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柯伦泰 -> 〔小说〕赤恋(1927)

第13章



  弗拉基米尔今天提早回家,笑容满溢的他,喜孜孜地带来一个好消息:来自中央政府的传唤,他期待已久的新职位任命,总算到了。他必须立即前往莫斯科。

  「去莫斯科吗?没问题的,你去吧。我也要走了,不是去莫斯科,是要回到我的省份。」

  华休说话时表面上很平静,华丽小信封在她的口袋里——这是妮娜的信。

  弗拉基米尔没有注意到华休脸上的疲惫。他既没看见她棕色眼睛闪烁的愤怒光芒,也不好奇华休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打理行李。

  「你想去拜访朋友吗?好的。我们是在莫斯科见面,还是直接去新管区?」

  华休心里的最后希望:他会反对而且不让她走;现在就这样都结束了。

  「我没有要和你一起赴任,我是被叫回去工作,之后也会一直留在那里,不是短期。我在你的监狱里休息太久了,现在我厌倦扮演经理的妻子,你可以娶一个能够欣赏这种生活的妻子。」

  华休彻底解开了束缚,心里话一鼓作气全讲了,滔滔不绝的讲,直到不得不中断。她不会再让自己被欺骗了,很庆幸他们的爱情从此结束。对她来说,在这些集团人士、这些上层阶级人士中无所事事,真是种折磨!她之所以忍受这一切只是为了弗拉基米尔。她受伤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她,只把她当作是管家和某种掩护:「何必呢,我太太是共产党员。」但却是由另一个女人在「神秘小屋」里给了他快乐和爱,如此的计划实属精明!但他们两个有没有想过:她,华休是否又愿意过这种恶心的生活!

  她的眼睛充满绿色的恶意,因呼吸困难而不得不停下来。

  弗拉基米尔惊讶地摇摇头:「华休?是妳吗?我都不认得妳了!如果我隐瞒了什么,也是为了妳。」

  「谢谢!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很坚强,你认为你的爱已经填补了我的生活吗?你的爱令我反胃,它不过就是我身上的一根刺,让我只想尽快摆脱,从自己体内拔除。我对你所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兴趣,你爱谁,想吻谁就吻谁,接着说谎和诈欺!最后忘记你到底是谁!背叛了共产主义,这些有什么不同!」

  「华休!华休!我们的友谊呢?你承诺了解一切又如何?」

  「我们的友谊?友谊它到底在哪里?我不再相信你了,弗拉基米尔,你扼杀了我对你的信心。如果你来找我,说:华休,有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爱上了别人——你认为我会阻止你,责备你吗?你认为我会阻挡你的幸福路吗?你看,弗拉基米尔,你忘了我不只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朋友和同志,这就是伤害我的地方——这是我永远不会原谅的。」

  泪水从她瘦弱的脸颊上流下来,她用袖子擦去,然后背对着弗拉基米尔。

  「我像信任同志一样信任你,但你却无情地摧毁了我的信心。当我们彼此的信心都已荡然无存了,还能怎么共同生活?现在我清楚地看到,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我们的幸福已经结束了。」

  华休心情沉重,她削瘦的肩膀颤抖着,坐到床上,揉捏着手中的丝被。弗拉基米尔在她旁边坐着搂住她。

  「妳是说妳不再爱我,我们变陌生人了吗?不,华休,如果妳不再爱我,又怎么会这么痛苦。我已经不再爱你了吗?请尝试理解!是的,我爱妮娜,但是跟爱妳不一样。我对妳的爱更强烈、更深,华休,没有了妳我就再也看不清路途,无论我做什么,我总是想知道:华休会说什么?她会提出什么建议?妳一直是我的导航星,我需要妳。」

  「你一直在讲的是你自己,」华休抱怨道:「你却忘记了我,我不能那样生活。你在这事上涉入再多都不重要,让我难过的是,我们从此不再是同志了。」

  「妳以为我不了解吗?可是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怎么了。当我们分开时便渴望着彼此,但只要聚在一起,又感到极不自在。妳总说以前不一样,但我们那时有在一起过吗?没有任何家庭生活,一直不停工作,只偶尔有短暂的碰面。假若回到这样子生活,华休?先暂时的!妳会愿意吗?各自忙自己的生活,需要彼此时,我们就会见面。好吗?可以吗?华休依然还是我挚爱的野丫头,是世上的唯一,不会再有谎言了。我们不能一时冲动就永远中断一切,因为这才是造成真正的痛苦,可怜我吧!」

  弗拉基米尔把头枕在她双腿上,一如往常,他将脸贴向她灼热的掌心。

  房间安静下来。

  遗忘已久的欲火,狂浪般袭卷了两人,恋痕情殇,疑惑之灰烬,覆盖住了的激情余烬,现在都熠熠生辉,再度发光。

  「挚爱的华休啊!」

  弗拉基米尔拥抱华休,把她拉向膝间,亲吻她的嘴唇,火热地爱抚着她的身体。

  华休没有抵抗,屈服于她几近遗忘的甜蜜倦怠感里头。

  就这样吧!现在弗拉基米尔像以前一样爱她,总之他就属于她一个人,忘掉妮娜吧,他正在对妮娜不忠——不光是身体,还有他的心,他的灵魂也是。

  华休感到这种恶意的乐趣,与平时性格如此相违,她感伤之余却也欣喜痛快。就让他不忠吧。

※     ※     ※


  接下来的日子里,激情的余烬散出悬疑的闷热,愤怒与疏离感如同尘埃层层覆盖,依旧不能阻止余烬的燃烧不止。

  弗拉基米尔变得温柔,华休也充满爱心和顺从,他们好像又重新爱上彼此,他们不能没有对方。夜里,他们抱在一起,仿佛害怕失去对方。弗拉基米尔亲吻了华休棕色的眼睛,华休将弗拉基米尔的头抚在胸口。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拥有过对方,带着苦乐参半的渴望和喜悦。他们这是重新找到了爱情,还是在告别爱情?告别他们失去的、无法挽回的幸福吗?

  当华休笑着开玩笑时,她怕自己随时会哭出来。弗拉基米尔抚摸着她,看着她棕色的眼睛,但她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无限的悲伤,而不再是欢乐的淘气火花。他的眼睛并没有反映出华休的爱,却像是默默地和她道别。

  华休不想看到沃洛佳的双眼溢满泪水,她的纤细手臂搂着他的脖子,阻止悲伤无限的蔓延,她寻求他的嘴唇,他把她按向心头。她屈服于他热情的爱抚,他贪得无厌地寻找她的身体,直到两人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那些日子极不寻常,炎热、闷热、阴郁,他们没有幸福,没有因爱而产生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他们讨论了之后的一切,而「同时」华休会回家继续工作。当弗拉基米尔在新地区安顿下来时,再通信安排约会时间,至于地点?他们什么也没说。没有提及分离的事。就这样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清晰易懂,仿佛纯粹的真诚仍存在于他们之间。但有件事情华休绝口不提:妮娜的信被她拿去藏了起来,她要留着以备日后不时之需。她还坚持弗拉基米尔向莫斯科发电报,说他是独自一人来的,为什么?这令她心疼,但某方面来说恐怕有必要。弗拉基米尔一开始时拒绝了,疑惑地看着华休,好像在害怕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发了电报——并且变得更加充满爱心和热情。

  终须如此,他们即将喝尽生命酒杯里仅存的一啜幸福,幸福的成分是令人陶醉的激情之酒,及离别时的苦涩甜蜜。

  华休是个欢乐、灵动、活泼的人,沃洛佳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了。

  「这伪装的外皮不再合我的意,现在我终于将皮蜕去了。我不是个什么模范「经理夫人」,你需要的妻子不会是我这一种;再说我也不适合当个尼普商人!」她笑着嘲讽沃洛佳。

  「我不知道妳是什么人,我只知道妳又变回野丫头华休了。即使有五个党委要传唤妳去,我也不会放弃我的野丫头,一会儿就算了,永远的免谈!」

  华休笑了,事情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他们偶尔会见面,作个自由的同志更好过当男人身后的妻子。

  弗拉基米尔同意这样会更好。但没有华休那聪明的小卷发他就活不下去。

  「华休,世界上的朋友太少了。尤其现在他们都走了,每个人都自私自利,但我们是真正经过考验的朋友,不是吗,华休?」

  他们在一起交谈,仿佛他们之间的墙不存在,已经被打破了,华休心中的毒蛇处于休眠状态。她也以为嫉妒就这样消失了,但突然,出乎意料的是,她又感觉到了那锋利的獠牙。弗拉基米尔无法摆脱过去,开始谈论起妮娜,这也显示他仍然时不时会想起她。他说,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能和法国人说流利的法语,能和德国人说流利的德语。她在学校就学到了这一点。

  「如果她受过良好教育,为什么找不到工作?还是她更愿意以牺牲别人为代价来生活?想必是懒惰已经融入她的血液了;再说了,做你的情妇也舒服多了。」

  华休知道她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她克制不住,嫉妒之蛇正在伤害她,这就是她想袭击沃洛佳的原因,让他也受受苦吧。

  沃洛佳皱起眉头,责备地看着华休。

  「华休,怎么这么说呢?这样很丑恶,我的野丫头华休不会这么说,这是另一个华瑟莉萨·门捷芙娜。」

  华休心口一阵抽痛,但她无法停下来,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伤害沃洛佳,直到他勃然大怒,她才醒悟过来。

  「别生气,亲爱的。对不起!我爱你。如果我不爱你,我就不会这么折磨你…」

  欣喜若狂的吻,两个身体疯狂地寻找对方,直至淹没心灵和痛苦,忘记,隐藏不可避免的真相。

※     ※     ※


  华休向党委告别,就返家收拾满屋子细软,抹布、麻席、吸管,什么都要收;她与玛丽亚·谢苗诺芙娜协商,两人一起开会讨论要如何包装所有物品,以免损坏或破损,让所有物品都能安全抵达经理的新家。

  「你何必为这事操那么多心呢?」玛丽亚·谢苗诺芙娜抱怨道:「既然都要回自己的省份,还这么辛苦干嘛?记住我的话:当妳离开的那一刻,那位小女士就会取代妳的位置。而妳却在为她做事、替她担心!」

  为什么不?就这样吧。她不是作为他的妻子来帮助他的,妻子永远不会这么做,她会谴责弗拉基米尔:为什么他变成了上流人士?但现在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他为自己而活,她也为自己而活。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但他们是同志,她为什么不该帮助他呢?不是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因为他要求、期望或希望。不是这样,而是作为一个同志,作为一个朋友。她也没有生他的气。如果他想把那些垃圾全部带走,让他的几箱碗碟和几箱丝绸给国家货运线带来负担,那是他自己的事!这是他们的分道扬镳。她无法与他携手走过一生,但她为什么不帮他收拾行李呢?

  沃洛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家庭主妇了?他向伊凡诺维奇和政府成员赞扬她。但他一次又一次地问华休,如果她不来,谁来收拾他的新房子。

  「什么谁?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去哪了?她还不就是因为不想弄脏自己的玉手?像她这样高贵的仕女,什么都要人家帮她准备,好好放在银盘上,以劳累他人,牺牲他人为代价。」

  又伤害了沃洛佳,她很内疚,为什么?他责备地看着她,仿佛在问:为什么,华休?

  「我亲爱的甜心,我很讨人厌,我知道!但这只是因为我爱你,别生气,亲爱的,只是开个玩笑。」

  她把脸埋在沃洛佳的胸前,努力吞下哽咽的泪水。因为她爱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她爱他,受苦,害怕失去他,不如死了好!

  「我可怜的亲爱的,瓦休可,我了解妳──这就是我爱妳的原因,也是我无法和妳彻底分离的原因。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华休,我也不会再有像你这样的朋友了!」

  那种痛苦、压抑的精神错乱再次麻痹了他们的感官——他们再次试图用爱,来淹没自己的痛苦。

  「你愿意为叛逆的『无政府主义者』保留一点心灵的角落吗?」

  「当你高兴的时候,你会想起你的野丫头华休吗?」

  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时代,热情、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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