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江亢虎
《社会主义学案》草例
江亢虎
（1912年12月）
余曩者既有《社会主义述古》之作，以为社会主义实吾国古代固有之思想，历证之六经诸子，以明其发达之由来与变迁之已事，盖累千万言而不能尽也。既复转念“社会主义”之名词，固传译自西人，而西人社会主义学说之成立，乃较吾国为独早。其传播也，亦较吾国为独盛。而吾国之治此学说者，尤不可不知西人社会主义思想之发达与变迁。惟其书满家，猝难卒业。余虽略解英、法文，顾程度幼稚已甚，苦不能融会贯通，唯有望洋兴叹而已。然窃意吾同志之欲研究此学说者，其困难或亦类似余，或竟倍蓰余。余所得者虽至微末，然及时而贡献之，或亦未始不足为吾同志研究此学说者之一助也。遽忘其谫陋，斐然有《社会主义学案》之箸述。方鸠集资料间，而目疾猝发，展转加剧，杀青之日，不知何时。又虑散佚遗忘，则前功将尽付流水。因举所得资料，分别庋存，而撮举大旨，笔之简端。布纸抽毫，泪如縻绠。苦痛如此，工拙不必言矣。
凡一思想一主义，必完成为一科学的性赞〔质〕，然后可以确立，可以久传。科学者，有系统有范围有定义有例证之谓。社会主义之思想，与人生以俱来。其学说亦起于中世纪间，至完成一科学的性质，则最近之事，且其事犹末了。故所谓系统、范围、定义、例证者，尚无一成不易之规程。而其观念时陷于不明了不满足之境，或以国家主义为社会主义之胚胎，或以个人主义为社会主义之究竟。两种极端反对之学说，得以相容而并存，则所谓科学的性质者，尚极薄弱可知矣。或取极广漠之语以指明之，曰：社会主义者，求人类共同之幸福者也；曰：社会主义者，绝对自由、绝对平等、绝对亲爱之主义也。其言益犹河汉而无极。盖自由、平等、亲爱，本虚而无薄之名词，而求人类共同之幸福，又世界一切事理之依归，不独社会主义为然。余以为社会主义之定义，惟在举私有之生产交易机关，化有公共事业而已。虽目的手段，向背万变，取舍异宜，而小异大同，总以不悖于此定义者为近是。余尝本此定义为标准，求之西人宗教家、教育家、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而得所谓社会主义家者如干人。浏览其遗文，稽核其行事，究其本末，校其异同，溯其渊源，区其流别，可离为十，如左所陈，皆其最显著者耳。然此特为编辑者与研究者之便宜著想，非谓十者必不可少，必不可多，亦非谓十者并峙分驰，绝无相互之关系。须知灵魂唯一，思想大同，而社会主义原始要终，尤非支离破碎之可比。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吾道一以贯之而已。
一、哲学家社会主义。如希腊之柏拉图、法之黑智儿、德之康特、边沁皆是。一切学说皆演绎出于哲学，亦皆归纳入于哲学。而社会主义尤与哲学类似，且自哲学发生。古来哲学家，皆可尊为社会主义家，如右数人，尤其不祧之宗也。
一、科学家社会主义。如达尔文、斯宾塞皆是。社会主义必以科学之实例为根据，而后不至流入空想。而尤必以科学之进化为鞭策，而后不至返于鸿荒。盖高谈玄理非社会主义，而榛狉草昩亦非社会主义。故社会主义必心境两安，知、行合一，精神、物质，交进文明，乃可以踌躇而满志也。
一、政治学家社会主义。如《民约论》之卢梭，实社会主义之孟轲也。欧洲十八九世纪之历史，不啻《民约论》之活动写真，而社会主义即此活动写真中一异彩，最足惹人注目，博人欢呼。且民生主义实发自民权主义。民权不平等不普及，则所谓民生者，非政府之理财，即个人之生计而已。若社会经济之感觉，则民权发达以后事也。故主张社会革命者，恒以政治革命为前驱焉。
一、宗教家社会主义。圣西门为先锋，英之金格斯列、德之克帖列尔皆是。耶稣基督本神道设教之社会主义家，其主张人类平权，土地公有，皆纯粹社会主义之言。本旨如此，无假穿凿傅会为也。况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主观既定，客体亦移。或取新、旧《约》精义，编辑社会主义教科书，宏畅宗风，流通日广，亦一种传道之苦心也。又如英国救世军布斯大将，虽不必自命社会主义，然论者一方许为宗教改良家，一方许为社会主义实行家。惟极端社会主义，则非难宗教，其理甚长，不可不知之。
一、教育家社会主义。即欧洲大陆所谓讲坛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必以鼓吹为前提，而教育即根本的鼓吹也。其入人之深，感人之速，较之演说、报纸，殆有过之。且根据学理，探见本原，与激于感情迫于事势者，尤不可同日而语。不号召党徒，不干预政治，言谈微中，观听自倾，制造人心，转移舆论，视此而已。
一、劳动家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与劳动家最有密切之关系，故欧美各国之工党，皆社会党也。其目的惟在推倒大地主、大资本家，其手段则同盟罢工而已。虽时有激烈危险之现象，而论者每悲其遇而谅其心。盖不平则鸣，穷极必反，人情物理，无可奈何。此中大有贤豪，为之号召奔走，以期达所谓总罢工之大希望。然一般劳动家，脑筋简单，目光浅近，惟求去其已甚，不欲过事苛求。又苦无实力为后援，故虽示威一时，每难坚持到底，是可慨耳。
一、国家社会主义。一曰民主社会主义，德之卡尔·马极〔格〕斯、拉路些尔其代表也。卡氏之《资本论》，力翻经济学之旧案，主张土地、资本为社会共有之物，而分配之比例，当准劳力为报酬。拨云见天，其功至伟。愿国家社会主义，恒认国家为社会主权之代表，而生产交易总机关，又均操之国家主权之代表即政府少数人之手。其方法重在干涉，而其流弊近于专制，故必以极端的共和政体之组织法救正之。此其最要者也。若夫帝国社会主义，国家主义之社会政策，认国家主义为正宗，假社会主义为利用，吾无取焉。
一、无政府共产社会主义。俄之巴苦宁、克鲁泡金其代表也。然亦有相对、绝对两义。相对的，无政府即无强权，共产即集产制度之改良进化者。绝对的，无政府则无契约，无机关，共产则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无支配，无比例。其理想能否实现，及如何实现，今日尚难预料也。至于方法，则普遍鼓吹，激烈运动，两者并行，一为平时根本之准备，一为临时导线之作用。然鄙意以为，普遍鼓吹之功候愈深，则激烈运动之祸变愈减。多一分普遍鼓吹，即少一番激烈运动。故吾人不语其变，惟语其常，勿谓温和为无效，最后之胜利，仍在此不在彼也。
一、个人派社会主义。俄之托尔斯泰、美之索洛皆是。盖社会为个人之直接团体，个人为社会之单纯分子。故改革社会，惟当改革个人。而改革个人，惟当改革自己。其机如此，不假外求。执简御繁，鞭辟入里，非消极也，非厌世也。社会主义本与个人主义相为表里者也。虽然，群己相互，物质进化，厚生利用，幸福孔多。故人不可离人而生存，亦不可离物质而生存。所谓个人，正构成社会之个人，非脱离社会之个人。毫厘千里，当明辨之。
一、世界语学社会主义。石门华甫其开山也。世界语学者多社会党人，社会党又多采用世界语。泯差别而跻大同，此其过渡梯航也。况石氏之箸作言论，实纯粹社会主义家。其所称道，惟有至诚，惟有亲爱，爱人者人恒爱之，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社会主义进行之速率，惟视社会党人之至诚与亲爱之程度。世界语之进行亦然。且社会主义书籍多译用世界语，世界语传播所及，即社会主义传播所及。其关系之密切如此，不能不认世界语学为社会主义一要件矣。
一、单税学社会主义。亨利·乔治其开山也。单税学与社会主义之关系，一如世界语。而单税即土地公有一方便法，尤与社会主义之定义相符。单税学家或谓单税以外，更无所用社会主义，不知单税仅社会主义之一条件而已。惟此为根本的条件，故单税实行，则社会主义如为高者之有丘陵也。而其理易明，其事易成，其效易见，不似社会主义之体大思精，又无近功，且或为不肖者所假借以行恶也。故单税学特简捷了当，平易近人，而社会党特喜采用之。此学与世界语学发生之先后相若，而流传皆极速而且广，石氏、亨氏之功伟矣。世界语学与单税学之价值亦于此可见，要皆社会主义同气连枝之良兄弟也。
以上论列，信笔所之，凌乱无次，其详当俟专条。此则拉杂丛残，非定稿也。至余个人所希望所主张者，则本哲学之思想，以科学为根据，具宗教家之精神，取教育家之态度，执劳动家之事业；一方采用极端的共和政体，一方采用进化的集产制度；罢除税制、军备，注重教育、实业；认个人为社会之分子，认世界为社会之范围；个人自治，世界大同。此等希望，此等主张，谓之个人社会主义可也，谓之世界社会主义亦可也。兹事体大，有志未逮，发挥光大，存乎其人。谨发大凡，以待作者。茫茫终古，渺渺余怀，不知此书何日告成，尤不知此志何时得达也。投笔而起，为之三叹。
后记：余以民国元年十一月杪，猝患目疾，其候甚凶。蛰居病院三十余日，幸免盲废，而自此不复能视细字，不复能继续读书作文至一小时。面目都改旧观，咫尺便如千里。展转淹苦，恐遂将为终身之忧。右文系出病院时作，潦草不足观。至《草〔学〕案》之著述，以今日目疾下之，更在不可知之数。倘有同志出任斯役者，则所厚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