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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倍克



  我是粗犷、豪放的苏丹,
  我的诗歌是披甲戴盔的大军;
  忧伤在我的前额添上许多神秘的皱纹,
  宛如缠了一条头巾。
[注:引自卡尔·倍克诗集《夜。披甲戴盔的歌》中的《苏丹》一诗。——编者注]

  倍克先生就是以这样夸张的词句,怀着要求得到认可的愿望,跨入德国诗人的行列;他的目光流露出自命不凡的高傲神情,嘴角浮现出当前流行的悲伤厌世的皱纹。他就是这样把手伸向桂冠的。从那时以来,两年过去了;这顶桂冠是否仍然宽容地遮盖着他前额上“神秘的皱纹”?
  他的第一部诗集充满了大无畏精神。《披甲戴盔的歌》、《新圣经》、《年轻的巴勒斯坦》[22]——一个二十岁的诗人刚出校门就青云直上!这是一团火,长久没有烧旺的火,这团火浓烟滚滚,因为烧的是青枝嫩叶。
  青年文学如此迅速而光华四射地发展起来,以致它的对手都懂得,傲慢地加以否认或谴责是得不偿失的。研究它并且批评它的真正弱点,现在是时候了。但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承认青年文学平分秋色。不久就发现了相当多这样的弱点,——不管是真正的弱点还是表面上的弱点,这对我们无关紧要;但是有人声嘶力竭地宣称:以前的“青年德意志”[5]要消灭抒情诗。的确,海涅同士瓦本派作过斗争[23];文巴尔克辛辣地批评过单调的抒情诗和诗中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蒙特反对过各种抒情诗,认为它们都不合时宜,并且预言散文这个文学救世主必将来临。这都太过分了。我们德国人向来以自己的诗歌自豪;如果法国人曾经夸耀他们自己争得的宪章并且嘲笑我们的书报检查制度,那么我们也曾经自豪地历数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哲学,从《路易之歌》[24]到尼古劳斯·莱诺的许多诗歌。难道这个抒情诗宝库竟要毁在我们手上?你看,拥有弗兰茨·丁盖尔施泰特,恩斯特·冯·德尔·海德,泰奥多尔·克赖策纳赫和卡尔·倍克的“青年文学”的抒情诗出现了!
  在弗莱里格拉特的诗集[25]问世前不久,倍克的《夜》发表了。大家知道,这两部诗集多么轰动一时。两个青年抒情诗人出现了,在当时青年人中没有谁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奎纳在《雅士报》上以自己在《性格》一书中所运用的、已经为人熟悉的写作手法把倍克和弗莱里格拉特作了对比。[26]我想引用文巴尔克在谈到古·普菲策尔时说的话[27]来谈谈这个评论。
  《夜》是一部混乱的诗集。一切都纷纭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描写常常是用笔大胆有如奇峰异石;未来生活的萌芽淹没在辞藻的海洋里;随处可见一朵花儿含苞未放,一个岛屿正在出现,结晶层正在形成。但是,一切仍然是乱七八糟,杂乱无章。下面的诗句用于白尔尼并不合适,用于倍克本人倒是恰如其分:

  狂乱和闪光的形象
  在我怒火燃烧的头脑中奔驰![注:引自卡·倍克诗集《夜。披甲戴盔的歌》中的《第二十二夜》一诗。——编者注]

  倍克在他的第一篇论白尔尼的试作中向我们提供的形象,是惊人地歪曲了的和不真实的;这里奎纳的影响不容忽视。且不说白尔尼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就连倍克强加于他的那种绝望的悲伤厌世也是他所不了解的。难道这是开朗的白尔尼,一个具有坚强不屈性格的人?——他的爱使人感到温暖,却没有把人烧伤,至少是没有把他本人烧伤。不,这不是白尔尼,这只是用海涅的卖弄风骚和蒙特的华丽辞藻拼凑而成的一个现代诗人的模糊理想。愿上帝保佑,这种理想千万不要实现!白尔尼头脑中从来没有“狂乱和闪光的形象奔驰”,他也从来没有“怒冲冲地”诅咒上天;他的心中从来没有午夜,而永远是早晨;他的天空不是血红色的,而永远是蔚蓝色的。幸而白尔尼还不致绝望到写出《第十八夜》这样的作品。如果倍克不是喋喋不休地谈论他在描写白尔尼时如何呕心沥血,我会以为他没有读过《吞食法国人的人》[28]。即使倍克从《吞食法国人的人》中取出最悲伤的一页,同他的装腔作势的“暴风雨之夜的”绝望相比,这一页仍然象明朗的白天。难道白尔尼本身缺乏诗意,还要为他添上这种时髦的悲伤厌世吗?我说它时髦,因为我决不相信这类东西是真正的现代诗歌应有的特征。要知道白尔尼的伟大就在于,他不屑使用可怜的华丽辞藻和当今文学行帮惯用的词汇。
  在人们对倍克的《夜》还未能作出定论之前,倍克已经发表了许多新诗;《浪游诗人》[29]使我们看到了他的另一方面。暴风雨停息了,混乱状态开始有了秩序。过去根本无法料想会出现象第一首歌和第二首歌中那样出色的描写,也不相信席勒和歌德在落入我们的学究美学的利爪之后,还能够为象第三首歌中那样富有诗意的对比提供材料;不相信倍克的诗的反响会象它现在的实际情况一样,安然地几乎是很平凡地回荡在瓦特堡的上空。
  倍克由于写了《浪游诗人》而正式登上了文坛。倍克宣布《静静的歌》即将问世,而报刊上报道说他正在创作悲剧《失去了的灵魂》。
  一年过去了,除了零星几首诗外,倍克毫无动静。《静静的歌》没有出版,《失去了的灵魂》也没有一点确切的消息。[注:见本卷第29页。——编者注]最后,《雅士报》发表了他写的《短篇集》[30]。这样一位作者的散文试作,无论如何是能引起注意的。但是,我怀疑,即使崇拜倍克诗才的朋友也未必会对这部试作感到满意。从某些形象上还可以认出昔日的倍克;如果倍克能更精雕细刻,风格是不错的,不过对这种简短的故事叙述所能说的好话也就仅此而已。无论就深刻的思想,还是就诗意的发挥来看,作品都没有超出庸俗的消遣文学的水平;构思相当刻板,甚至晦涩不明,叙述平淡无奇。
  在一次音乐会上,一位朋友告诉我,倍克的《静静的歌》[31]好象已经出版了。这时恰好在演奏贝多芬的一首交响曲的柔板。我想,倍克的诗也是这样的吧;但是我受骗了,诗中象贝多芬那样的格调很少,而贝利尼的哀调倒很多。当我把小册子拿到手时,大吃了一惊。第一首歌就平庸透顶,手法低下,只是由于用了一些文雅的词句才貌似别具一格!
  这些诗歌与《夜》的相似之处仅在于不着边际的梦幻。“夜”里做了许多梦,这是情有可原的;对于《浪游诗人》,人们也可以谅解,但是倍克先生到现在怎么也醒不过来。从第三页起他就做梦了,第四、八、九、十五、十六、二十三、三十一、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四十等页到处是梦境。以后还是一连串的梦。这种情况即使不是可悲的,也会是可笑的。如果撇开某些新的韵律不谈,那么,就是想创新这么一点愿望也终成泡影了。为此使我们在这一点上得到补偿的是海涅式的余韵和无限孩提般的天真,而这种天真几乎是所有这些诗歌的特点,它们给人以非常讨厌的印象。在第一部:《爱情之歌。她的日记》中这种毛病特别突出。倍克想成为熊熊的火焰和高尚而强大的神灵,我没有想到从这种火焰和神灵那里得到的竟是一碗淡而无味、令人讨厌的稀粥。只有两三首歌还差强人意。《他的日记》略微好些,这里有时总还能看到一首真正的诗歌,在看了大量庸俗和无聊的东西之后,它使我们得到了补偿。在《他的日记》中最无聊的是《泪》。以前倍克在泪的诗歌方面写了些什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在诗中让“痛苦象一艘野蛮的、血腥的海盗船航行在静静的泪海上”[注:引自卡·倍克诗集《夜。披甲戴盔的歌》中的《苏丹》一诗。——编者注],让“烦恼象一尾沉默、冷漠的鱼”在泪海中拍打着浪花;现在他流下了更多的泪:

  我的泪啊,如潮涌,
  没有白流!
  我生命的幸福
  充盈在你的胸怀(!)
  你胸中充盈着那么多、那么多
  我的琴音和我的情爱。
  我的泪啊,如潮涌,
  没有白流![注:引自卡·倍克诗集《静静的歌》中的《泪》一诗。——编者注]

这一切多么荒谬!在整个诗集里,《梦境》倒还有一些较好的诗歌,有几首至少是真挚的。《安睡吧!》尤其如此,根据它在《雅士报》第一次发表的日期来判断,它应该是这些诗中写得较早的一首。[32]最后一首也是比较好的,只是词句有些空泛,而且结尾又是“泪,世界精神的坚强盾牌”[注:引自卡·倍克诗集《静静的歌》中的《世界精神》一诗。——编者注]
  诗集的最后几篇是叙事诗习作。《茨冈王》开头部分的写法很象弗莱里格拉特的风格,这篇习作同莱诺笔下的茨冈生活的生动画面相比就显得逊色,那些冗长的句子本来想使我们感到他的诗新颖有力,结果却更加令人讨厌。相反,《蔷薇》所描写的瞬间倒挺动人。《匈牙利的哨所》和《茨冈王》属于同一类型。这个诗集的最后一篇叙事诗是一个例子,它说明一首诗可以词句流畅、音韵铿锵,而且辞藻华丽,却不能留下特别的印象。昔日的倍克只要用三两笔就可以比较生动地勾画出亚诺什克这个阴险的强盗的形象。而现在的倍克最后偏要在倒数第二页上让亚诺什克做起梦来,于是诗集到此结束。但是诗本身并没有完,要在第二卷中继续下去。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诗作也要象杂志上的文章一样,用“待续”这样的字眼来结尾吗?
  据说,在几个剧院的导演认为《失去了的灵魂》不宜作为戏剧上演之后,作者就把它销毁了。现在他好象正在写另一部悲剧《扫罗》;至少《雅士报》已登载了该剧的第一幕,《戏剧汇闻》杂志对这一悲剧作了详细的介绍。这一幕戏还在这些报刊上讨论过。[33]遗憾的是,我只能同意报刊上的说法。倍克的无拘无束、捉摸不定的幻想使他不善于塑造人物性格,他让剧中所有的登场人物都用同样的台词。倍克对白尔尼的看法就暴露了他极不善于理解人物的性格,更不用说去创造性格了,因此,他想要写个悲剧,这可是最不妙的想法了。倍克只好不由自主地借用他刚描写过的某个典型人物,只好强迫大卫和米拉用《她的日记》中的哭调讲话,只好用年市上的滑稽戏的笨拙手法来描述扫罗内心的情绪变化。我们听了摩押的话,才理解在另一部作品中所描绘的押尼珥这个典型人物的作用[34];这个摩押,是一个粗暴的、血腥的摩洛赫崇拜者,说他象人,不如说象野兽,难道他就是扫罗的“恶神”吗?自然的人还不是野兽,因而反对祭司的扫罗对于拿人作祭品不能感到满意。此外,对白也十分呆板,语言毫无生气,只有几个场面还勉强过得去,但是这也不能为这一幕悲剧增添光彩,只能使我们想起倍克先生那些看来无法实现的希望。[35]


弗·恩格斯写于1839年11月—12月初
载于1839年12月《德意志电讯》杂志第202和203期
署名:弗里德里希·奥斯渥特
原文是德文



  注释:
  [5]恩格斯指的是“青年德意志”(青年德意志派)——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产生于德国的一个文学团体,它受海涅和白尔尼的影响。“青年德意志”的作家(谷兹科夫、文巴尔克和蒙特等)在他们的文艺和政论作品中反映出小资产阶级的反抗情绪,他们起来捍卫信仰自由和出版自由。青年德意志派的观点的特点是思想上不成熟和政治上不坚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很快就堕落成庸俗的资产阶级自由派。——第9、20、25、35、78、286、312、444、456、488、496、509、515页。
  [22]《新圣经》和《年轻的巴勒斯坦》是1838年在莱比锡出版的倍克诗集《夜。披甲戴盔的歌》(《Nächte.Gepanzerte Lieder》)中的两个部分。这部诗集共分四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一个莱比锡大学生的奇遇》;《第二个故事——新圣经》;《第三个故事——新圣经的第二部》;《第四个故事——年轻的巴勒斯坦》。《苏丹》一诗作为《四个故事》的引言,放在前面。恩格斯对这部诗集的评价,见本卷第495—496页。——第24、71、495页。
  [23]指亨·海涅《士瓦本的镜子》(《Der Schwabenspiegel》)一文,文章反对的是保守浪漫主义的“士瓦本派诗人”(乌朗特、克尔纳、普菲策尔、施瓦布等人)。该文载于1839年《文学年鉴》第1年卷(汉堡)。——第25页。
  [24]《路易之歌》是中世纪一位不知名的诗人的诗作,用法兰克方言写于九世纪末。该诗歌颂西法兰克王路易三世于881年对诺曼人取得的胜利。——第25页。
  [25]《斐·弗莱里格拉特诗集》(《F.Freiligrath.Gedichte》)1838年斯图加特和杜宾根版。——第25页。
  [26]指古·奎纳《女人和男人的性格》(《Weibliche und männliche Charaktere》),1838年莱比锡版,两卷集,以及他于1838年11月13日和15日在《雅士报》第223号和第224号发表的一篇匿名文章《德国抒情诗。卡尔·倍克,斐迪南·弗莱里格拉特》(《Deutsche Lyrik.Karl Beck,Ferdinand Freiligrath》)。——第25、35、75页。
  [27]恩格斯指的是卢·文巴尔克的一篇文章《剧作家路德维希·乌朗特》(《Ludwig Uhland,als Dramatiker》),载于《当代剧作家》(《Die Dramatiker der Jetztzeit》)1839年阿尔托纳版第1册。——第25、65、75、523页。
  [28]指路·白尔尼于1837年在巴黎发表的一篇抨击性文章《吞食法国人的人门采尔》(《Menzel,der Franzosenfresser》)。——第26、144、524、534、538页。
  [29]指1838年在莱比锡出版的倍克诗集《浪游诗人》(《Der fahrende Poet》)。恩格斯对诗集的评价,见本卷第496页。——第26、62、496、517页。
  [30]卡·倍克《短篇集》(《Novellistische Skizzen》),载于1839年9月2、3、5—7日《雅士报》第171—175号。——第27页。
  [31]卡·倍克《静静的歌》(《Stille Lieder》)1840年莱比锡版第1卷。这部作品包括以下几部:《爱情之歌(她的日记)》,《爱情之歌(他的日记)》,《梦境》,《茨冈王》,《匈牙利的哨所》。——第27、84页。
  [32]卡·倍克的诗作《安睡吧!》(《Schlaf wohl!》),最初载于1838年6月30日《雅士报》第126号。——第29页。
  [33]倍克的悲剧《扫罗》第一幕,载于1839年11月4—8日《雅士报》第216—219号。
  1839年11月25日《戏剧汇闻》第143期刊登了一篇短评《插曲。剧作家卡尔·倍克》(《Episoden,Carl Beck als Dramatiker》)。
  1839年11月《德意志电讯》第190期的《简讯》栏刊登了一篇评论卡尔·倍克悲剧《扫罗》第一幕的匿名文章,谷兹科夫曾为该文作了注释。——第29页。
  [34]倍克的悲剧所描写的扫罗王的军队将领押尼珥,也在早些时候发表的谷兹科夫的悲剧《扫罗王》中出现过。——第30页。
  [35]继恩格斯论倍克的文章之后,《德意志电讯》杂志第203期(1839年12月)刊登了该杂志编辑卡尔·谷兹科夫的文章,题为《补遗》,文章的结尾部分载于第204期(标题是《卡尔·倍克》);谷兹科夫在文章中尖锐地批评了倍克的诗集《静静的歌》,特别强调指出倍克的诗的“幼稚性”。——第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