无疑是在后一半:重要的乃是改变这个世界。
  那意思是否是说,凡被证明是仅仅解释世界的都必须退出舞台,把改造世界的任务移交给别人呢?或者,马克思的思想是过去仅仅从事解释世界的哲学,将来必须改造这个世界呢?如果哲学能够而且必须改造世界的话,那么这一改造应该怎样完成,又必须怎样去做才能够完成呢?
  有些入把马克思的意思解释为:哲学家必须不仅是哲学家,而且还要是政治家和社会工作者。但是,如果哲学家只有成为政治家才能改造世界,那就是说他们不能作为哲学家来改造世界了。
  有些人认为,哲学家能够通过发展科学方法帮助那些直接从事世界改造的人,即科学家和政治家,来间接地参加世界改造。哲学和科学将在方法论领域中会面。不过这种一部分人仅仅发明方法,另一部分人又仅仅使用方法的设想,似乎是可疑的。
  然而,也许哲学在不失其为哲学的同时就能够改造世界。每一种哲学的解释不就必然地是对世界的改造,甚至是这个世界中的一种创造吗?马克思的”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的意思是说任何情况下的世界改造——甚至连无目的地、偏颇地或在反动意义上的改造都包括在内吗?或者,也许他的意思是说进行全面革命改造的时刻业已到来吗?马克思对“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的责难,是说哲学家们不应当再来解释世界了吗?还是说,哲学家们必须解释(因为只有他们能够解释)当今历史时刻、革命的时刻和人的(而不仅是政治或经济的)解放的时刻的本质吗?很可能,这样的解释已不仅是一种解释,而是革命变革的一种决定性行动了。

五、哲学和人


  按照斯大林主义的概念,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辩证唯物主义”,它有两个部分,辩证法和唯物论。前一部分归结为四个“基本特征”。后一部分归结为三个“基本特征”。“辩证唯物主义”是一种“世界观”,它同“历史唯物主义”紧密相联,而后者是辩证唯物主义原则向研究社会生活方面的延伸,即把辩证唯物主义原则应用于社会生活现象和对社会及其历史的研究。历史唯物主义是否也是一种哲学?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便可以分为两个主要“分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了。
  或者,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特殊科学”,对于哲学有一种优越的、享有特殊地位的关系?这个问题,斯大林未曾表明态度,而且他也不认为提出这个问题是可取的。我国战后哲学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过如此划分哲学的局限,同时还提出了若干问题,至今仍在讨论中。“辩证唯物主义”一词,在卡尔·马克思的著作中根本未曾出现过;对于马克思的哲学,它是一个适当的称谓吗?恩格斯说过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但他并未把它们看作哲学的两个界限分明的分支。按他的说法,现代唯物主义是辩证的,因为它是历史的。把辩证法同唯物主义分离开来,是不符合黑格尔、马克思或列宁关于方法是内容的内在的自我运动形式这个概念的。在斯大林的哲学概念里,没有逻辑的地位;逻辑只能从外部加到哲学上面去,后来正是这样做的。伦理问题和美学问题仅仅出现于历史唯物主义内部,作为社会现实同社会意识相比处于首位的理论的一个部分。对伦理现象和美学现象仅仅通过其被社会(或甚至经济)因素所决定以及它们对基础的“反作用”这个角度加以看待的作法,是无法深入到它们的本质性特性的。
  我们仅仅触及了一下这些重要问题,目的在于强调指出那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即:在斯大林主义的概念中,是没有人的地位的。处于斯大林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概念的中心地位的,是“物质”、“自然”、“精神”、“意识”、“普遍联系”、“运动”等概念。在历史唯物主义中,每件事都涉及到“社会”,“物质生活条件”和“生产力”。按照斯大林主义者的想法,无论辩证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都不包括关于作为“人”的人的任何一个词句。
  有些人说,不能谈论作为“人”的人,这种“人”乃是空洞无物的抽象,然而“物质”、“精神”、“运动”、“量”、“质”、“社会”等等却不是抽象。真的是只有“人”才是抽象物吗?
  人的活动(经济、政治、艺术和科学的活动)的不同方面和形式,本来也是从整个的人抽象出来的,斯大林却认为是具体的。只有整个的(具体的)人,却是抽象!
  我国战后哲学发展的基本成就之一,就是发现了人,这个人,是被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斯大林主义版本中作为抽象物排除掉了的,而在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中,人却居于中心位置。
  马克思在哲学中最关注的,并不是物质或精神的定义,而是人的解放,是变革那个“将军或银行家扮演着主要角色,而纯粹的人(作为‘人’的人)却扮演着十分可怜的角色”的世界。
  虽然斯大林主义明确地拒绝关于人的哲学讨论,但他却预构了人的一定的概念,把人作为经济动物的概念。这样一种对人的概念无论对老年马克思或青年马克思都是一样陌生的。与以前的一切哲学截然不同,马克思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别不仅在于一个特定的特性,而是在于他的整个的性质与结构。人既不是一个“理性动物”,也不是“制造工具的动物”,人是实践。而“人是实践”就意味着人是存在于社会、自由、历史和未来之中的。
  当我们说人是一个创造者的时候,我们不是想要说明人必需是经常在创造着。但只有当人没有从他的创造的实体分离,当他面向着未来的时候,他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当他实现了历史地造成的人的可能性时,他才能创造更新和更伟大的可能性。
  在发现作为人的主要可能性的自由创造性的同时,马克思也发现了自我异化这种现象的实质和主要形式。在阐述现代社会是自我异化的人的社会时,马克思的人的理论同时也是对世界实行革命性变革的要求以及对这一变革采取的行动。
  马克思以来发生的事件并没有解决他首先看到的那些问题而是使之更深化和尖锐了。在一个时期内,当非人道主义以“文明”的形式在实行着,而人和巨大的科学技术进步的分离给人类带来了前进中的更大的烦扰和忧虑的时候,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思想变得日益中肯了。马克思对于人的概念,甚至就是以马克思遗留下来的形式中出现的那个人的概念,也比所有其它现代的人的概念高明。但是它也有它自己所没有解决的问题与困难,而新的时代又带来了新的问题。谈到人的本质的时候可以用什么意思(如果有这种意思的话)来说明?“实践”、“自由”、“可能性”、“未来”、“异化”都作何解释?社会主义、工人自治、氢弹、反和好战的共处和宇宙飞行给人带来什么?所有这些是南斯拉夫哲学正在广泛讨论的问题。

六、辩证法


  按照斯大林主义者的概念,辩证法是研究和认识自然现象的一种“方法”,它有着四个“特征”——普遍联系、运动和变化、量变到质变和对立面的斗争。这一系统概括被说成是完善而详尽无遗的。对它作任何增添或删减都是不可能的,把这些特征的次序加以变动也是不可能的。
  返回到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揭示出他们对辩证法的概念是和斯大林相当不同的。斯大林对辩证法主要特征的系统概括事实上是从布哈林那里借用来的。列宁(和黑格尔)并不把辩证法归纳为只是四点要素。例如在《哲学笔记》中有一处列宁列举了十六点。另一方面,否定之否定对马克思和恩格斯来说乃是辩证法的本质,是辩证法之截然不同于机械论的对发展的概念,却在斯大林的系统概括中消失了。
  返回到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同时揭露了有关辩证法的许多问题。
  马克思的著作是辩证法的光辉典范,但是他没有写过这一题目的专论。在一封给恩格斯的信中(1858年1月14日)他谈到自己的心愿,即在不久的将来,用两三个印张的篇幅,简要地阐明“黑格尔所发现、但同时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他未能实现他的心愿。这是由于他没有能找到时间呢,还是因为他得出结论:笼统地讲辩证法没有任何意义呢?
  恩格斯和列宁都一般地论述了辩证法,而恩格斯着力研究了自然辩证法。他们的著作符合马克思的精神吗?赶得上马克思的水平吗?
  在恩格斯的著作中,关于辩证法的主要观点大部分见于《反杜林论》和《自然辩证法》两书中。在把辩证法设想为一切运动的普遍规律的科学的时候,恩格斯通过分析随便选择的“例子”来解释和陈述最普遍的“辩证法规律”,而这些例子是从自然和社会的不同领域中取来的,往往是很特别而专门的。普列汉诺夫也以同样的方式阐述辩证法。
  在《哲学笔记》中列宁批评了这种阐述辩证法的方式。在指出辩证法的内容必须以科学的历史作检验之后,列宁写道:“对于辩证法的这一方面,通常(例如普列汉诺夫)没有予以足够的注意,对立面的同一被当作实例的总和……而不是被当作认识的规律(以及客观世界的规律)。”[3]
  在批评把辩证法归纳为实例的总和的倾向时,列宁也反对把辩证法归纳为仅仅是一种方法或运动的理论。对他来说,辩证法也是认识的理论和逻辑。
  如果需要辩证法的一般理论,它能向哪条路发展呢?通常的观点是辩证法必须主要从自然科学中去寻求。自然科学就像辩证法材料的仓库,人们只要开来一辆卡车把辩证法搬运回家就是了。
  列宁对于辩证法的发展以及它与自然科学的关系有着一些不同的意见。在他的哲学经典——《论战斗的唯物主义的意义》一文中,他建议《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杂志的撰稿人“应该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组织系统的研究,即研究马克思在他所写的《资本论》及各种历史和政治著作中实际运用的辩证法……”[4]
  为解释及陈述这一建议,列宁写道:“根据马克思怎样运用他从唯物主义来理解的黑格尔辩证法的例子,我们能够而且应该从各方面来阐明这个辩证法,在杂志上登载黑格尔主要著作的节录,用唯物主义观点来加以解释,引用马克思运用辩证法的实例,以及引用现代史尤其是现代帝国主义战争和革命提供得非常多的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方面辩证法的实例来加以评注。依我看,《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杂志的一些编辑和撰稿人应该形成一种‘黑格尔辩证法唯物主义之友协会’。现代的自然科学家从作了唯物主义解释的黑格尔辩证法中,可以找到(只要他们善于去找,只要我们能学会帮助他们)自然科学革命所提出的种种哲学问题的解答,而崇拜资产阶级时髦的知识分子在这些哲学问题上却往往‘跌入’反动的泥坑。”[5]
  列宁建议我们从黑格尔、马克思的著作和历史着手寻找辩证法,而不是从自然界和自然科学去寻找。这里他只字未提哲学家必需学习自然科学。相反,他认为,博物学家们“只要他们善于去找”,会从一个作了唯物主义解释的黑格尔那里学到一些东西。当然,他们不会从辩证法中找到对他们的工作的指点或解决科学问题的办法,但是他们将找到自然科学革命中提出的那些哲学问题的答案。
  我不主张说列宁这么一来就解决了辩证法发展的问题或自然科学与哲学间关系的问题。相反,他倒是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即自然界中的辩证法的问题。
  恩格斯认为“客观辩证法是支配着整个自然界的”[6],他用了近十年的时间专门写了一本书,在其中他想对自然界中的辩证法作出系统的说明。在这一著作中,他自己说,他并不企图发现辩证法的新规律或去检验它们的内在相互联系,而只是企图表明“辩证法的规律是自然界的实在的发展规律”。[7]
  但是,在他的《自然辩证法》的未完成稿中,他强调整个自然界是“在永恒的流动和循环中运动着”[8],在这个循环中,“除永恒变化着、永恒运动着的物质以及这一物质运动和变化所依据的规律外,再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而这个物质“在它的一切变化中永远是同一的,它的任何一个属性都永远不会丧失”[9]
  这个“永恒的循环”,其中物质的属性和规律是永远不变的,这一概念和自然的辩证地发展的论点是一致的吗?
  马克思对自然辩证法的态度如何?马克思经常在各处谈到辩证法规律不仅运用于社会也运用于自然。但是他对自然辩证法从未感兴趣到要去为它写作的程度。这种意见又被向前推进了一步,认为马克思把人作为世界的生产者的概念使得自然辩证法不可能成立。这一论点当然是可以争议的,但是没有理由在事先就斥之为异端。

七、唯物主义


  斯大林主义对哲学的概念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绝对对立起来。按照这一观念,唯物主义是科学的和进步的,而唯心主义则是反动的和非科学的世界观。哲学的历史就是科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产生与发展同非科学的唯心主义世界观斗争的历史。马克思之前的唯物主义是不彻底的,只是部分的唯物主义,因此只是部分地进步的和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始终是彻底的、科学的、革命的。这个完全科学的唯物主义是以“三项基本原则”为特征的,即:世界的物质性,物质的第一性和意识的第二性,以及认识世界的可能性。
  这一概念的全部缺点,难以一一列举。在哲学的历史中唯心主义有时比唯物主义更“科学”和更进步。马克思和恩格斯很明白这点。“青年”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有时倾向于忘记这点,但是“老年”列宁(在《哲学笔记》中)纠正了他自己的错误,指出“聪明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于聪明的唯物主义”。[10]
  在“青年”列宁那里我们也找到了非辩证的反映论理论,按照这一理论,我们的意识只是外部世界的反映,而外部世界是独立于意识之外的。“老年”列宁纠正了他青年时代的错误。“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并且创造客观世界。”[11]
  这些问题也没有被这些纠正最终解决,但有些问题的提出是更清楚了。有些类似反映论的陈述不但能从列宁和恩格斯的著作中找到,也可以从马克思的著作中找到。无论如何,既使是经过改进的反映论的理论,能够和马克思关于人是创造性的实践存在这一理论协调一致吗?它能对意识的现象、真理和认识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吗?或者,应该说:从马克思关于人的理论出发来发展一种马克思主义的关于精神创造的理论仍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一个任务?恩格斯、普列汉诺夫和列宁经常强调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和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以前所有的唯物主义是基本上不同的。但是马克思的哲学仅是一种聪明的(辩证的)唯物主义呢,或是马克思的实践理论可以取代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传统的对立呢?
  “青年”马克思写道,在社会条件中,“唯灵论和唯物主义、积极性和消极性已不再互相矛盾,因此也就不再作为矛盾而存在。”(弗罗姆)在否认这些传统的对立的同时,他提倡一种发展了的或“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这是“与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都不同的,而同时又构成了它们的一致的真理。”(弗罗姆)
  “老年”马克思几次把自己称作唯物主义者。他是用这种方式更清晰地表达他的哲学立场呢,还是要把它的新奇性冲淡呢?

八、异议与答复


  我们只考虑了南斯拉夫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们今天所关心的问题的一部分。这一检验表明我们的哲学没有离开马克思主义,而是从假马克思主义返回到真马克思主义。我们发现了被斯大林主义庸俗化和歪曲了的真正的、富有生命力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同时也发现了许多必须由我们自己解决的问题和题目。
  近来在南斯拉夫经常举行的“奇怪的讨论”,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公开问题的自由讨论。我们中间的斯大林主义残余(有些强些,有些弱些)反对哲学的自由讨论。我们(或我们中的一些人)的内心深处总是不满地咕哝着:“我们对伟大导师们是否太放肆了?”——而恩格斯写信给普列汉诺夫说,“首先请您不要称我为‘导师’。我的名字就叫恩格斯。”[12]
  “无论如何,我们不该谦虚些吗?”——马克思说“真理像光一样,它很难谦逊;而且要它对谁谦逊呢?对它本身吗?Verum index sui et falsi(真理是它自己和虚伪的试金石)。”[13]
  “自由讨论任何问题,不会使群众思想混乱和晕头转向吗?”——为什么我们要低估“群众”呢?为什么非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不会象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那样(至少是)容易理解呢?
  “马克思主义的敌人会说什么呢?当他们看到我们批评马克思的时候不会感到胜利了吗?”——也许他们会。但是让我们希望他们不久以后不再能这样说:“耶稣会派写的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比马克思主义者自己写的还多。”
  “但是,这些讨论会不会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同非马克思主义哲学相斗争中力量有所削弱呢?”——为什么一个活着的马克思主义比僵死的马克思主义更弱呢?



注释:

[1] 路·波尔兹曼(1844—1906),著名的奥地利物理学家,自发的唯物主义者曾批判过马赫派的主观唯心主义认识论。——译者注

[2] 列宁《哲学笔记》第191页。

[3] 《列宁选集》第2卷第711页。

[4] 《列宁选集》第4卷第609页。

[5] 同上。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553页。

[7] 同上,第402页。

[8] 同上,第370页。

[9] 同上,第379页。

[10] 列宁《哲学笔记》第305页。

[11] 列宁《哲学笔记》第228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第238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6页。



感谢 佐仓绫奈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