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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一年来之教训与感想

江亢虎

(1923年10月)



  客岁新秋,归自欧陆,沪上各公团共招邀演说。场中一少年自介来谈,出其刺曰两湖巡阅使署顾问某某,谓方创办一大学,不日将欢迎参观,三数语即散去。余亦旋北上,讲学京、津、鲁、豫、秦、晋间,两阅月而复南下。各公团再请演说,场中又见此少年,谓大学已开,师生均以一亲丰采言论为快,珍重为订时日及讲题。及期而往,少年款接殷勤,谈次请闲,坚以该校名誉校长相属。余峻却不许。比演说,见学生约百五十人,皆鼓掌甚欢。顾会甫散,即争趋质问,演说中何为以贵校相称。余谓此固客礼应尔,诸生乃大哗,以为先生固吾校校长也。余出不意,几不知所以为词。后由诸生代表报告,乃知少年实假贱名招徕,得学生三百余人。开学未久,风潮迭起,去者过半。今存者环恳余出为主持,迫少年吐余款,纵令去。余以已有东南大学成约,虽于十月四日就校长职,直至今年春季,始克实践视事,滋可愧也。一年以来,学生由百五十余人增至五百余人,教员由七八人增至三十余人,校舍、宿舍,视前加倍,三科十系小具规模,运动场、图书馆亦粗有设备,此皆我同事同学诸君辛苦支持艰难缔造之结果也。余个人于此间所得之教训与感想,亦有可约略言者。思念所及,不复诠次,具陈如左。

  一曰任何美名,皆可假以行恶。久假者或亦成功十之一二,而失败者则八九以为常。夫立宪美名也,而清室以集权亲贵覆其宗。共和美名也,而十二年来军阀、政客、土匪皆揭橥此帜以杀人。统一美名也,自治亦美名也,而国家乃缘此而 裂而瓦解,地方乃缘此而产生无数部落之酋豪与割据之流寇。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皆美名也,而无赖依托者乃至夺人妻女以自奉,胠人囊箧以自肥。凡此末流,讵关本旨,正如皈依大慈大悲佛教之喇嘛,而张人皮为帐幕。崇拜爱敌如友之耶稣之西班牙人,而定炮烙为国刑,吁可畏已!兴办教育其名尤美,而蕞尔上海,假此以行恶者已数见而不鲜,本校创立之动机,殆亦未必不如此,而其究也,终于破露而不能自存,今其人且以类似而尤甚之案卒致身败而名裂矣。寄语青年,与其行险以侥幸于不可知之数,何如各本其聪明才力孟晋于康庄大道间。成固忻然,败亦可喜,俯仰无愧,岂不善哉?

  一曰理想有向上之要求,事实无万全之方案。趋避太熟,顾虑太多,固为畏事之徒。眼光太高,希望太大,亦非成功之选。自余回国,向取立中回翔态度,决无意自办一大学。即有此意,亦决不能如此草率以从事。不图有人利用名字,居然一呼而应者数百人。使当时无专科大学,即今日无南方大学可也。使当时非被人利用名字,即今日余与此校毫无关系可也。彼固弄巧成拙,此则弄假成真,天下事有利于一往而误于三思者,此类是也。夫利害轻重以比较而得,祸福倚伏如连环无端,与其持重而趑趄不前,毋宁冒进而逐渐改步,此所以共产主义虽未能实行,而俄国革命精神终不可侮也。

  一曰建设必先破坏。然破坏甚易而建设则甚难,且不抱建设之目的而妄用破坏之手段者,其事尤险恶不可为。人当青年,生当乱世,恒富破坏之性,而苦乏建设之能。历来政潮、学潮纯属消极作用,滋可痛也。惟本校旧同学诸君,先有建设之成算,乃下破坏之决心,故不费丝毫之牺牲,而预券最后之胜利。专科大学之破坏,南方大学之建设,同在此指顾间,真所谓千载一时也。若夫无准备,无计画,无意识,无代价,少数人感情自用,多数人盲目以从,则杀身破家亡国灭种,病皆坐此,尚何求学之可言哉?

  一曰芥子非小,须弥非大。狮子搏虎,须用全力。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余始固无意经营此大学,然受事以还,亦复如临深履薄,执玉捧盈,时懔其难其慎之思。其事乃万绪千端,至繁且赜,穷日之力,犹不能犁然有当于心。《语》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余则以为治大国者,政权、兵权、财权统一,即可以指挥如意,开径自行。若烹小鲜,则偶一疏虞,立致焦烂,而英雄无所用其武,智士无所用其谋,其艰辛乃十百倍于治国,特非躬其局者,不足与道此中甘苦耳。

  一曰大体不解决,局部几无所措手。黾勉从事,亦事倍而功不半。居今日之中国而言办教育,诚大可怜人矣。政府之指趋,社会之风尚,似在在予吾人以负作用。如四面楚歌,环顾皆敌国,虽血战不易突重围而出。又如孤舟漂泊大洋中,风涛震撼,粮尽援绝,手把帆舵,技无所施。吾习见欧美各大学,一栋之建筑,或费数百万;一室之设备,或费数十万;一科之开支,一人之薪俸,足供本校全年之需用;且教材完备,人才众多,形式堂皇,精神焕发,长袖善舞。诚哉其然! 中国望尘莫及,吾校卑浅尤无可观,猥云大学? 欲从世界教育事业以周旋,多见其不知量也。窃不自信,吾人聪明才力必甚后于西人。徒以政局不安,环境太恶,努力奋斗,所成止此,可为恸哭,可为寒心。此非一校之羞,实乃全国之耻,不根本解决,天下事无可为也。

  一曰社会主义不实行,教育将永无普及之望。自胜清末叶,教育普及之说已盛腾人口,而其现象乃愈趋而愈远,今非小康之家不能毕业小学,非中产之家不能毕业中学,非大富贵之家不能毕业大学。即毕业大学,而学业尤为未竟也。于是更须游学东洋西洋,其事乃益难如登天矣。本校之成立,不募捐,不告贷,无官厅津贴,无实业基本,惟以征自学生之学费还为学生利其用。顾以本无校舍,市中地贵,寸土寸金,常年支出,乃以地租、房租为大宗,数逾万元,犹不敷用。操场隙地夙荒废不治者,租之亦价数百元。故本校征自学生者,其数虽不至视他大学有加,亦不能视他大学为减。诸生各绞其膏血以纳于校会计,校会计则举其大部以贡诸地主、资本家,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天下最可痛心宁有更甚于是者耶? 然而论理则授者受者视为当然,论势则非此一转移,此数百人将永无求学之地与时。且彼煌煌国立、省立之大学及教会立之大学,其征费亦并不下此。即号称教育普及之国家,大学教育犹是贵族、富豪之专利品,而常保有其优先权。吾敢断言,非至吾所主张之新社会主义实行,高等教育将永不能普及,一切大学特资本制度下之装饰品耳。

  一曰兵燹、政潮酷于水火。神州鼎沸,弦诵销歇。上海一角,仰庇外人。非惟富豪所安居,抑亦灾民所托命。非惟通商之孔道,渐成文化之中心。学校如林,生徒麇集。担簦负笈,不远数千里而来。岂好游哉? 不得已也。乌乎! 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国非其国,民非其民,士农工商群趋租界,内地一任兵匪纵横,黉舍夷为营盘,学生绑为肉票,各省各校能如期开学照常上课者,盖寥寥无几。从事爱国运动者,徒知以收回借地、撤消法权为美名相号召,倘一思及上海办学者与求学者之所以日多,或亦嗒然而自丧乎!

  一曰人类不能离政治而生存,教育亦不能脱政治而独立。然处教育者地位,当学生求学时代,而利用之为政治活动之牺牲,则良心所不敢赞同。本校绝不挂莫谈国事之招牌,鄙人尤夙有根本改革之计画,每于公开讲座,直揭积极主张,并欲训练诸生,预为实行准备。然而打电报,出风头,罢课示威,开会运动,一切妨害学业之事,绝不鼓吹而奖励之。至于党见之是非,政局之变化,虽个人或互持异议,而学校则务保超然。又鄙人虽自为社会主义家,而师生非社会主义者,但以不攻击不妨害为限,均得自由评论,共同研究,不存歧视之心,亦不施强聒之教。尊重人格,养成自动,高等教育之原则,固应如是也。

  一曰新旧门户之见立。新者缺国粹素养,旧者乏科学常识。调和新旧者,或傅会以求同,或涉猎以炫博,或依违两可而无所短长。本校国学与科学并重,除专修科外,攻国学者必兼通西文,攻科学者必兼治汉籍。诗文或用文话或用白话,乃作者之权。教授或用汉语或用英语,视学程所便,不拘一格,自由发挥。虽沟通融化非一朝一夕之事,互相菲薄互相仇雠之恶根蒂,则自信本未存在,而亦无敷荣滋长之可能也。

  一曰感情不通,事权不一,一校不能治,何论天下国家?生平尝言,权之所在,即责之所在,不争权即不负责之谓,亦惟肯尽责者乃自然能得权。虽然,权即集矣,形势扞格,人心睽违,则有权而仍无所用,故又必通感情。本校置行政会议,校长自为主席,每月开会一次,一切须关白而后行,所以一事权也。每星期三日开学校会一次,每星期六日开舍务会一次,每日校长接见十人,人人可在办公时间直诣校长室,人人可自署名签字投书建议箱,学生自治会得推举代表参与行政会议,所以通感情也。大自经费之出入,教员之进退,小至庖湢饮食牏厕游戏琐屑之事,均公开报告,期于共喻周知。而实权之执行,仍一操之校长。学生入学,先定预约,量可而进,知难而退,来者不拒,往者不追,对内集中,对外一致,事无大小,秉此而行,校长可去职,大学可停办,而本校之精神与方针不可变更。

  以上十事,乃一时拉杂之谈,非谓一年以来,吾个人所发之感想所得之教训尽是,亦非谓此等感想必发自南大,此等教训必得自南大也。顾念人生虽终身在教育经验中,而大弱点每苦于健忘,事过境迁,旋得旋失,故惟最切近最深刻之感想与教训记忆为较真。余所以特揭而出之,一以见随时随地所闻所见,皆足增益智慧,磨砺精神;一以示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所愿与同事同学诸君相印证相勉励者也。继兹以往,人事如何,不可逆计。《语》曰,百年树人。今本校之程功尚不逮百分之一,而吾人之志望觉尚不逮千万分之一,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请和声同鸣,为吾南大三呼万岁。



感谢 刘彦游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