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新年的时候,福格特出版了一部书,题名为《我对<总汇报>的控告》。这部书里收入了奥格斯堡地方法院审理这一案件时的速记报告,一些声明,以及争论时期发表的其他文件。书中的全部材料都是不加删节、逐字逐句地照引下来的。
然而,其中也比较详细地叙述了福格特关于“硫磺帮”的老一套的胡说,这些胡说最初曾发表在《Bieler Handelscourier》[《比尔商业信使报》]上面。马克思在这部书里特别被描写成一个诈骗集团的头目,这一集团就靠着败坏“住在祖国的人们”的名誉为生,迫使人们出钱换取它的沉狱。福格特的原话是这样的:“这些人寄往德国的不是一封、而是成百封的信……公然威胁说,如果在一定的期限内不把一定数目的款项寄到指定地点去,就要揭发他们曾经参加过某一革命行动”[参阅马克思:《福格特先生》,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24页。]。这是福格特对马克思所进行的最恶毒的,然而决非唯一的诬蔑。尽管这显然是在说谎,然而在叙述中却搀杂了流亡者的经历中的一些半真半假的情节,以致只有确切地了解一切细节的人才不致在乍看时为这种奇谈怪论所迷惑。可是德国的庸人,对于流亡者生活中的事件,却是最不可能有这样的了解的。
福格特的书确实引起了很大的注意,特别是德国的自由主义报刊对它表示了热烈的欢迎。《National-Zeitung》(《国民报》)为这部书写了两大篇社论,而当伦敦方面接到报纸时,这两篇社论使马克思全家十分气愤。马克思夫人受到了特别巨大的震动。由于在伦敦得不到福格特这本书,于是马克思就写信给弗莱里格拉特,问他是否曾从他的“朋友”福格特那里得到这样一本书。弗莱里格拉特十分恼火地回答说,福格特不是他的“朋友”,而他手头也没有这样一本书。
从一开始马克思就清楚地知道,他必须回答福格特,尽管他向来不愿回答那甚至是最恶毒的咒骂。他认为报刊有权利侮辱作家、政治家、演员和其他社会活动家。在伦敦方面接到福格特的书之前,马克思就决定对《国民报》提起诉讼。这家报纸指控他有过一系列罪恶的和可耻的行为,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公众面前指控他,这些人由于党派的成见而总是愿意相信这种彻头彻尾的胡说的。此外,这些人也没有掌握任何材料足以对马克思的为人作出正确的判断,因为他离开德国已经十一年了。当时,马克思不单单是从政治上的考虑出发的:他认为为了妻子和孩子的缘故,他也有义务向《国民报》提起诉讼,因为它的指控损害了他的名誉。此外,他还准备写文章驳斥福格特。
马克思首先同布林德算帐。他仍然认为布林德手里有不利于福格特的罪证,而只是由于私人情面的关系才不肯把它们拿出来,因为一个庸俗的民主派总是认为自己应该照顾另一个庸俗的民主派的。但是马克思在这方面显然是弄错了,而恩格斯则比较正确;恩格斯认为,布林德是出于幼稚而愚蠢的妄自尊大才任意编造了关于福格特想进行收买的各项细节的;当事情闹糟了的时候,他就打了退堂鼓,可是已经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泥坑。2月4日马克思给《Free Press》 [《自由新闻》]的主编写了一封英文的公开信[参阅马克思:《福格特先生》,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51—352页。]。在这封信里他说布林德、维埃和霍林格尔关于那篇匿名文章不是霍林格尔的印刷所承印的声明是一个卑鄙的谎言,因而卡尔•布林德是一个卑鄙的说谎者。马克思说,如果布林德认为这一指控对自己是个侮辱,他可以向英国的法庭去控告他马克思。可是布林德却明智地没有到法庭去控告,而是试图从这整个事件中摆脱出来。于是他就在《总汇报》上发表了一篇很长的声明,猛烈地攻击福格特,并且用暗示的口吻提到福格特卖身投靠的事情,不过他依旧矢口否认文章是他写的。
但马克思对这一点却完全不能满足。他还在调解法庭上对排字工人维埃提起了诉讼,并且使维埃在发誓后作了供述。维埃这一次承认,他在霍林格尔的印刷所曾亲自为这篇文章排版以便在《人民报》上转载,并且看到布林德在校样上亲手改正的许多误植。随后他又说,他先前所以作出相反的供述,是因为受到了霍林格尔和布林德的利诱:霍林格尔曾答应给他金钱报酬,而布林德则保证将来酬谢他。根据英国的法律,这一供述确定了布林德应当受审,而厄内斯特•琼斯则表示准备根据维埃的这一供述而设法弄到一份逮捕布林德的命令。但是他又说,一旦提起诉讼,就无法再把它撤回,因为问题涉及的是刑事犯罪,而如果在提起诉讼之后又试图将此案和平了结,那么作为律师,他本人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但是马克思考虑到布林德的家庭而不愿做得太过分。他把维埃的供词送给了同布林德友好的路易•勃朗,并且写信告诉他说,如果事情到了必须对布林德提起刑事诉讼的地步,那么他会感到非常遗憾,但并不是为了罪有应得的布林德本人,而是为了布林德的一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第25卷,第325页。]。这封信起了它应起的作用:1860年2月15日,在也曾转载过《国民报》上的漫骂的《Daily Telegraph》[《每日电讯》] 上出现了一则声明,在这一声明里,经常同布林德一家来往的一个名叫沙伊勃勒的人自称是攻击福格特的文章的作者。尽管这显然是一种手法,马克思却对这种手法感到满意,因为这样一来,他对文章的内容便无须负任何责任了。
在开始攻击福格特本人之前,马克思试图同弗莱里格拉特取得和解。他把自己在《Free Press》[《自由新闻》]上发表的反驳布林德的声明和维埃的供词寄给了弗莱里格拉特,但是没有得到他的答复。于是他就最后一次写信给弗莱里格拉特,告诉他福格特的案件对于保护党的历史和党今后在德国的地位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他极力消除弗莱里格拉特对他可能抱有的不满情绪:“如果我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那么任何时候我都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人所固有的我无不具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第25卷,第297页。] 马克思写道,他非常清楚,对处于当前情况下的弗莱里格拉特来说,这一事件只能引起他的反感,但是弗莱里格拉特应当懂得,他是不能完全袖手旁观的。“如果我们两个人都认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放弃一切个人利益,并且从最纯正的动机出发,在许多年中间打起‘最劳苦最贫困的阶级’(Classe la plus laborieuse et la plus misérable)的旗帜,把它举到庸夫俗子所不可企及的高度,那么我们若是由于归根到底不过是出于误会的小事情而分手,我认为我们就是对历史犯下了不应犯下的罪过。”[《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第25卷,第298页。] 马克思在这封信的结尾处表示了真诚的友谊。
弗莱里格拉特握了伸向他的手,但是没有“冷漠无情的”马克思向他伸手时所表示的那种热情。他回答说,他根本不打算背叛他一向对之忠诚的“最劳苦最贫困的阶级”,同时希望像同朋友和同志一样同马克思保持个人的联系。不过他接着又说:“在这七年中间(自从共产主义者同盟解散以来),我远离了党。我没有参加过它的会议,也一直没有过问过它的决议和活动。因此,我同党的关系实际上早已断绝了。我们在这方面从来没有互相欺编过。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我所能说的只是,在这件事上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对我的本性以及对任何诗人的本性来说,必不可缺的是自由!党也是一只笼子,而且即使是为党歌唱,自由地歌唱也比在笼子里歌唱更好。在我成为共产主义者同盟盟员和《新莱茵报》编辑之前很久,我就是无产阶级的和革命的诗人了。而今后,我只愿站在自己的腿上,只属于自己并自己支配自己。”[弗莱里格拉特:《诗歌选和同马克思的通信》,1924年俄文版,第46页。] 弗莱里格拉特的这一表白清楚地说明了他历来对政治鼓动的日常具体工作的反感。因此,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他所不曾参加的会议,他所根本不知道的决议和演说,实际上从来都不曾有过。
马克思在回信中指出了这一点。他在再一次解释了可能发生的其他一切误会之后用弗莱里格拉特的一句口头禅做开头写道:“‘不管一切的一切’[307],我们一向喜欢的口号是‘反对庸人’( Philister über mir ),而不是‘跟着庸人跑!’( Unter dem Philister)[308]。
我已公开向你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希望你基本上同意这个观点。此外,我还曾尽力消除这样一种误会,以为我所说的‘党’就是指八年前便己解散的‘同盟’或是十二年前便已不复存在的报纸编辑部。我所理解的党,是指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党。”[《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第25卷,第325一326页。]这些真诚的话起了和解的作用,因为从广泛的历史意义上来说,“不管一切的一切”,马克思和弗莱里格拉特总是真正的同志。而这些话所以更增加了马克思的荣誉,是因为在受到福格特的卑鄙的攻击之后,马克思完全有权利期待弗莱里格拉特公开消除他同福格特的一切瓜李之嫌。但是弗莱里格拉特只限于同马克思恢复了友谊关系。在其余方面,他坚持站在一旁,而马克思则从那时起尽量避免把弗莱里格拉特的名字牵连到事件中去,以便使他更容易做到这一点。
但是,由于福格特事件而在马克思和拉萨尔之间发生的冲突,情况却完全不同了。在前一年的11月,马克思曾就他们在意大利战争问题上展开的辩论最后一次写信给拉萨尔,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信的笔调是“很粗鲁”的。因此,拉萨尔没有回答他的这封信,而马克思则认为这是由于对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在《国民报》攻击他之后,马克思当然希望在柏林有自己的人,并且请恩格斯设法同拉萨尔搞好关系,因为比起别人来,拉萨尔毕竟还是一匹“马力”。同这事相关联的还有这样一个情况,即一名普鲁士的候补法官费舍尔以乌尔卡尔特的拥护者的身份向马克思自我推荐,表示愿意为在德国报刊方面的任何委托效劳。当费舍尔代表马克思向拉萨尔致意时,拉萨尔甚至不愿意结识这个“无能而又无知的人物”。这个不久之后便因不幸事故而丧命的人,不管他在伦敦的行为如何,在德国他总是属于冯•科布尔格公爵的御用文人之列的,而这班文人的声名狼藉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在恩格斯还未履行马克思的委托之前,拉萨尔自己已经给马克思写了一封信。他说自己所以长时期沉默是因为没有时间,并且极力教促马克思要设法对付同福格特发生的“极其不幸的事件”,因为这一事件已对社会发生强烈的影响。当然,福格特的胡说,在那些了解马克思的人的眼里,并不能伤害马克思。但是所有不了解马克思的人却会相信这些话,因为整个事件相当巧妙地穿插着一些半真半假的传说,眼光不够锐敏的人是会完全信以为真的。拉萨尔特别提出了两点。首先,马克思本人也负有一部分责任:他竟把布林德这样一个卑鄙的撒谎者(至少后来证明是如此)的话信以为真,完全相信了他对福格特的最严厉的指责。如果马克思手里没有其他证据,那么他就应当在进行辩护之初首先撤回自己对福格特卖身投靠的指责。拉萨尔承认,必须有巨大的自制力才能完全公正地对待那样肆无忌惮地和不公正地进行攻击的人;但是如果马克思不愿意从一开始就使自己的辩护无效,他就应当提出证据说明自己的善意。接着,拉萨尔认为李卜克内西给《总汇报》这样反动的报纸写稿是应当受到遗责的,并预言这会引起群众的极大惊讶和对党的不满。
当马克思接到拉萨尔的信的时候,他手里还没有福格特的书,因此还不能对情况作出正确的估计。不过,对于首先应当承认福格特是诚实的这一建议,他当然是不高兴的,因为关于福格特同波拿巴相勾结的事情,除了布林德的胡说之外,他手里还有其他证据。马克思也不能同意对李卜克内西在《总汇报》方面的活动加以严厉谴责。当然,他决不是这一报纸的友人,他在两个《莱茵报》的时期曾对这一报纸进行过激烈的斗争,不过,尽管奥格斯堡的报纸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场上,但是它却容许对外政策方面的各种不同倾向的代表都在它的篇幅上发表自己的意见。《总汇报》在这方面很久以来就是德国报刊的一个例外。
马克思以十分不满的口气回答说,对他来说,《总汇报》同《人民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他打算向《国民报》提起诉讼;而且他还要发表一部著作来反驳福格特,并且要在序言里声明,德国公众的意见对他说来是完全无所谓的。在心烦的时候顺口讲出的话,又被拉萨尔看得过分认真了。他抗议马克思竟然把庸俗民主派的《人民报》同德国“最无耻和声名狼籍的”报纸混为一谈。但他主要的是警告马克思至少在他驳斥福格特的著作发表以前,不要向《国民报》提起诉讼。在信结尾的地方他表示希望,马克思不要为他的信生气,应理解到他写这封信是出于“忠实而诚挚的友谊”。
但是拉萨尔想错了。马克思在写给恩格斯的信里以最激烈的词句谈到这封信,甚至提出列维过去带到伦敦来的那些“正式的指控”来反对拉萨尔。诚然马克思曾尽力避免没有根据的不信任,并且证明说,这些“正式的指控”和关于拉萨尔的其他传闻都未能使他陷入迷误。不过传闻的性质使得拉萨尔不能承认马克思对传闻所持的保留态度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并且以相应的方式进行了报复,出色而令人信服地描述了自己在反动势力最狂猖的时期对莱茵工人所表现的献身精神和忠诚。
总之,马克思对拉萨尔的态度,不同于对弗莱里格拉特的态度,但是拉萨尔却采取了不同于弗莱里格拉特的行动。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和良心向马克思提出了忠告,而当他的忠告被拒绝的时候,他依然在行动上继续进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