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异邦的基督徒人数增加的时候,他们自然要求他们应有的地位,而且非常热烈。于是教会中的反抗,便日渐尖锐了。
这种反抗的时间意长,这种冲突的范围愈大,则这两种势力的互相对抗的态度,也必然地愈为仇视了。这种情形,在耶路撒冷毁灭以前数十年,更成尖锐,因为犹太人和他们居留地之民族之互相敌视,便激成严重了。最明显的就是犹太国中的无产阶级,尤其是耶路撒冷的无产阶级,他们走到非犹太的国中,尤其是在罗马城,他们是满含着热狂憎恨的。罗马人是一种最坏的压制者及掠夺者,最坏的仇敌,希腊人就是他们的同僚。为犹太人与他们所不同的每一点,现在都比以前更为人们所重视。本来对于一切宣传都加以极大注意的犹太人,这时更向前推进,从他们宣传胜利为基础来考虑,因而对于犹太人的特性,加以极大的强调,必耍谨守犹太的一切法律,并且由于环境的势力,他们更倾向于犹太之条规了。
但同时因为犹太人对于他们的压迫者的民族之热狂的憎恨,愈为增加,于是一般群众对于犹太人之厌恶和鄙视,也一同增加。这便令很多异邦的基督徒及其宣道者,不但要求把他们自己从犹太法律解放出来,还且常常轻蔑这些法律。于是异邦的基督徒和犹太的基督徒之对抗,更为尖锐,而异邦之基督徒,对于犹太教,也更为仇视了。虽然弥赛亚之信仰——包括被钉死的弥赛亚之信仰——已经密切地交织于犹太教中,但仍令到异邦之基督徒,马上反对犹太教。他们从犹太教中,把一切弥赛亚之预言,与乎关于弥赛亚信仰之其它的补助物,都一齐引用,但对于犹太教,却非常仇视。这便在基督教中所已存有的多种矛盾中,更增加一种新的矛盾了。
我们已经看见,在“福音书”中,如何地用极大的注意,认耶稣为大卫之苗裔,他们又如何用特殊之凑合,把一个加利利人之诞生地,移到耶路撒冷去。他们后来,又从犹太人之“圣经”中,常常借用,以证明耶稣之弥赛亚的使命。他们并且藉耶稣的口,表明他是反对那些以希图毁坏犹太法律之罪名加给于他的人们。“勿以为我来毁坏法律,及先知:我来不是要毁坏,乃是要成全。我实在告诉你们:就是到天地都废去了,法律的一点一画也不能废去,都要成全。”(“马太”第五章,第一七节;“路加”第一六章,第一六节)
耶稣又命令他的门徒,说道:
“外邦人的路,你们不要走,撒马利亚人的城,你们不要进:宁可往以色列家迷失的羊那里去。”(“马太”第一○章,第六节)
这是一种传教于犹太人以外的异邦人之彻底的禁止。又在“马太福音书”中,耶稣对着一个腓尼基的妇人(根据“马可福音”,则这个妇人是希腊族的,但生于叙利亚腓尼基的地方),表示同样的,虽然是较温柔的话。她问他说:
“主啊,大卫的子孙,可怜我;我女儿被鬼附得甚苦。耶稣却一言不答。门徒进前来,求他说:这妇人在我们后头喊叫;请打发她走罢。耶稣说:我奉差遣,不过是到以色到家迷失的羊那里去。那妇人来拜他,说:主啊,帮助我。他回答说:不好拿儿女的饼,丢给狗吃,妇人说:主啊,不错,但是狗也吃他主人桌子上掉下来的碎渣儿。耶稣说:妇人,你的信心是大的:照你所要的,给你成全了罢。从那时候起,他女儿就好了。”(“马太”第一五章,第二一节以下;比较“马可”第七章,第二七节)
在这一事件中,耶稣尤许了具有理由之陈述。但在其开始时,却表明他对于这一个希腊的妇人,是非常残酷的,其理由便是她不是一个犹太人,虽然她已称他为大卫王之苗裔,用这一个名词,已经表示她有了一种犹太教的弥赛亚信仰了。
纯粹的犹太人总记着耶稣对他的门徒,曾有下面之应许:他们在他的将来国家之中,坐在十二张宝座上,审判以色列之十二支派。然而这种应许只能够吸引犹太人,尤其是在犹太境内的犹太人。在异邦宣传之中,它完全失去了它的价值了。
不过“福音书”中,虽然采用犹太教弥赛亚信仰的这一种遗迹,但他们却常常在直接的平列之中,就发表着编辑人或著作人心中充满对于犹太人之憎恨。所以,耶稣便一次又一次地,发表他的演词,以反对一切为虔敬的犹太人所宝贵的东西,例如禁食,饮食时之规则,安息日之仪式。他把异邦人提升,比犹太人更为高尚:
“所以我告诉你们:上帝的国,必从你们夺去,赐给那能结果子的百姓。”(“马太”第二一章,第四三节)
耶稣更进一步,彻底的咒诅犹太人:
“耶稣在诸城中,行了许多异能,那些城的人,终不悔改:就在那时候,责备他们说:哥拉迅(Chorazin)啊,你有祸了!伯赛大〈Bethsaida)啊,你有祸了!因为在你们中间所行的异能,若行在推罗(Tyre)西顿(Sidon),他们早已披麻蒙灰而悔改了。但我告诉你们:当审判的日子,推罗西顿所受的,比你们还容易受呢。迦百农(Capernaum)啊,你已经升到天上,将来必堕落阴间,因为在你那里所行的异能,若行在所多马,他还可以存到今日。但我告诉你们:当审判的日子,所多马所受的,比你还容易受呢。”(“马太福音”,第一一章,第二○——二四节。)
这些话是对于犹太人特殊憎恨之一种证明。我们再没有听过犹太教的一个宗派对于同民族之别一个宗派,有这样的辱骂。在这里,犹太民族被人辱骂,说是道德非常低下的民族,这种表现是非常的恶意和顽强的。
我们又可以发见,从耶稣口中,发出耶路撒冷毁灭的预言,当然,这些预言,是在这种事情过去之后,才捏造出来的。犹太人的战争,可惊地表示着犹太人的能力,同时表现于他们仇敌之前的危险,这种蛮野绝望的凶残的暴露,更把犹太人和异邦人之仇视,夸张达到极点,其效果,便和十九世纪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间之阶级憎恨,像六月革命(June Battle)和巴黎公社(Paris Commune)相同了。这样,把犹太的基督教和异邦的基督教之裂痕,愈弄愈大,而后者,还在它的全部基础中,把前者渐渐剥去不要。又由于耶路撒冷之灭亡,便令到犹太的无产阶级之独立的阶级运动,归于搁浅。因为这样的一种运动是要以国家之独立为基础的。在耶路撒冷灭亡之后,犹太人只生存于外国之中,在仇敌的国家之中,他们无贫富之分,对于窘迫他们之人,都一样心怀忿恨,并且因为反抗压迫者的缘故,他们便紧紧地联合起来。由是,犹太富人对于同国的贫人,其施济和怜悯,达到最高的程度,这种情形,在当时犹太人中,极为明显;在这种情形中,民族休戚相关之情感,比之阶级之仇视,更为有力了。因此,基督教在犹太人方面便直接丧失了一切宣传的能力。基督教从那个时候以钱,便日渐成为一种异端的基督教,它不再是犹太教中的一种政治团体,而是犹太教外的一种政治团体,甚而仇视犹太教了。所以,一种基督教的态度和一种反对闪米特(ant-Semitic)族的态度,便渐渐成为一致符合的概念。
因为和犹太社会一同没落的,是犹太民簇之弥赛亚的希望,也丧失了它所由发生的土地。自然,它还可以继续再生存几十年的,在其死亡之前,再作几次更狂热的动作的,但若把它当为是政治上及社会上的发展中的一个有效的成分看来,则它在犹太京城没落时,已受一种毁灭性的打击了。
然而在异邦之基督教并不如此,他们仍旧有弥赛亚的希望,因为他们早就和犹太民族,完全分离,他们也没有蒙受到它的灾难。所以现在弥赛亚之观念,其活泼的力量只保留在被钉死的弥赛亚之中,换言之,只保留在犹太民簇外之弥赛亚,于是希伯来之弥赛亚便翻译而成为希腊之“基督”(Christ)了。
事实上,基督徒已走得那么远了,他们把犹太人希望弥赛亚来临的破产这种可怕的事变,改形而为他们的基督的胜利。现在,耶路撒冷变为基督的仇敌了,而耶路撒冷之灭亡,成为基督对于犹太人的报复举动,他的胜利权威的一种可怖的证据。“路加福音”记载耶稣入耶路撒冷时情形,其言如下:
“耶稣快到耶路撒冷,看见城,就为它哀哭,说:巴不得你在这日子,知道关系你平安的事!无奈这事现在是隐藏的,叫你的眼看不出来。因为日子将到,你的仇敌必筑起土垒,周围环绕你,四面困住你,并要扫灭你,和你里头的儿女;连一块石头也不留在石头上;因你不知道眷顾你的时候。”(“路加福音”第一九章,第四一——四四节)
耶稣接着又说道,当耶路撒冷灭亡之日,把祸患降临到怀孕的和奶孩子的母亲,这是“报应之时日”(εκδικησεψζ“路加福音”,第二一章,第二二节)啊。
法国革命之九月残杀的本来目的,决不为对于婴儿之复仇,然因为反抗一种残忍的仇敌,其复仇之举动,也很严酷,不过若和这个良善牧人之制词,作一比较,则前者反较为温和了。
而且耶路撒冷之毁灭,对于基督教之思想,还有些别的效果。我们已经指出从前以破坏为特性的基督教,现在怎样得获了它的和平的性质了。只有在犹太人之中,我们仍然找着罗马帝国时代开始之早期的一种活泼的民主主义。帝国中之别些民族已经渐成怯儒,而且不适于战争,便连他们的无产阶级也是一样。到现在,耶路撒冷之灭亡把帝国中流行能力之最后的贮藏地,也毁灭了。一切叛徒现在已完全绝望了。基督教现在只成为异邦的基督教了;这便令基督教成为柔顺服从,而且卑躬屈节了。
但是帝国之统治者是罗马人。所以一切帝国内之其它民族,都必须向罗马人邀宠。因此,虽然第一代的基督徒都是些犹太的爱国主义者和惜恶一切外邦统治和外邦剥夺的仇人,然而异邦的基督徒却把犹太人的憎恨抛开,而代之以罗马主义之崇拜及帝国权威之敬畏了。我们甚至在“福音书”中,也可以找着这种记载,在士子及法利赛党人,派几个奸细,面见耶稣,由此想挑拨耶稣,说出犯罪的言语的这一件著名的故事中,叙述如下:
“于是窥探耶稣,打发奸细装作好人①,要在他的话上得把柄,好将他交在总督的政权之下。好细就问耶稣说,夫子,我们晓得你所讲所传都是正道,也不取人之外貌,乃是诚诚实实地传上帝的道:我们纳税给该撒,可以不可以?耶稣看出他们的诡计,就对他们说,你为什么试探我?拿一个银钱来给我看。这像和这号是谁的?他们说,是该撒的。耶稣说:这样,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而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二○―二五节)
在这里,耶稣宣布他的一种金钱和租税的重要理论了。钱币是属于那个有他的像和号的那一个人;在贡献租税一方面说来,我们只应把帝王的钱币还给帝王去。
同样的精神,浸透于异邦基督教徒的传道者之著作中。我们可以读一读“保罗寄罗马人的书信”(第一三章,第一——七节)。
“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上帝的:凡掌权的都是上帝所任命的。所以抗拒掌权的,就是抗拒上帝的命令:而抗拒的必自取刑罚。……因为他不是空空的佩剑;他是上帝的用人,是伸冤的,刑罚那作恶的。所以你们必须顺服,不但是因为刑罚,也是因为良心。你们纳粮,也为这个缘故:因他们是上帝的差役,常常特管这事。凡人所当得的,就给他;当得粮的,给他纳粮;当得税的,给他纳税;当惧怕的,惧怕他;当恭敬的,恭敬他。”
我们从那一个号召门徒买刀和宣传对于富人及权贵之憎恨的耶稣,现在却忽然转到这种上述的教理,其变动是怎样的巨大啊!从严厉地咒诅罗马及其同盟诸王的约翰“启示录”时代之基督教,现在知忽然转到宣传顺服罗马之教义,其变迁是如何的厉害啊!“巴此伦大城(指罗马城)倾倒了,倾倒了,成了鬼魔的住处,和各样污秽之灵的巢穴,并各样污秽可憎之雀鸟的巢穴。因为列国都被她邪淫大怒的酒倾倒了,地上的君王,与她行淫,地上的客商,因她奢华太过就发了财。……地上的君王,素来与她行淫一同奢华的,看见烧她的烟,就必为她哭泣哀号了。”(“启示录”第一八章,第二节、三节及九节)
“使徒行传”之基本的情调,是注意于犹太人对于被钉死的弥赛亚教义之仇视,与乎罗马帝国竟容许这种教义的宣传。基督徒在耶路撒冷陷落之后所希望或想象的情形,其表现就是该城之曾经发生过的情形。根据“使徒行传”所载,基督徒之宣传,在耶路撒冷之中,是常常被犹太人压迫的;犹太人总尽其所能窘迫基督徒,石击基督徒,而罗马之长官,反成为基督徒之保护者。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保罗在耶路撒冷,遭受严重之窘迫,而在罗马,反而自由自在,安然传教。自由是在罗马,强力之压迫,却在耶路撒冷啊!
但是对于犹太人的憎恨,和对于罗马人的阿谀之最可惊奇的证据,却表现于基督所受的苦难之故事中,基督之受舍和钉死的故事中。在其中,我们更能够清楚地认出这种故事的内容,怎样在新的倾向之影响下变迁,而朝向相反的方向去。
因为基督受苦的故事,在四“福音书”所供给的历史大纲中,是很重要的部分,而且是我们能够当为历史讨论之唯一的部分,又因为它是写作的历史之原始基督教方式的最真确的模型,所以这一件故事值得我们加以特殊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