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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主义之今昔——在山西大学讲演

江亢虎

(1920年11月17日至20日)



第一次 名词与通义


  鄙人离开本国,已经七年。这次从美国回来,想到各处游历,顺便讲演。现在来到贵省,与诸君子聚会一堂,非常荣幸,标题是 “社会主义之今昔”。鄙人在前清时代,就很信服这个主义。记得初由欧洲回来,杭州朋友约我讲演,头一次在女学联合会发表“女学和社会主义的关系”,登在报上,被浙江巡抚增韫看见,上了一个电奏参劾,说我是“洪水猛兽”,奉旨革职交地方官看管!只好逃到上海做我的事业。我以为“洪水猛兽”,用在我的身上很惬当,“江”是“洪水”导成的,“亢虎”不是个“猛兽”么?所以后来我所作关于社会主义的文章,汇刻成书,命名《洪水集》,大约上海还有卖的,这是已过去的事情了。民国元年,组织社会党,许多人看成怪物,然而党员也有四五十万人!究竟能够了解社会主义的有几人?当鼓吹时代只要他入党,晓得这个名词就是好的。民国二年,袁世凯下令解散社会党,并严拿首要!我就亡命到美国,一直住了七年。近来中国都喜谈社会主义,公然能在各省研究,算是一种好现象,不过细加考察,能真正明白的,仍旧不多。我和朋友谈论,曾下了十二个字的批评,就是“无系统,无组织,少材料,少研究”。这个样下去,随便拿社会主义作一时髦口头禅,谬种流传,那就非常危险!鄙人这次与诸位谈话,分做四次,因为不是几句简单话可以说完,四次也是勉强节约,各成段落,每次自为首尾,听得一部分,能明白一部分,不至茫无头绪。请先讲社会主义的“名词和通义”。

  为什么用“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呢?“社会”两个字,包括得很多,有人说我“提倡社会”。要晓得社会是用不着提倡的,凡是有组织、有机关的团体,都叫做社会,学校和教育会、商会等是社会,国家也是个社会,人类以外的蜂和蚁,他也有他的社会。又有人恭维我,说是“社会大家”。社会既自然存在,谁也离不开社会,无人不是社会上的人,怎么样来作“社会大家”?要真正的说起来,只可称为“社会主义家”,或是“社会主义者”。更要知道社会主义,和社会学、社会政策、社会服务、社会救济不同,许多人混成一事,分别不开。现在可以比较的说说。

  “社会学”是科学,“社会主义”是主张。科学是用研究的、讨论的态度,凡是考察社会如何起源,如何发展,如何是他的趋向,用过去归纳到现在,就现在又推测到将来,这都是社会学的范围,是不加自己的意见要他如何进行的。社会主义,就有一种主张,希望能够实行,达到自己的目的。和专门研究讨论,是完全两样。

  “社会政策”是政府看见社会上不安的情形,要防止扰乱,缓和革命,定出些优待劳动的办法,如工场管理法等等,或扶助资本家,行一种温和主义,笼络一般不平的劳动家,只要不起暴动就完事。“社会主义者”便不然,要把社会上许多的弊害,从根本上解决,那些不澈底的办法,敷衍一时的手段,都不赞成。德国宰相俾斯马克 (Bismark),他的社会政策很有名,也就是抵制社会主义的一种很得手的方法。

  “社会服务”是热心救世的各个人,看见社会上有许多痛苦,许多罪恶,制度也不完全,生活也不充美,就发生一种同情心,不辞劳苦,不惜牺牲,专为社会上尽义务,想把污秽的变为清净的,黑暗的变为光明的,如传教,讲演,办学校,设平民工厂……自己并不希望什么报酬。这种人很可敬的,一般宗教家和社会改良家,都乐于从事,里面也不能说是没有社会主义者。空间是因陋就简的治标法,做一件,算一件,不是社会主义的根本计画,谋全体的解决,这也要分清。

  “社会救济”是临时的治标法。上面说的社会服务,还是平时就有,性质较为长久些。这种救济,都是随着一种变故发生,此如今年的旱灾,就拿些钱出来买粮食和衣服来放赈;或是遇瘟疫传染,就设法防止,施药治疗。此外社会上种种不幸的现象,都用救济的方法,谋一部分的安全,和社会主义,可以说是没有甚么关系,不过和社会政策,还有一点儿相同。

  以上四项,既分辨清楚。还有宗教家、政治家、哲学家和社会主义家,有许多混同,也要把他弄明白,免得发生许多误会。解释如左:

  “宗教家”有信仰,有狂热,有牺牲的精神。社会主义家,本来也是如此,不过有一种大大的区别。世界上的宗教很多,都是由亚洲发生,就我个人的观察,可以佛氏“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二语为代表。宗教是谋精神上的解决,从个人方面着想,偏重在“正心修身”。社会主义是谋物质上的解决,从社会方面着想,注重在“治国平天下”。所以宗教是唯心的,是精神方面的,是以个人为本位的,是求达到灵魂安全的;社会主义是唯物的,是物质方面的,是以社会为本位的,是求达到人类生活的。

  “政治家”要组织政党,运动选举,作政治上的活动,想揽政权。社会主义家,有时也一样的努力。看起来似乎不分,其实是各有各的作用。政治家要施行他的政策,得到政权,能够件件办好,就算达到目的,还有发官迷的,只要有官做就完事。社会主义家,虽然政权到手,政治上不过是一种手段,还要解决经济问题,谋社会全体的福利,不是以政权为最终的目的,不专为得做官,那更不用说了。所以政治家是以政治为目的,社会主义家是以政治为手段。

  “哲学家”同时做社会主义家,这是常有的事,比如Marx马克斯是德国哲学家Haeckel黑格儿的门徒。现在来中国的Russell罗素,他很信服GuildSocialism“基尔德社会主义”,他本是哲学家,并且是用数学、物理学来研究哲学的大家。但是社会主义,不能看成哲学,因为哲学只发明原理,说是如何如何,或是应该如何,却不注意制度,不表示手段,虽有理想,不能实行。社会主义,则不仅理想,应如何就要如何,都有个具体的办法,注重制度和手段。所以哲学是研究的,理想的;社会主义是试验的,实行的。

  社会主义的名词说完了,他的范围如何,诸君大约可以明白。再讲他的通义。什么是社会主义的通义呢?通义和定义不同:定义因派别不能一致,各有主张,他的说法,就大有差异;通义是无论那一派,都能容纳得下去,是一种共同的主张。有人用自由、平等、博爱等名词作为社会主义的原则,也可以说是通义,不过太广泛,太无归宿,许多不合道理的事情,都可利用这种好名词来造罪恶,我很不愿意用他来标榜,也不能表示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何物。我所用的有四种主义:

  (A)公产主义 这是社会主义最重要的元素,不能做到公产,就不能达到社会主义的目的。我用“公”字,也有个意义,因为社会主义,有集产、共产、均产等派别,把他总括起来,都是要将社会上的财产,公同享用,不能由私人独占。对着私有说公有,不论他集在国家,共诸大众,均给各人,没有不是公的性质。里面本有许多条件和办法,暂且不说,因为这个地方是说通义的。

  (B)合作主义 这个要分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的合作,把全社会看成一个团体,人人都要劳动,也可说作“劳动普及”,凡是劳心劳力的都包括在内,就是教员、官吏,仍能认为劳动家,同是帮社会办事,不像那“不劳而获”的资本家。这种劳动普及的观念,因为人在社会上,彼此互助,享了许多权利,也应该尽一分义务。就是得薪俸,受报酬,只要尽了个人职务,纵不直接的利于社会,也间接的教社会受益,自己享点权利,还不至于抱愧。现在俄国有句流行话,“不作工就没有饭吃”,倘若专要吃饭,不肯作工,那是吃别人的饭,就是掠夺别人的东西,和资本家差不了许多。狭义的合作,就是劳动事业之一种,组织单独的团体,如合作银行、合作工厂、合作商店、共同消费社等等。公共做工,公共买卖,公共享受,这不能算是社会主义,只能作为社会主义的嚆矢。还有托尔斯泰(Tolstoy)的劳动主义,人人要独自生产,独自消费,造屋耕田,煮饭缝衣,一个人都要办到,和中国的许行学说一样。怎么能够成为事实呢?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主张“分业合作”,各人做他能做的事,分得越细,合起来就很大。所以社会主义,不是个人或少数人能行的,并不是单独团体能行的,我以为最好是一个国家,至少也要一省,才可推行,再小是没有好办法,就办起来,也没有什么效果。至于中国人,看见讨饭的,发点恻隐心,给他一两个铜子,讨饭的算不得劳动,给钱的也算得社会主义家么?又有朋友亲戚,借钱周济,也与社会主义不关痛痒。欧美各国,有一种组合的办法,就是狭义合作的一部分,并且很有成绩,在中国还不多见。

  (C)民主主义 这个名词很难定,许多人直译作“德谟克拉西”(Democracy),简单说就是“平民精神”,是自由、平等的本质。不过自由、平等,也没有绝对的道理,天下并没有绝对的真,绝对的善,绝对的美,只有比较的合乎真、善、美。合乎自由,合乎平等,人人能得着幸福,多一点儿享受,也就可以过得去。民主主义顶重要的是直接选举,反对财产限制,教育限制,正是表示平等的精神。就我个人看起来,财产限制,是万万要不得,根本上没有理由;而教育限制,在社会主义已行的时候,还要有个至小的标准,才无流弊。至于自由,说是没有范围,推到极端,大家的自由,都是冲突,还是不能自由。只要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扩充到最大限度,凡是不妨碍公安的,都不能干涉,这个在社会主义上是万不可少的。还有违反平等的阶级制度,贫富贵贱,相差太远,实在要根本破除,但是智愚贤不肖,也难说是没有一点儿分别。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机会均等主义,教各人都能发挥他的个性,农人要有田耕,工人要有工作,教员要有书教,不教社会上有智力和体力的被那些富豪贵族来压制,大家在水平线上,都有均等的机会,以后成就的大小,再看各人的本领如何,比如赛跑,有一平行线作出发点,跑起来有先有后有胜有负,那是各人聪明才力不同,也就用不着怨恨不平了。现在的社会,都没有均等机会,大家不能立在平行线上,所以世袭制度和遗产制度,非废除不可!袭爵制,在今日已不关轻重。产业继承制,依然存留,应极力反对。此外政治、法律、风俗、习惯等,有违背机会均等主义的,都要一律革除,才有真民主主义实现。说到这里,各人的能力不同,虽然先时是机会均等,结果还不是有能力的占胜,仍旧是阶级不齐么?这个是关系财产的分配,社会主义家,有主张各取所值的,有主张各取所需的,都应该注意。我个人意见,是依劳力的价值做标准,不依各人的需要来主张。这是机会均等以后的话,暂时不必多说。

  (D)大同主义 这个名词,日本有译作国际主义的,实在是世界主义。国家不过是地理关系,人种也不必过于分别,这样的狭小观念,由于相沿的习惯,没有什么理由。本来四海都是同胞,人类都是兄弟,所以用“大同”的名词。这并不是受别人的鱼肉,任别人来宰割,“正当防卫”,还是要有的,不过最反对的是军国主义。“募兵制”要完全废除,“征兵制”仍旧可用,组织义勇兵队,保卫自己,防备他人,也就是一种“非攻精神”。至于世界将来,能不能废兵,现在还难决定。但是侵略主义,多数人没有不反对的,社会主义家不用说,只有少数军阀与野心家,凭着自己的私意,勉强弄得国民服从。战败了,大家受害,是自然的结果;战胜了,国民遭殃,仅仅少数人得着利益罢了!德国这次受了个大教训,东方抱侵略主义的,毫没有觉悟,照样的还要再演那一回惨剧,别人已经代他担心。我们本着“非攻主义”,教国民服短期兵役,可以得着正当防卫的效用,还可以强健体格,振作精神。德国社会党的党纲,就有废常备兵设义勇兵的规定,很可作我们的参考。

  以上的四种主义,仿佛是社会主义的“四维”,无论那一派,都不可少,所以说是通义。若是有一种相反,可以断定他不是社会主义。但是程度上主张得有重有轻,那就不能一律,看他对于这四种样样都有就对了。现在诸位既把通义弄明白了,顺便可以下个定义,就是:“社会主义的主张,是从私产上谋改革,作解决社会问题的根本。”这种说法,虽不大完备,有些遗漏的地方,确是没有什么大错误。鄙人还有几句话要附带着说说:社会主义上加“冠词”,很不妥当,集产社会主义,共产社会主义……因为包括不住,反教人容易误会,把真意弄失掉了。我这次回国,遇着很奇怪的事情!到南京时,李秀山也和我谈社会主义;在北京时,中央政府的要人也是一样。他们不来反对,就很难得,偏要把这几个字敷衍场面,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又有一般真谈社会主义的,不肯把他明白说出,恐怕受人攻击,用“新文化运动”来遮掩,这样笼统名词,实在不能表示真相。要主张社会主义,就说是社会主义,可以教大家觉悟,磊落光明,若是要忌讳,那又何必来提倡呢?鄙人自始至终,是讲社会主义,不愿用笼统的名词,囫囵吞枣。中间受环境的影响,学问的修正,不能没有多少变迁,也是因时制宜的,没有畏惧,没有忌讳,无论何时,还是讲社会主义。

第二次 派别与纲领


  今天是这里讲演的第二次,题目还是照样。讲了社会主义的“名词与通义”外,应该接着讲他的“派别与纲领。”昨日讲到末节,对于“新文化运动”,嫌他有点笼统,不觉加了个批评。今日接着一封信,发生了误会,说我批评他是“怪僻”,是“无理取闹!”我是用新文化对待社会主义说,新文化含义很多,自然有他的领域,谈社会主义,就不必用这种名词来笼统。记得我从前参观个天文学校,说到“星云”、“星气”漫着天空不晓,得经过多少年,才结成星颗,地球也是一颗星,结成地壳以后,我们人类,才生活在上面。当初都是无组织、无轨道的一种汽质,成了各个行星,才有他的组织和轨道。新文化,现在还和星云、星气差不多,要在他的领域里面有组织,有轨道,只好希望着将来。社会主义,是结成星颗的,有定义,有范围,有系统,不必合在新文化一处说,我何尝把新文化说的那样坏呢?诸君切不要误会!我说社会主义,不还说过不应该加“冠词”么?因为加上“冠词”,包括不住,或者和原义相反,不能相容,这也是就社会主义确定以后说,就大家真正的了解以后说。现在要讲他的派别,又不能不用冠词,作个权宜的方法,便于区划,教他眉目清楚,并不是自相矛盾,结局还是把这些冠词不要。世人分别社会主义,有就宗旨上观察的,说是共产主义,均产主义……有就手段上观察的,或主张武力革命,或主张政治活动,或主张职业选举……有就态度上分的,或公开,或秘密,或激烈,或温和……有就地域上分的,如英国社会主义,法国、德国、美国社会主义……种种的分类,非常复杂,都难说是很精密。我就主观的见解,教听的人容易明白,要减省许多名词,免牵涉西文,不能辨别,分成四派。也不敢说是精密,比较的少点毛病罢了。那四派呢?(A)国家社会主义,(B)无政府社会主义,(C)理想的社会主义,(D)科学的社会主义,再就各派里面说说他的纲领。

  (A)派是以国家为前提,救济社会上一时不平为目的,实在算不得社会主义,叫他做社会政策到不远。这一派主张得很强,定要说他是社会主义,可以把昨日所说的四种通义,和他比较,就晓得他很不妥当。第一,国家社会主义,也主张公产,但是这公产的主人翁为谁呢?自然是国家来管理,代表国家的又是谁呢?自然是政府,代表政府的还不是行政官吗?行政官借着国家名义,滥用他的权力,任意使用这公共的产业,危险该有多大!所以国家公产,就变成少数行政官的私产。第二,要合作是劳心劳力两途,本来是一种分工,没有什么贵贱高下。若是国家社会主义,行政官就来治人,一般无权力的就受治于人,往往一部分人出来专制,合作的本意,完全不能相符了。第三,民主国家,人民也能办到普通选举,机会也似乎均等,然而国家是非常的尊严,人民不过国家的附属品,有时遇着国家大事故,就拿人民的权利来牺牲,人民也是无可如何!第四,大同和国家的存在,虽然不大妨害,但是国权太重,成了个超然的地位,永远不能破除,致成一种迷信国家的现象,或者演成帝国主义,只晓得有国家,不晓得有社会,自然不能够大同。由这样看起来,国家社会主义合四种通义,件件都有些抵触,所以算不得社会主义。

  (B)派的无政府,要分作积极的和消极的两种。这派和社会主义,本来不大相容,好些人又合在一块儿讲,也不能不把他说说。巴枯宁(Bakunin)、克鲁泡特金(PeterKropotkin)是积极的,以社会为本位;德国斯特拉(Stern)、托尔斯泰(Tolstoy)、恩特斯是消极的,以个人为本位。他们的主张,有许多很奇怪,现在的无政府党,多半是信服共产,所以叫着无政府共产主义。要精密的说起来,无政府只有个人主义的靠得住。第一,不承认机关,以为政府的机关,是用强权武力来压迫人的,很可以被少数人来利用。第二,不承认法律,以为法令规则等项,都是保护资本家,也都是束缚人的东西,专为一部分人谋幸福。第三,不承认首领,以为总统、总长、代表等,都可不要,他们是想来治理别人,各人应本着自由意志,自由行动,绝对不受人的干涉。若是要讲共产,这三项就不能少,合[和]无政府主张有些冲突。政府的意义很广,不限狭义的官厅,大学校也可说是政府,自治会也是个政府。共产就不能没有个政府,这政府就是任何组织的一个机关。有机关不能没有一种契约,也不能没有管理员。这契约不是法律,管理员不是首领吗?没有这三项,要共产,能够共得不乱吗?在欧美各国,这一派很受干涉,势力不大膨胀,主张的人,可也不少,很有一番热忱,我很佩服他们的。不过有点不好的现象,无论在何国何时,无政府党和社会党,终是立在反对的地位:无政府党攻击国家,社会党还保存国家;无政府党痛恶一切有权的政府,社会党在一定范围内,承认政府的干涉;无政府党要纯粹共产,社会党还许人有不生产的私产。所以无政府党恨社会党,和资本家、官僚差不多!我以为两方面既不相容纳,也不必彼此攻击,“不相菲薄不相师”,各行各的主张,这是应有的态度,然而万没有调和的余地,并且不要混合成一样,分辨不清。

  (C)派的理想家,发源得很早。我到山西来,起了一种感想,觉得许多学者,欢喜把古今中外比附援引,果然能够有统系,有组织,何尝不好?无奈有点不可能,终久弄不清晰,反成个似是而非!《礼运》“大同”一章,康南海就说是孔子的社会主义。南海的学问,我非常佩服,这样的说法,我实在不敢附和。近于社会主义的理想,在中国也不仅孔子才有个大同,老子的“小国寡民”,庄子的“建德之国”,列子的“华胥氏之国”,佛家的“庄严净土”,多少都有一点超然的理想,然而完全在现社会以外,并没有实行的方法。耶稣教这种理想更多,我今日在青年会演说,也略为说过。他们觉得现在的社会不好,或者以为古时候是好的,就追想到过去的状况,或者希望身后必有天堂,就怀想着将来的黄金世界,可以说是宗教的理想社会主义。还有欧洲的理想家,如柏拉图(Plato)的“共和国”,莫利(Morris)的“乌托邦(Utopia)”,傅立叶(Fourier)的“法兰克共产团”,和中国陶潜的“桃花源”,都是空中楼阁,凭着个人的主张,假设一个实现的新生活,要描写个什么情形,在笔墨上就能得着个什么乐土,可以说是小说的理想社会主义。这两种既不能在现社会上实行,也不是真正是社会主义家。“新村运动”,比较的可以办到,在各国也很不少,究竟是一种世外生活,偏于理想方面的多,下次得着机会再讲。

  (D)派要算社会主义的正宗,可以详细点说。现在讲社会主义的,多半归于这一派。创始的人就是马克斯,他一千八百一十八年生在德国,直到一八八三年死在英国。在他三十岁的时候,发表《共产党宣言》,是世界上顶有名的,也就是他那主张成熟的特征。怎么叫做“科学的社会主义”呢?因为不像从前的空想,有系统,有范围,有方法,有门径,没有当初那些社会主义家的神秘作用。他的重要的著作是《资本论》,中国还没有完全翻译出来。现在分成四项,说明他的精要所在。(1)物质主观,有译成“唯物史观”的,大意说是社会上道德、宗教、政治、法律……所有一切进退善恶的现象,都是物质作用。换句话说,就是经济的影响,人类的生计问题。社会和国家的生活,没有永久不变动的,这种变动,没有不是跟着经济走的。社会的经济是基础,一切道德、宗教和政治、法律、制度等项,皆建筑在这基础上面,基础一动摇,上面的建筑物,自然不能安稳,所以社会物质的生产力,发达到一定的程度,旧有的生产关系,受了压迫和束缚,两方面就起了矛盾,不久定要冲突。冲突的结果,旧社会存在不住,生计问题可以圆满解决,有一种自然的趋势。马氏用这种唯物的眼光,观察欧洲各国的历史,不但由已往变到现在是如此,循着这条路推到将来,必定还是如此,我所以称他是物质主观。有人说他这种主观的推测,偏在物质方面太过,总有点靠不住,他自己却认定是唯一的根本方法。(2)劳动万能。从前的经济学家,对于土地、资本、劳力三生产要素,认为一样的平均,毫无轻重,这就是亚丹•斯密(AdamSmith)等所主张的,对于财富分配,三项要一体均沾。许多人奉为天经地义,不敢变更。马氏独批评他不合事理:土地是自然的东西,合[和]日光、空气、水、电一样,没有什么价值,因着人工经营,荒地可以变成良田,城市人烟稠密,他的地价,比乡村贵,越开发得好,越有价值,倘若没有人来利用他,还不是一钱不值么?说到资本,又是怎样来的?作买卖,由垄断来的;作官,由刮地皮来的;作军阀,由抢夺来的;作纨绔子弟,由祖父遗传承继来的。无论他如何,推到资本的根源,决不是他们自己有什么本领弄得出来,都是剥削别人劳动的结果,他就霸为己有!离开了过去许多劳动家的一种蓄积,又从那里来的资本呢?所以土地、资本,算不得生产的要素,只有劳力是生产的要素,这就叫做劳动万能。后来一般劳动家,都已觉悟,政府和资本家,串通一气,用些牢笼手段,什么保护劳动,增加工价,优予待遇,来收买劳动家的欢心!我们终觉得不甚满意,资本家享用的还是很丰厚,那一样不是劳动家汗血造成的果实?他们说地球也是劳力造成的东西,更显得他是万能了!(3)利益余剩。这个名词是我译的,很觉得生硬,也有译成赢余价值的。资本既是别人劳动的结果,由资本又新生出资本,就是利益的余剩。比如某工厂用工人一万名,做出来的货物,共值一千万元,用去工人的劳酬费三百万元,还存下七百万元,这就有三分之二开外是利益余剩,劳动家所得的不过三分之一!这是随便举个例,还有够不上这个数目。资本家又用许多方法来剥削,或者说是他不够开支,出货太少,拿出来的帐薄[簿],由他计算,是靠不住的,如是延长作工的时间,增加机器,扩张生产的能力,添雇妇女幼童,使劳动的供给越多,工资自然要低下,他得的利益更厚,拿来又作新资本。富的越富,穷的越穷,劳动家永远出不了头,成了工钱的奴了,没有这工钱,就不能生活!应该把余剩的利益,全归劳动家收管,或是均分,才算公平,算合理,不能听资本家任意掠夺,他凭什么要享那么大的利益呢?(4)阶级竞争。照着上面所说的情形,社会便有两大阶级,一是有产的,一是无产的,资本阶级和劳动阶级,有产包括动产、不动产在内,不专指金钱说;无产是没有这些有形财产,他仍有精神劳力的无形财产。有产的体力、脑力都不用,积下的财产用不完;无产的只得很少的工钱,费尽气力,衣食还有点顾不住!两阶级利害相反,冲突自不可逃。劳动家应联合地方和国内及国外的工人,攻击那资本阶级,把所有的土地和生产机关,都归公有,那时候自然没有这些不平的现象了。记得在美国一个会场,听他们演说,满口是些“四海同胞,亲兄弟”的话,把这好名词拿来空说,令人生厌。我就起来合[和]他们辩论:同胞兄弟,也不见得都是亲爱的,为得争承袭或分家业和遗产打官司的不知有多少,还要请外人来帮忙,夫妻两个也有为得财产起冲突的,经济是根本问题,关系各人的利害。只要利害不冲突,四海自然是兄弟,不用口说;利害有冲突,兄弟也变成仇敌,口说也是空事!所以劳动和资本的利益要平均,不教他发生两样阶级,就用不着竞争了。说到这里,诸位也不要误会了是劳动家来压制资本家,我们对于资本家个人,并没有甚么恶感,反对的是资本制度。只要把制度解决了,个人还合[和]我们一样,用不着攻击。比如中国的新国会,骂他的人很多,我们凭良心说,也加不上他的好处!然而国会里面的个人,实在有好的,很有我的好朋友,相信他决不是坏人!怎么混在国会内就坏了呢?这正是制度不好的原故。阶级竞争,就是要用新制度改换旧制度,教人人成劳动家,人人也是资本者,共作共享,没有一人立在偏重的地位。换句话说:这个新制度,就是劳动普及,资本公有,阶级的界限打破,个人的报酬满足。马氏主张科学的社会主义,大概也不外乎此。

  上面的四种派别,业经讲完,以外的派别还很多,归纳在这四派里面,似乎没有多大的遗漏,不过细目和方法不同,现在再把世界的社会党运动大概,与诸君择要一说。就着四派合参,更容易知道些纲领。先说世界社会党的三次国际联合会议,再说美国社会党前后的情形。

  第一国际大会,是一八六四年,在英京伦敦开成立会,有马克斯(Marx)和巴枯宁(Bakunin)两派,互相辩论。马氏主张科学的社会主义,由民主国家,经营生产事业;巴氏主张无政府主义,对于国家制度,必从根本推翻。论真正的无政府主义,只有托尔斯泰(Tolstoy)和克鲁泡特金(Kropotkin)两人,一重个人,一重互助,都有澈底的见解。当时马氏要从宣传上着手,随社会自然的趋势来解决;巴氏以为经过一次暴动,胜于五千册子的鼓吹。两方面全然相反,毫不相容,从此分裂为二,永久也不能调和!

  第二国际大会,是一八八九年,在法京巴黎开成立会。又于一九一二年在别思勒(Basle)开代表会,这一回居然有东方代表列席,乃日本片山潜氏。又于一九○九年在比京布普塞(Brussels)开代表会,我以非正式代表出席此会,至于此会所讨论,有两种主张:一派要参与政治,取得政权,借政治活动做手段,好实行社会主义的改革;一派不以为然,须脱离政治关系。议论得有声有色,结果赞成政治活动的占多数,到现在还照样进行。

  第三国际大会,是一九一九年,在俄都莫斯科(Moscow)开成立会,并订定以后每年开代表会一次。劳农政府已经成立,到会的当然是赞成俄国式的社会主义,反对的也不敢去,很有人不肯承认他们会议的结果。这次曾[会]发表宣言二十多条,最要紧的是打破国家观念,免除国际战争,不承认政治活动,必须用革命手段,各国劳动党要互相扶助。这也是受了一种教训,有个情由在内:当着欧战初起,各国的社会党人多知道战争含着军国主义作用的,没有不极端反对,然而战机一动,都发了无意识的爱国热狂,把自己的主张不顾,来赞成军阀派的战争。在德国议会,社会党议员实不少,那时表决宣战案,投票反对的只有一人。所以俄国这次会议,拿来作为警告,可见政治活动是靠不住的。不过俄国式社会主义太走极端,现在和德国或能接近;比、法就不能相容了。再把这三次国际会议结果总括起来,就是:第一,社会主义与政府主义分离;第二,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分办。

  为什么要说美国社会党呢?我在那里住得很久,和他们的社会主义家,时常有些来往,知道的较为明白,不妨就大概的情形,作一种报告。七八十年前,欧洲迁往美洲的人民,都抱着自由、平等精神,很有些社会主义思想。不久英国人和美国本地的人,组织社会党;德、奥和犹太人,另外组织社会劳动党。他们的宗旨都相同,只有手段是两样。社会党重在政治活动,势力颇不小,每届选举,总投票约有二百多万人,也提出候选总统的名单,合[和]政党不差什么;社会劳动党不愿意在政治上活动,专注重社会革命,初成立的时候,很有点气概,后来渐渐的失了势力。此外就是美国顶特色的IWW党——有人翻成世界工人会,是一个职业大组合,也不赞成政治活动,但是暴烈分子太多,有许多无意识举动,手枪炸弹,极不当作一回事,实在没有益,反有害,政府要严禁不用说,社会上一般人,见着也生厌恶。因为美国人的天性爱和平,这种惨酷的手段,自然是不表同意的,可是他里面真有纯粹的好人,不爱身命,极有热忱,和宗教信徒相彷,我是很敬服这些人的,说他是“质美而未学”罢了。美国这次参战,合[和]欧洲的情形一样,主战的占多数。全国社会党,在芝加哥开会,虽然分赞成、不赞成两派,还是赞成的不吃亏,那不赞成的,都下监狱作苦工去了!因为他们反对战事,很是有些活动,不像空有主张,没有实行的。自从俄国革命成功以后,美国新近的社会党,又有三派:一个还是社会党,他们有老资格,偏于保守;一个是共产党,主张社会革命,暗中与俄国劳农政府表同情通消息,表面却化为许多名目,以免政府和社会的注意;一个是共产劳动党,多半是犹太人主持,党员很少,大都对俄国劳农政府表同情。美国现在干涉激烈的社会党很利害,对于旧党作政治活动的,当然听其存在!他里面的黑暗,也和中国不相上下。欧洲“国际联盟”的和约,美国没有签字,“戒严令”还没有取消,所以事事能干涉,共产劳动党,受干涉得更厉害。加着参战得胜,一般回国的武人,觉得有多大的功劳,将来恐成个“新军阀”的势力!他们的军士,假着“爱国”两个字,在社会上随便干涉,遇事横行,说是补助行政的不及,情形很是危险。现在正想号召党徒,组织个军阀的大党,果然成立,必定变成英国的样子。威尔逊本来喜欢用好名词,他心下却未必是那回事!所以许多人说他是伪善家。“新军阀”在国内那样胡来,未尝不是他的暗助,这是美国一件很可怕的事,今天带着说说,明晚再说社会主义的主张。

第三次 主张之条目


  鄙人前两次讲演,是社会主义的“名词与通义”和“派别与纲领”,讲到“科学的社会主义”,认他是正宗。马克斯本是十九世纪中期的人,直到现在,我们还是照他的主张么?我个人以为各种主义,不如马氏的能够实行,且没有什么大毛病。虽然不能墨守,一步一趋,我的主(张),大体仍是马氏的背景,也可说是由马氏主张里面脱胎出来的。有人问我是那一派的社会主义,就答是“科学的社会主义”,不过尚有变通罢了!现仍分做四项,按着次序说明。

  (A)天产公有 我在“通义”里面,曾说过各派社会主义,都不能没有公产这一条。但是财产的种类很多,有限制没有?动产和不动产,有形财产和无形财产,都归公有呀?还是以某种财产归公有呢?照着正规矩讲起来,一切产业,都应该公有!不过要现在办得到,只好就天产一部分着手。土地是大宗;以外的空气、日光、水……都不是人工造出来的,天然就有,人人有分,不应该有“所有权”。就这种天产,占做私有,劳力的只得三分之一,不劳力的反得三分之二,是悖理的,违法的,不正当的,不自然的,必须从根本上废除。天产是劳力者共同使用的器具,而土地公有,在中国古代,早已实行。黄帝画野分疆,就用公田制。唐、虞、三代,逐渐进化,后人称起盛治来,他那时做“天字第一号”,还不是为得这土地公有吗?井田制到周朝才很完备,按《周礼》和孟子所说的办法,稍微有点不同,他确实可据的,是八家为井,每井若干亩,划作九区,中间一区作公田,八家合耕,那八区归八家收用,可见除公田以外,没有什么赋税。人民二十岁受田,是从公家领来的;六十归田,仍旧是归还公家的。平均劳动四十年,八区的人家,自然可以生活。到了战国,商鞅就废井田,开阡陌,富豪可以兼并,秦始皇的时候,井田已经没有影响,从此有不耕田的也能吃饭,要耕田也没有田耕,私有制度,牢不可破,弄成今日的现象!诸位不要疑我是王安石后身!我决不是王安石那种人!三代时候,人数少,井田能办得到;后来人口多,保得住土地够分配么?我们可师古不可泥古,取他的精神为法,不要拘他的形式蛮来,社会主义的天产公有,正是井田制度的精神。不过现占有有土地的人,不必尽是巧取强夺,或者是劳力和遗产得来,忽然取消他的所有权,未免令人难受,恐怕有些难行。可以用三样的方法,比较那样合宜,采择着照办。

  (1)激烈方法认土地所有权极不正当,都是割据和侵占得来的,须一律没收,归国家社会所有。现在的俄国,就是这样的办法。因为土地公有,只要某人能耕种,就可以交他经营,暂时为他所有,耕种的人多,必然没有荒地。若是私有,不轻易与人耕种,致令荒废了许多地方,不能有利于社会,并且出了一种“地皮大王”,非常奇怪!选择那交通冲要的所在,别人看不出什么利来,可以贱价出卖,他就广为收买,不耕不种,也不造屋,等到要修铁路开商埠的时候,价值大涨,转卖出去,可以得着几倍十倍百倍的大财,丝毫不费力,坐享其利。他不过藏着一纸地契,能赚许多金钱!我们说资本家不公不正,地皮大王,更是不公正了!径由公家没收,道理极合。俄国所用的激烈方法,按正义说,实不能算是大错,由豪强手中夺来,供给多数人民利用,又有什么不好呢?

  (2)比较的和平方法 这就是对于地主,用累进的税率收税,虽然不把他的土地没收,也渐渐有这种趋向。美国享利•卓慈氏,创“单一税”说,他以为国家的租税,别样都可不用,只要有地租就够了。至于农夫劳力的结果,仍一律免税。换句话说,就是照地价课税,不照地产课税。有人不认他是社会主义家,又有人承认这是由私有时代变成公有的过渡。本来由劳力生产的东西,是他们正当的所得,课这样东西的税,是压制劳动家,废止倒很合理的。单一税自然是公平的,就是土地上加了工作,如建筑、耕种等事,也和别种劳力一样,地租也不应课在他们身上,只有课那地主“不劳而获”的才是。按那地价实在状况,价越高,税越重,不问他用来生产没有,地皮大王恐怕吃亏,不敢听他荒废,就落在农民手里,又因得税率累进,负担不起,再也不来兼并,已有的,或者还要转卖给旁人,大地主变做小地主,这小地主还得不到好处,逐渐归为公有,不劳动就没有饭吃了。

  (3)和平方法 孙中山主张“平均地权”,凡地价由地主自定,报到政府,就他的数目抽税。这里和“单一税”相仿,不过没有多大的变动,照样能做到公有的地步。地主报价少,抽税固然也少,但是国家可以照他所报的价钱收买,不能由他变动,就是卖给旁人,也要由公家经手,不能私相授受。原主无论何时,只能收他的定价,多卖的价钱,由公家收用。地主若是报价多,那自然很好,抽税也随着加多,报定了以后,永远不许增减。这样一来,报少了,怕公家收用;报多了,又担税难堪。结局只好都归公有。

  上面的三个方法,有缓有急,总之能使土地公有。我不说是天产公有吗?再举水和空气、日光做个例,这都是取不尽用不竭的,似乎不至于私有。然而资本家组织来自水公司,不难塞井填池,行他垄断的手段,这是水的私有了。富贵人的房屋,又高大,又开许多窗户,又占的房间多,还要住在烟囱的上风,他的空气,量也多,质也好;贫贱人的房屋,又狭小,又不能多开窗户,又好些人团在一屋,时常住在烟囱下风,他的空气,量也少,质也坏,不是空气也变成私有么?空气是这个样子,那日光自然是富贵人家占得足,贫贱人家享得少,有好多大城市贫民只能住在地窖子里,日光也不能公有了!诸如此类,都要用法子来救正,不教他们独享独乐,大家能平均使用,共同快乐,共同享受,才算是公平,才算是社会上的幸福,不公有就办不到了。

  (B)教养普及 怎么不说是教育呢?我主张儿童从幼稚园直到专门和大学校,所有教费、养费,都应该由公家出。现在大家说普及教育,越说越不能普及的!从前三家村的蒙馆,自衣自食,贫儿读点《三字经》、《千字文》,每年不过费上数百文钱,以至数千文,就可以多少受点教育,还有些普及的影子。学堂开办以后,大大不同。非富厚的村庄不能立学堂,非有钱的子弟不能去读书,因为要膳费、学费、操衣帽和课本、纸笔等费,寻常人家,那能负担得起?就说膳费以外,不收学费,别的费用,都较往年大得多,也非中产以下的人家办得到,那贫寒子弟,无论你如何强迫他,也不能专供给子弟读书,自己就不吃饭呀!并且还要教他子弟做点事情,才能糊口,把什么来读书呢?所以现在的教育,是贵族式的教育,决不能普及,真要普及,政府就不能把有用的经费,都花在军队和外交黑幕里面,反看着教育不要紧,与我们主张社会主义的大大相反。我们以为国家应该把收入的过半数,用在教养上面,不但儿童幼稚园和国民小学归公办,就是专门学校和大学校,也是公家担任。无论男女,无论贫富贵贱,都教他能受高等教育,一切食用等项,不用自备,完全是国家供给,这和第一次说的“机会均等”是一个理由。只要大家能在平行线上受教育,那资质不齐,智愚各异,或者半路上不肯上进,便属无可如何,归咎各人自己,并不是环境有什么不平啊!

  此外还有教育上一段历史,可以顺便说说。从前山西没有小学,先办个山西大学,好些人以为不对,那知道这是很有趣味的问题。各国的趋势,都是先有大学,后有小学。英、法、德、意,现在还存着数百年来的大学,没有存着数百年来的小学,可以说办大学是办各种学校的初阶。这个里面的缘故,昔人总以为教育和国家无关,是各人父母的责任。我国三代的庠序制度,废了很久,科举时代,读书的专求科名,父兄教子弟,是为的光宗耀祖,私人可以享荣华,受富贵,与社会没有什么影响,各国也大致如是,不过非科举制度而已。后来慢慢晓得大学和高等专门,在国家很有关系,不是个人办得到,须由公家担任。再进一层,中学、小学,也应该公家来办,蒙养还是家庭自办,再后也觉得要公家经营,现在正是这种趋向。人生就作社会上的公民,要社会好,就要公民好,所以社会必须负教养的义务。受教养的享了这种权利,对于社会,也必须尽力报答。换句话,就是人民未成年以前,社会为个人尽义务;既成年以后,个人为社会尽义务。办到教养普及得时候,《礼运》所说“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景象,就不致于成为空想。我对于养的上面,还主张“公共育婴堂”,更应该公家尽特别义务,担任充分的经费。现在欧洲妇女,都不愿生儿,法国这种风气最甚,政府虽设法奖励生育,禁止避孕和堕胎,究竟是消极办法,收不了什么效果。大战以后,人口更少,有主张开放“多妻制”的,使他多生儿女,恐怕实行起来,也不见得就有效!只有婴儿公育,长大点又有幼稚园容纳,妇人自然肯生产。他们避孕堕胎,不尽是图快乐,怕十个月的辛苦。我们读的《论语》上说“子生三年而后免于父母之怀”,他们实在是怕这三年的累坠。倘若生子过多,简直是终身不了,日日在抚育儿女的困难里面,加着生计不足,更是为难!果然社会上可以代他负这种责任,他又何苦不肯生育呢?况且公育有特别好处!这里面都是专门讲究育儿法的人,样样经过训练,寻常妇人,个个可以生儿,未必个个有做母亲的程度,糟蹋儿童,恐怕不少。中国也有育婴堂,无论他的设备,不敢赞成,他那部分的慈善事业,也和我主张的性质不合,以及养老院、残疾院等,都不能看成慈善事业,要当作社会上义务事业。

  (C)职业代议 这件事在中国很有关系,话也很长,我后天专讲“代议制度之改良”时,再详细解说,今日但讲这一项。我从前说中国的社会主义,将来必很发达。现在怎么样?我也不是预言家,大势是这个样子!代议制度,世界各国,将来定要改良,我也敢断言的。现在的代议制度,是用人口做比例,将来一变,便是职业里面的人口比例,就叫作职业代议制,因为专以人口比例,流弊很多,须从根本解决,才有真正的民意代表。本来这民意要用代表,就说是全体民意,也不敢认为绝对可能,只有比较上的良好罢了!人口比例,先有精密调查,看来是很公平的,天下惟有似公平非公平的事件最易误人。我国职业界,向来分为士、农、工、商四民,而选举的结果,只有士占大多数,其余三项人民,简直没有插足的地位,这并不仅中国如此,英、美各文明国家,他的代议士,有百分之七十五至八十五,当初都充过官吏和律师,正是士民的阶级,能够说是公平么?不要说他们营私舞弊、违背民意的不良分子,就算他肯实心任事,公正无私,他只明白自己一界的事情,怎么能知道农、工、商各界的甘苦,可以发言中肯,代表那模糊影响的利益呢?所以非各行职业,都能举出本职业的代议士不可。譬如山西省有二千万人,先行调查,士、农、工、商,各有若干人,每项职业,又再分类,分的越细越好。士的里面,分为律师、新闻记者、吏员、教员、学生,学生里面,又分为大学、中学,农、工、商照样类推。再就各职业人口用比例法,可以得若干议员,他们自然会选本职业里面的好脚色,对于本行的事务,晓得最清楚,利害又切己。各界人民,都能得平均的利益。这样一办,不用社会革命,而社会主义,已经实行了。还有两种很好的效果:第一,没有职业的人,不能取得选民资格,被选更无想望,那高等流氓和中下等的游民,必定要谋职业,寄生阶级,可以逐渐减少。第二,寓着鼓励平民受教育的用意。职业选举,别的都不用限制,只有教育,要具至少的程度。倘若弄些拉车的挑粪的,以及一般无知的愚民来做议员,他不捣乱议会么?并且他们希望代表本职业的公意,更要准备点学识,才不至于塌台。不过这里有点疑问,资本家多半有职业,他们恐怕专制吧?这却不然!因为仍用人口比例,资本家不能以一人算两人,无论如何,他们总居少数,他的代表,决不会多,自然没有专制的余地,那些多数代表,谁不发展他的自由,能听这少数代表来横行么?所以职业代议,果能实行,决无危险,也决无妨碍,我们可以从速试办,俄国的苏维埃(Soviet)制度,就是这个意思。他们用的手段,或者不满人意,然而隔得太远,交通不便,仅得着传闻。有人说他是地狱,又有人说他是天堂。据我个人的推测,算办得不如法,布尔塞维克(Bolshiviki)或者失败,他的这种苏维埃制度决不失败。

  (D)全民参政 除职业代议以外,国中全体人民,都应该有参与政治的实权。我们承认政治活动是必要的,是有首领的,官吏都在内,凡属立法、行政,他们也未尝不要谋多数人民的福利。究竟事变无常,总不免有些缺点,不免有些不符人民公意的地方!因为用代议士根本上就不很完全,比如一人代表一人,或者子代父,弟代兄,谆谆嘱付,教他某时作某事,某事应该怎么做,也常常有错误和改变的情形,何况以一人代表数十百万人,作不能预定的事,任期又有数年之久,那能够事事洽合民意咧?他们如变了良心,助纣为虐,人民如何请愿,他还不理,这不是代议士专制么?若救济这些毛病,只有全民参政,保留三种特权,不但防代议士专制,行政官吏,也不教他来专制。可以把这三权说一说。

  (1)创议权 地方有某利当兴,某弊当革,行政机关不注意,议员也不知道,或者故意不提案,提出又不能实行。所有地方公民,就可集合开会,请大家公决,或发表说明书类,请大家签名,达到多少人数,就提出建议案,发生法律效力,无论议员、官吏,都不能拒绝驳斥,须照样实行。

  (2)复决权 议员通过某项法案,人民觉得不便,或者已经实行的法案,发生许多流弊,人民都可以起来反对。照着前面的办法,不承认他们的法案,或把已行的法案废止,就应该宣告取销,不能再办。

  (3)免官权 无论中央、地方,元首都由人民公选,他的属员,可以由元首委任,由他负责。若是属员也要民选,办事就很困难,还可以不负责任。但属员有不法事情,人民仍旧要告发,元首必须罢免这个属员,不能袒护。所以任用可由元首自主,不必过问,免职就由人民干涉,使他不敢乱来。他的后任是谁?又照样的听便。元首不好,只要经过上面的手续,他自己也要辞职,不能再干;议员违背民意,也可以照样的撤回。这样一来,人民都有直接参政的机会,也不专靠代议士了,自己能谋自己的幸福了。

  现在把上面总括起来,就是天产公有、教养普及、职业代议、全民参政四种,而“甲种”有三个方法,“丁种”有三样特权,这是我讲社会主义最重要最普通的主张。以外自然还有许多条件,我以为把这四种办到可以算得世界上社会主义的好国家。中国果能如此,各国恐怕也要仿行。今日讲到这里为止。

第四次 实行之方法


  昨日讲的是主张。有了主张,要用什么方法,使这种主张,成为实事,今晚就讲“实行的方法”。在未讲以前,有两件事报告,也就在这里声明。

  (一)某君今日来信问:“社会主义实行以后,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呢?还是各尽所能,各取所值呢?”这个问得很好,可见已经很有研究。“各取所需”,是无政府主义,我向来不肯主张。“各取所值”,是社会主义,我以为应该如此。这就是两种主义的大界限,他根本上不同。不过“各取所值”,有人疑惑他有两种毛病:第一,劳心的有特别才智,劳力的有特别技能,按他们的所值,自比别人加高,所取的必定加多,不怕他变成资本家么?第二,没有能力的人和老幼残废,他们无能可尽,一点什么也不值,不是要活活的饿死么?这样疑惑,究竟是过虑。社会主义,对于所取独多的,只许他作为消费,不许他用做资本;对于无值可取的,也应该公养公教,特别看待,使他们不能作工的蠢人,可以得生活上必要的限度。这封信里面又问:“既主张天产公有,为什么不主张资本和机械都公有呢?”凡生产的资本、机械等类都在内,本来也应该公有,不过先前要从土地公有着手。许多人又把金钱当做资本,不知道算不得资本,金钱只能消费,不能生产。听说山西的富翁,有把银子化成“没奈何”埋在地下!说他有钱则可,说是有资本便不然,资本是用来生产的。

  (二)又有一位来信问:“先生对于无政府主义,到底有什么意见?”我因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实际上冲突,自始至终,决不主张。十年以前,我的思想还没有成熟,或者有些通融,现在是认定社会主义了。不过我对于无政府主义,决不攻击,决不非难,决不诬蔑,“不相菲薄不相师”,就是我的态度。别人对我有什么反对,也决不辩明,我以为没有调和的余地,越辩越激烈,双方都有自由,各自研究,各行其是,我也决不强人来从我,纯是学者的态度。我的“题外话”说完了,现在接着说实行社会主义的方法,先就世界上普通的说起,括概共有四种。

  (A)模范组织 这个在社会主义的初期,多半如此,前次讲的理想社会主义,可以代表。他们觉得现代社会非常腐败,非常黑暗,无法改良,只好脱离这种社会以外,不怕阻碍,不用成法,寻一个荒岛,或是一块干净地方,要开辟新天地,造成新的社会,实现他理想的标准,建设他伟大的模范。或由农业着手,或从工商着手,甚至用秘密结合其他各种方法,希望成功,就是现在盛行的“新村运动”。欧美各国四五十年以前,已经有许多新村,这个本无危害,也很和平。然就历史考察起来,不幸多归失败,没有能够持久的,成立以后,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开首倒很有兴盛的,后来渐渐消灭,实在有两种原因:第一,经济不能独立,往往被资本家吸收或同化。天下事,没有经济作根基,什么也不能办,理想总难成事实。新村必有完全独立的经济机关,不要别人帮助,不受资本家的操纵,或者能实现一部分,要想推广扩充,仍旧有许多困难。所以社会主义,不是一个人或小团体所能行的。人说我主张社会主义,不能身体力行,他是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第二,新村是消极的办法,多数是避世的,隐逸的,宗教的,与世界文化,群众福利,没有很大的关系。我曾在《新自治报》上做了一篇文章,稍为有点批评,果然有人成办,将来退老时,愿意加入。社会主义是积极的,用世的,奋斗的,科学的,与他根本上不同,所以不愿采用。至于抱积极主义的新村,仍旧不是小团体办得到,至少非一省不可。美国现在还有好些新村,都不发达,因为交通便利,外面的环境,都为资本家布满,物质文明,非常繁盛,生活程度很是高昂,难免和他们交际,受他们影响,新村的本质,就不纯全。想闭关自守,隔断交通,要做到老子和托尔斯泰的“返朴还醇”,这种人实在很少。住久了觉得寂寞无聊,渐生烦恼,就要脱离关系,这也是人情之常。可见用新村来行社会主义,不是什么好方法。

  (B)社会革命 这种社会主义家,和普通政党相反。政府不好,他自然不为人民谋利益,就是高明一点的政府,要想他实行社会主义,也是“向老虎谋皮”!当着那恶政府的时候,只有抱革命的精神,用激烈的手段,从根本上推翻,再谋改造。俄国就用这种方法,猛战三年,俨然存在,实在令人佩服。他们痛恨世界上有马克斯所说的两个阶级:一是资本家和官僚、军阀,一是劳动家和无财产的平民。这种阶级,决不教他存留,不可姑息,非用武力解决不可。有军队,就鼓动军队,没有军队,也应该设法子运动。不过现在只有俄国成功,许多人都想得着他的详情,好供研究,用在各人的本国,能否相宜。我以为无论他的内容如何,要革命必要流血,两方面都有重大的牺牲,必须有能发能收的把握,才敢实行。倘若破坏以后,一发不可收拾,那就反乎所期!想重来建设,必发生种种妨碍和困难。况且一般劳工和劳农,平素没有训练,怎么能单独打仗?所以革命家必运动军队,联合大举。在中国的军队,更是特别,他们素无知识,只听旁人指挥,站在被动地位,能明白社会革命不能呢?很难作靠。纵然受我们利用,能持久不能呢?事成以后,如何约束呢?如何解散呢?或者又有野心家出来利用,如何抵制呢?很是一种疑问,要费点研究。我们办社会大事业,应该把价值估量,牺牲的大小和成功的多少,预先比较,总要利重害轻。我以为暴动和暗杀相比,暗杀牺牲少,情有可原;暴动牺牲多,心实不忍。论个人自由,我们只有权牺牲自己,没有权牺牲别人,暗杀是各行其志的。暴动便不敢主张。所以社会革命,总要确有把握才好。

  (C)政党活动 除少数激烈党派外,多数社会党都是这样主张。因为立宪国家,必有国会。既有国会,就有选举。学者说:“选举法是慢性的革命!”社会主义家,只要平时设种种方法,尽力鼓吹,教多数人民懂得社会主义的理由,晓得有许多好处。到了选举的时候,再行公开运动,使总投票时,社会党员,能多数当选,在国会里面,占得多数议席,实行平日的主张,推倒资本阶级,这是很稳健不能反对的!政府也无可知何!不过五十年来,社会党占得三分之一以上的议席,仍旧不能反对战争,致起空前的大战!此外都不及德国,当选的很少;在美国国会,社会党员,只有两席!所以多数社会主义家,对于政党活动,很是怀疑,用既往推测将来,终久怕是没有结果。然历史上的陈迹,也不能看得太拘泥,或者当初的时机不顺,含着别种的原因;或者将来时机成熟,忽然水到渠成。这五十年来,总算个试验时代,我们何妨再试验起来呢!

  (D)职业组合 这个和英国的“基尔特”、法国的“工团”、美国的“IWW”相同,不过态度上很有差别。基尔特颇温和,IWW顶激烈,工团在温和、激烈的中间,大概是以职业做标准,不分男女,不问籍贯,不限制教育的程度,只要有职业,必定利害相关,认为组合的一员,共同联合起来,成个政治的模型,有行政机关,有立法、司法的机关。在积极方面,推广公共的利益;在消极方面,防备外面的侵害。各地方用自治式,使人人有练习政治的机会,采合议制,商量应兴应废的事宜。在中央又各选代表,组织一个大团体,这团体不是政府,不是国会,是职业组合的总机关。遇着重要事件,由地方团体议决,再送到中央大团体公布。各种职业,都是这种办法,各有各的总机关,同时中央政府,有地方的代表,有职业的代表,仍是以职业的代表为主要。果然如此,不必革命,不用流血,安然变成社会主义的国家。这种思想,各国相信的人很多,照办的也还不少,然而有点不幸,各国都组织得不大完备,没有能够替代国家执行政权的。他们组织成功的,只限于一地方的职业,纵或组织全国的大团体,办的事情,只有消极事业,如同盟罢工,同盟妨业,减少工作时间,养老保险制度……都是自卫行为,不能积极扩张。有实力统治全国,支配各种职业的,并且大工党的本身,很难有信用,多半是意见纷歧无法统一,是个极不好的现象,许多人极抱悲观!

  上面就世界说的四种方法,大概是那个样子。我个人按着中国的情形,再说应用那四种方法的意见,怎样才可以实行。

  就“模范组织”说,中国各处创设“新村”的还很少,从前我们在崇明岛想着手实行,现在山西想办模范村,还有模范学校,模范工厂,许多人肯热心提倡,都可列在这一种。不过我有几句话忠告:凡是掌着最高权力来组织国家,到还容易;处在层层压制的下面,要试办新村,反是很难。况且古来有句话说:“狮子搏虎,要用全力;狮子搏兔,亦要用全力。”我们办个小学校,和办一个大工厂,要费一样的精神;经理一个新村,和经理一个国家,也要费一样的气力,或者还要加倍的费事,而收效又缓又不广!倘若遇着变乱,烧杀抢掳,毁坏一空,何苦把有限的精力,作这种“难成易毁”的局部事业?就现在各地力说,山西算无事,可以容你们组织,此外不用拿远处比,贵省邻境的陕西,他旧有的村庄,也弄得“可怜焦士”,鸡犬不留,还容你建设新村么?所以政治不改革,就算模范组织很可行,也没有这一片净土,容我们从容布置呵!

  再就“社会革命”说,我素爱和平,很不愿见流血惨状,万一演成实事,也是不幸已极!诸位要知道,社会革命,必定有个机会才能造成,决不是社会主义家,平空鼓吹得起来的,也不是几个野心家,容易煽惑得动的。只有资本家、官僚、军阀,最能制造革命,他们那些贪污暴虐,是社会革命的特别制造厂!所以英国的社会,没有这些制造家,激烈党无论如何鼓吹,终闹不起大革命来!可见社会革命,是自然的趋势,机会不来,纵然散布千万小册子,也是无益!中国社会革命爆发的时候,必在纷乱到了极点,才能实现。就近来的情形一看,民穷财尽,天灾人祸,和俄国不相上下,而人民最驯良,最忠厚,最服从,最忍耐,最爱和平,胜于俄人百倍。比如今年的旱灾,人民只承认是天命!饿得吃草根树皮,听说还有全家服毒自尽的,决不作非分的要求,不起暴动,世界上那有这样的好民情?真令人佩服。然而不好的地方,也就在此。消极的,不晓得思患预防;积极的,不晓得别谋生计。政府和一般强有力的,专门营私舞弊,也不代为设法。将来忍无可忍,千百万人中,难保无一二枭杰,如黄巢、张献忠等人,出来利用。那时大乱暴起,我辈社会主义家,当着这种机会,要避不可,要免不能,只有处于指导的地位,使归正轨,把无意识的,变成有意识的,仿佛大禹导洪水,疏九河,用疏导的方法,可以流入于海。水道所经过的地方,“随山刊木”,当然有些牺牲,也是无可如何!中国社会革命以后,当这水道的冲要非牺牲不可的,是些什么呢?就是军阀、官僚、资本家。我们社会主义家,也是万不得已,必须如此,才能保全多数良民,免得“玉石不分”,随着他们受祸,并不是愿意用这种激烈的方法。

  再说“政党活动”,我在民国元年组织社会党用意也是在此。入党的虽然不少,然流品太杂,态度不明,我自己的主义不坚定,完全是普遍的鼓吹,散播些社会主义的种子。不久被袁世凯解散,到现在多少生点功效。但民国成立以来,实在没有真正的政党!所有党派,都不尊重党纲,或者是一种秘密结合,往往先有阁员而后有政党,可笑已极!我绝对不承认他是政党,只能算是私党!凡真正政党发生,必先具两个要件:第一,国家有正式宪法;第二,实行选举法,再行着手办党。还有两个质素:第一,要党纲鲜明;第二,要公开运动。没有前面两个要件,政党决不能成功;没有后面两个质素,政党必失却真相。我们社会主义家组织政党,必用主义来号召,宣布自己的党纲,不同别的政党混同。运动选举,也要光明磊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倘若不各处鼓吹,发表政见,能令人贸然投票么?在欧美各国,当着选举时候,运动当选的人,无奇不有,搭台演说,散布传单,驾飞艇,坐摩托车,吹打鼓号,大书名字贴广告……一般人并不以为丑。本来想为人民办事,要实行各人的政见,投票时听人民自由,有何不可?中国人反觉得公开太丑,而金钱酒食,鼠窃狗偷,关着门与人磕头,也做得出,这才真正的可耻。我们社会党,政权到手以后,须谋党纲实现,政治不过一种手段,实在还是以解决经济为目的。

  再说“职业组合”,就是实行改革经济制度的准备。每种组合里面,必留心人才,早些练习,凡政府所有的机关,都要完全组织。平时既有头绪,到了临时改革的时候,就毫不费力。不过这种说法,是广义的政府。若是现在国家的政府,他们政治活动,由上及下,握着枢机,要政治改良,只有少数首领,就能成功,很容易办理。这职业组合,分途活动,由下而上,非多数人合力不可,至少要几十万人,才能办得动。但程度不必过高,只须有充分的常识,最要紧的是经验和有组织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会办事,每项职业,至少要十人左右。将来全国的总机关,就在这里面取材。我们应该好好的培养,储蓄待用。并且政治活动,可以利用“群众心理”,所以少数人可以成功;职业组合,必须团员人人负责,发挥“团体心理”,所以非多数人详密精干,不能组织美备。一是粗制的,一是精制的,做起来本很难,然不能因为他难就不办!我以为职业组合,万不可缓,纵不说社会主义,既为共和国人民,便应有这种责任。就各人本职业里面,要谋全体的幸福,有害就当除,有利就当兴,并没有别人可靠的啦!

  我把四种方法,约略加了批评,“社会主义之今昔”说到这次为止。我个人由美国回来,在中国是无所系属,平素就抱着难进易退的志愿,在各处讲演,想对国人有点贡献,自己不过处于学者地位,毁誉毫不计较。诸君都有指导者的资格,有指导者的责任。没有职业,赶紧要谋个职业!已有职业,就要做指导者,在本职业里面,作组合的预备!这指导者也不是自尊自大,是自己应尽的义务;也不是一个超人,乃是一个公仆。



感谢 刘彦游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