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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当代南斯拉夫的短篇小说
〔南〕米·马尔科维奇
1978年
本文是1978年苏联出版的《南斯拉夫中短篇小说》一书的序言。这篇文章对南斯拉夫短篇小说的发展道路和特点,以及战后时期南斯拉夫短篇小说的思想特征,作了简要的论述。中译文来自《国外社会科学》1978年第5期。井勤荪译。
在南斯拉夫各民族文学中,短篇小说有着丰富的传统,就其多方面的特点而言,它是一种十分重要的文学形式。如果撇开享有世界声誉的民间故事,仅就短篇小说来说,则可断言,南斯拉夫短篇小说是在坚实的民族传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南斯拉夫的短篇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体裁,是在十九世纪我国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形成阶段产生的,而且成为重要的文学组成部分。它的主题,主要是由对当时的社会政治运动所作的分析,以及对迅猛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关系所作的尖锐、无情的批判而确立的;从内容和语言方面来看,它带有地区性的色彩;艺术手段则与民间创作有密切联系,作家们广泛利用了民间传说与童话中的种种素材。大部分短篇小说都以描述为其突出特点,人民的生活,风俗习惯以及人民命运的本身,均在短篇小说所注意和观察的范围之内。我国各民族文学中的现实主义短篇小说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面对社会集体生活和客观现实;它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内容完全面对外部世界、面对南斯拉夫各族人民赖以生活的社会条件和政治条件。当时的短篇小说追求的是具体的历史事件的反映,关心的是社会关系的变化,而对人和人的内心世界则注意不够。人的内心世界,对于十九世纪多数南斯拉夫短篇小说作家来说,往往是处于次要的地位。即使描写它,也是作为经济和政治因素所造成的直接后果来写的。他们认为,人的意识的变化,取决于社会关系和经济关系及其所发生的变化。十九世纪的南斯拉夫短篇小说,不管怎么说,与当时的时代以及文学的发展是步调一致的,它在艺术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已接近于当时欧洲文学中短篇小说的成就和文学发展的方向,并为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坚实可靠的基础。此外,现实主义的短篇小说也成功地反映了十九世纪我国社会极为重要的社会特点,其中的一些优秀作品已预见到我国革命的未来。
艺术创作上的根本变化,也是生活各领域所发生的无数历史性变革——这些变革是欧洲和我国进入二十世纪的标志——的反映。我们在这个时候所接受的在全欧洲盛极一时的新思想和新的美学观点,比我国文学史上的任何时期,都更多、更广泛。十九世纪,尤其是十九世纪下半期,俄国、法国、英国和德国的现实主义极其丰富的艺术实践,对我国文学产生了重大影响。果戈里、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斯汤达、左拉、莫泊桑、狄更斯等作家的影响尤为显著。二十世纪各种文学流派,不仅大大加深了这种影响,而且还创造了创作独立性的气氛。我国作家逐渐脱离了传统的现实主义,而转向新的文学发展方向,我认为主要是转向了由高蹈派——象征派宣言[1]开创的法国作家的经验。新的倾向的回声,也从当时充满着革新精神的其他国家的文学中不断传来。我国作家步其后尘,力求重新看待和解释人在历史进程中的命运和地位。因此,革命的社会进程也带动了文学,导致重新评价昔日的珍品。
本世纪初,我国文学中的诗歌、文学批评和随笔作品有了突出的发展,短篇小说在一段时间里默默无闻。事实上,那些在十九世纪下半期进入文坛的现实主义短篇小说作家,这时正处于蓬勃发展的阶段。然而,在热爱自由的思想不断高涨的情况下,已经涌现出新一代短篇小说作家,他们取代了实力雄厚但已趋于衰落的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家。新一代作家在艺术方面超过了前人,他们写的短篇小说更符合新时代的要求,这是就新的创作方法而言。一般来说,年轻的散文作家不喜欢客观叙述的手法,反对狭隘的地区观点,他们注意的中心不是外界的客观现实,而是着重刻画人的心理状态,分析人们内心世界的变化,由此而去描绘现实生活的画面。我们在现实主义时代所看到的则是相反的现象。
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本世纪初各种文学流派指出了新的发展方向。战争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它把灾难带到生活中来,并把一系列紧迫问题摆到了处在这场世界性大搏斗的恐怖之中的人们面前:既要在这种走投无路的局面下保卫自己、寻找出路,也要考虑现状和未来。战争期间写出的文学作品都带有战争的深刻烙印。但是,在这些年,我国还没有出现稍有分量的作品。只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文学的水平线才开始了移动。世界比过去开放了,有生气了,各国人民有了思想交流,战后初期,我国文坛经历了一个创作高潮;我国文化与欧洲文化的差距空前地缩小了。许多南斯拉夫作。家战后从欧洲发达国家首先是从法国纷纷回国。我国出现了这样一批作家,他们撰写短篇小说的才华虽不是一下子表现了出来,但从他们写出的第一批作品便可看出,我国文坛已拥有一代能够给它带来国际声誉的作家。这一代作家的特点是有气魄、文笔简练有力,他们敢想敢做,勇于创新,并且意识到自己同人类命运休戚相关。他们是一代革新派,无论对创作形式或创作内容,都带来了新的、高度理性的和要求严格的革新因素。我国文坛有了一批独具风格的作家。短篇小说作家写的是自己的体验,自己对世界的观察,自己的感情、希望和理想。他们在短篇小说上创立了我国自己的原则。在这方面,伊沃·安德利契和米罗斯拉夫·克列日的建树尤其突出。从艺术方面看,正是他们确立了短篇小说新的内容和性质。他们播下的现代短篇小说创作的种子,已在两次大战之间以及战争和革命之后成长起来的几代新人的作品里吐出了幼芽。当然,许多人的写法是受了他们的影响,但并没有模仿他们,因为他们在创作上的个人特点是独一无二的。安德利契和克列日的创作,似乎具有一种独特的鼓舞作用,它本身就表明,依靠自己的才华,是可以也能够探索到真正创新的源泉的。
与安德利契和克列日一同登上文坛的作家,受到欧洲短篇小说和我国短篇小说传统的影响。这表现在,我国多数短篇小说作家已经完全理解到新时代的性质:他们一方面明确意识到,随着法西斯主义在欧洲的出现,人类生存的基础已遭破坏,威胁的乌云笼罩着人的安全及其未来;另一方面也看到两次大战之间整个时期的突出标志是伟大十月革命,它为我国随后产生的革命思想提供了养料。我国作家在自己各种题材的栩栩如生的作品中,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上述两个方面;他们在谴责法西斯黑暗势力和破坏势力的同时,也就在心理上使人民对即将爆发的战争和革命有了准备。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思想十分明确、自觉,满怀极大的创作激情和人道主义的感情。
我国多数散文作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都还年轻,还缺乏真正的创作经验。战争使他们的探索和思考中断了,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成为革命战士,许多人牺牲了。只有那些从战争和革命中走过来的人,才得以充分发挥自己在短篇小说方面的才华。
战后时期,又有几代人相继加入了我国短篇小说作家的行列。尽管这些作家所持的美学观点不一,他们在作品中体现的思想却是一致的,即用各自的方法反映我国革命的辩证发展过程。战后初期,同两次大战期间一样,安德利契和克列日仍然是我国文学思想这棵大树最深厚的根基和最壮实的躯干。那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或战争结束后登上文坛的短篇小说作家也同他们一起成长壮大起来。不消说,在战争的炮火中也成长了一批小说作家。几乎所有的短篇小说作家,包括安德利契在内,首先着手的题材,就是战争以及战争带来的灾难,对战争的谴责和革命高潮的兴起。他们详尽描写了革命的各个阶段,再现了人们在战争中经历过的各种情况,也描写了战争和革命的牺牲者以及战争如何改变了人的思想意识。不言而喻,我国文学并不是一下子就在描写战争和革命题材方面取得重大成就的。起初出现的,只是记事作品,它们往往罗列事实,有时还充斥自然主义的细节描写。在这些作品里,对现实生活的艺术思考还不占领先地位,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们都是在战火还在记忆里燃烧的时候一挥而就,并不是事后经过冷静的思考而创作出来的。一切对个人具有决定意义、富有个性的东西,均应通过艺术家的再思考,使那些带有个别性和具体性的东西退居次要地位,这样才能获得历史和道德的经验,获得能够用来衡量一定历史阶段所具有的真正意义的东西。战后初期的文学中,也出现过简单看待战争和建设新世界的问题,不是全面反映新的现实生活和不久前的过去,而只是用一些英雄主义和革新精神的实际例子来表现生活的这一阶段。这使得包括短篇小说作家在内的所有作家都失去了创作当之无愧的艺术作品的可能。作家们只是在克服了这种缺点之后,才开始用自己的声音讲话。他们经历了一场真正的复兴,开始在自己的作品里从各个角度再现当代现实生活的全貌。南斯拉夫的短篇小说从此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我认为,我国文学在创作上的解放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关于艺术创作的辩证自由的思想,开始在生活中得到了体现。
五十年代中期形成的几个大的流派,活跃并丰富了我国的文学思想。在描写反法西斯的民族解放斗争主题方面,迈出的步子最大。在短篇小说中,革命乃是改变世人的一种历史的和辩证的行动,人的道德和心理得到了充分、全面的反映——他们当中,有善人也有恶人,有保守者也有革命者、改造世界的积极分子,有确立了自己的生活地位的人,也有尚未确立、但始终在努力的人。许多作品是从全面的观点写战争的,摈弃了那种罗列事实、干巴巴的描述和照相式的写法。人的个性及其心理世界的千差万别,人的激情及其精神生活的复杂性,激荡着作家们的心。也有一些作品把战争写成是一场混乱,一种诅咒,是对人的迫害,是人在同自己、同历史、同摧毁了人的道德基础的一切势力算总账时所做的最后挣扎。
当一些短篇小说作家运用现代散文的全部艺术手法,首先从道德和心理的观点研究战争和革命历史的实质时,另一些作家,尤其是年轻一代的作家,则是面对我们时代的现实,从中发现革命的新形式,表现这场革命中的人,反映他的内心发展,即所谓自我革命,及其内心深处最复杂、最玄妙的变化和他对新的社会结构的体验。在表现我国现代生活时,重要的一点是,作家们没有把这种生活当作是万古不变的东西,就是说,没有把它当作教条,而是把它作为我国革命辩证的发展进程的表现而加以接受的。另一点也很重要,对待新的现实生活的态度不是直线式的,写作技巧在多数情况下并非是黑白分明的,尽管这种情况也有存在;对待新的现实生活,应持全面的观点,优秀的短篇小说对生活的描写总是十分辩证的。在这些作品中看得见人们的生活和意识中的各种矛盾,以及生活向人们提出的各种问题。近来常常看到一些作品,特别是青年作家的作品,能够通过重大的社会事件,表现我们时代的意义和实质。如何选材取决于作家的兴趣:一些作家沉湎于过去的岁月和童年时代,探究社会和家族的起源,想从那里找到激动他们的现代问题的答案;另一些作家,为着解释当今事件的实质,总是从战争和革命中去寻找原因;对第三种作家来说,现代生活本身,既是理由也是目的,他们总能在现代的生活中找到许许多多需要加以研究和解决的问题。有的作家总是把我们的现实生活作为革命的直接继续来谈论;另一些作家则批判地去对待它,从中看到脱离革命思想原则的地方。我国文学不存在片面性,作家们总是力求在辩证的发展中充分而深刻地认识生活的进程,这是至为重要的。艺术家的能力越强,他对我国革命的规律以及我国社会生活中存在的各种矛盾的实质理解也就越深刻;他对这些矛盾的尖锐程度,甚至对导致社会质变的各种因素的分析以及对偏离革命道路情况的分析,也就越清楚。我们这里也有表现生活流于表面化、吹毛求疵、不理解正在出现的进步所包含的真正意义的情况。但是,作家有广阔的创作天地,不受任何教规约束的短篇小说创作,已经鼓足了头。作家们在自己给自己规定的自由范围以内,畅述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和看法,而且,这自由既是人的不可剥夺的权利,艺术家的职责便应当这样去利用这种权利,使他的创作为人服务,促进人类社会文明化,使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和宿愿能够作为经验和教诲以最好的方式传给后人。我国多数作家是履行了这一职责的。
从美学观点看,现代南斯拉夫优秀短篇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它注意人的内心生活。作家采用独白、意识流以及其他被广泛运用的现代写作手法,从各方面揭示了人的内心世界,深刻而又细腻地再现了人的丰富感情。这种对个性、局势和问题作全面分析的技巧,不断趋于完善,已经成为各代作家的思维原则。作家们的这种力求作全面分析、不受任何约束地进行实际生活的再创造,而不局限于浮光掠影的描写,使得揭示人的个性,并在辩证的发展中揭示人的思想成为可能,尤其是当作者刻画处于特殊条件下的人物的时候。所有这一切赋予短篇小说以独特的美学和哲学特征,其中的一点是:对现实生活及其在艺术作品中的反映,均持批判态度。这实质上是对世界的一种新的看法,也是现代社会进一步发展的要求。我们指的是对艺术形象的新的理解,这种形象能够深刻而又全面地表现人的个性以及他们期望改善社会、政治和道德关系的要求。我认为,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正是这一点成了短篇小说发展中重要转折的基础。这种转折带有已结出丰硕果实的某种特殊的解放的性质;短篇小说已经进入了更加复杂、更加现实和更加重要的阶段。各种矛盾和争论冲突只能加速它的发展。而世界观和社会及文学关系中的新鲜事物,正孕育于克服社会,哲学和艺术遗产的努力之中。当今文学发展方向的捍卫者们已拟定出对我国现实生活作艺术思考的新的原则。这些原则的基础,简言之,就是:如果我们要批判地对待开拓新路的人们的活动,我们更应对自己持批判态度。所以,得出以下结论便不会显得不自然了:那些把人类日常生活中的哲学、历史、人道主义和人本学问题提上首位的作品,应当首先被认为是我国战后时期出现的最重要的作品。
注释:
[1] 高蹈派是法国十九世纪后期的一个诗歌流派,宣扬纯学术。——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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