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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革命之概观
江亢虎
(1914年)
中国上古之时,君位皆由禅让,且及身而止,有共和民主之意。自夏以来,传子传世,君主专制之局成。而其末叶,则必有革命者起而代之。历史相沿,始终不变。清定鼎之初,民族恶感戟刺异常,革命思想旷代流传,乘机爆裂,太平天国之乱,其最著者也。惟前此皆为中国历史上旧革命思想,而孙逸仙倡导民族、民权、民生之说,则以改革政体为重要之目的,是为世界历史上新革命思想。同时又有主张君主立宪者,其势力亦颇与革命党相颉颃.此两种新势力皆发生于清末叶外患□急剧之时,而构成中国近二十年之历史。间尝各区养成、猛进、反动、回复等时期观察之,则得极有趣味之比例如左。
一、光绪二十年,中国败于日本,朝野大惊,思想骤变,为两种新势力发生之时期。
二、自当时至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废八股,兴学校,奖游学,立报馆,保国会于以成立进行,为第一新势力(假定为君主立宪党)养成时期。
三、光绪二十四年五月至八月约一百日间,第一新势力之代表康有为、梁启超等不次擢用,变法极速,为第一新势力之猛进时期。
四、自是年八月西太后临朝,六烈士弃市,康、梁出走,新政推翻,至光绪二十六年五月约三年间,为第一新势力之反动时期。迨信用拳匪,排斥外人,而反动乃达于极点矣。
五、光绪二十六年七月,联军入京,清帝西狩,和议幸成,而新法复起,至宣布预备立宪之谕旨,康、梁个人虽未复用,康、梁学说则已盛行,直至宣统三年七月,约十年间,为第一新势力之回复时期。然自拳匪之乱,清廷之威信全失,君主立宪之说已不如民主革命之说之动人,而同盟会、光复会于以成立进行,故同时又为第二新势力(假定为民主革命党)之养成时期。
六、宣统三年八月,武汉革命党起义,至中华民国元年,约一百日间,而南京之共和政府成立,第二新势力之代表孙逸仙被选举为临时大总统,至南北统一,为第二新势力之猛进时期。
七、自中华民国元年三月,孙逸仙退位,袁世凯被选举为临时大总统,唐绍仪内阁一倒,官僚党、君主党渐次起用,至二次革命失败,国民党解散,孙、黄出走,为第二新势力之反动时期。迨政党、国会、《约法》、自治团体、司法制度相继取消,讫于今日,而反动亦几达极点矣。
自右表观察之,可得两种新势力之比例。第二新势力之养成,较第一新势力为长,其猛进即较第一新势力为剧,而其反动亦较第一新势力为甚。以此推之,其回复也,必较第一新势力为迟。而既回复也,必较第一新势力为久。但有猛进必有反动,有反动必有回复,此乃物理自然之定率,不可以苟免者也。若欲安步直进,而免此迂回挫折之苦,则惟以制造心理,转移舆论,求大多数人思想普及为第一根本要义。盖当戊戌变法之时,君主立宪之思想未普及也,故康、梁虽猛进一时,而终有西太后之反动出焉。辛亥革命之时,民主共和之思想未普及也,故孙、黄虽猛进一时,而终有袁世凯之反动出焉。西太后、袁世凯实当时大多数旧势力之代表,非一私人之能事也。然反动力达于极点,则第二反动力又起,所谓回复是已。夫迂回挫折,固大为国计民生之不幸,然欲安步直进,则又有人寿几何之叹。且思想之普及,有时亦必假猛进之势力为后援,而其功乃尤速而大也。故西哲有言,万事有渐而无顿,又曰进化为螺旋体。而事实往往不能如理想之圆满,此中若有不可思议之造化。迫人必入于迂回挫折之途,而不能以自脱,而猛进,而反动,而回复,如扁舟之下瞿塘,如六马之走峻坂,虽欲操纵而控制之,其效亦已仅矣。天地不仁,刍狗万物,何其酷也。
至于社会主义之在中国可称为第三新势力,其发生在第二新势力养成之时期,其养成在第二新势力猛进之时期,今与第二新势力同受反动之压抑,其猛进当在将来第二新势力回复之时期。至于反动如何,回复如何,则当视其猛进如何为比例,非此时所能逆料也。惟世界进化之结果,最新之势力必占最后之胜利,此则吾党所当自信而自奋者矣。中国革命之原因,虽由种族之恶感与政体之变更,而究其实际,仍从经济问题而起。盖中国种族最杂,同化作用又最大,满人入关二百数十年,已为汉人所同化殆尽。其持复仇主义者,不过倡道革命之少数人,且假借名义为号召之便利而已。至于共和政体之思想,则尤居少数之少数。然而武汉一役,各省从风者,实因大多数人迫于生计之困难,而希冀革命一成,可以增进其生活之程度而已。前清末叶,朝野空虚,真有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之象。一因外债稠叠,利息繁重。二因洋货充斥,现金外溢。三因宦途拥挤,人骛分利。四因实业幼稚,民多游手。总之外国资本家侵入之结果,鲸吞蚕食,精华无几。政府与人民又皆不思根本的救济法,饮鸩止渴,剜肉补创,至死而不悟。其后邮传部倡铁路国有之说,近似国家社会主义之政策,不知当时人民对于政府已无丝毫信用心。而政府专任亲贵,滥借外资,尤动全国之公愤,于是乱事遂一发而不可收拾矣。民军初起,豁免租赋,广招游民,颇能得社会一时之欢迎,而根本的救济法仍讫未着手。其生活程度之增进,不过少数军官及军人,而大多数人自革命以来外债愈加多,实业愈停滞,生命财产直接间接之受其损害者尤不可胜计,国利民福,愈趋愈远。此等意外之失望,相反之结果,不啻心理上之自杀,而反动力乃得间以行之。吾人观于第一次革命所以遽成与第二次革命所以遽败,以为皆经济问题之枢机,今则人民对于革命信用与对于政府之信用同降于冰度,而所谓根本的救济法,乃愈不能不重望于社会党人。惩前毖后,尚慎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