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武昌革命军书论兴汉灭满事（1911年10月）

致武昌革命军书论兴汉灭满事

（1911年10月）

　　革命军麾下：

　　不佞为中国倡道社会主义之一人。尝以为社会主义当自破除世袭遗产之恶制度入手，故于政体绝对的反对君主立宪，而比较的赞成民主共和。然书生寡术，第能发理想为言论而已。不图大军一起，即定为国是，宣布实行，钦佩何极。据鄂以来，一日千里，规模弘远，节制严明，薄海归心，寰球腾颂，社会主义家尤咸表同情。而不佞至愚极顽，独有不能已于一言者，则谓今日之事，断宜揭橥政治革命主义，而不必牵涉民族革命问题也。比者道路流传，函电移载，倒戈漂杵，不绝听闻。读大军各文檄，亦恒以民族问题为前提，一若推翻不良之政治，必先剿绝不良之民族也者，于是兴汉灭满之论大昌。区区窃计，有大不可者十二，试错杂陈之。佛言慈悲救度，孔言四海兄弟，耶言爱敌如友，本原思想，中外从同。翩其反而，实悖人道。此大不可者一。九世复仇之谊，是非颇谬于圣人，柳柳州已能辞而辟之。况近世新个人主义日盛，恩怨关系，皆限于其人之一身。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今日满人，谁与其事？若必累推而上，则汉人假词以灭满人，恐苗人又将援例以灭汉人。此大不可者二。即论复仇，而满人入关，意主羁縻，初无灭汉之政策。兹乃概遭攘斥，报施殊失其平，且尤而效之，罪又甚焉。展转相寻，曷其有极。此大不可者三。满人才四百万众耳，以百敌一，克之不武，杀之不仁。此大不可者四。中国民族至为繁糅，和亲赐姓，混合华夷。六朝、五季、辽、金、元之际，外种麇集，宗法荡然，纯粹黄帝之子孙有几？独排满人，于义未遍，兼排他族，在势难行。此大不可者五。民主共和之精髓，不出自由、平等、亲爱三言。兴汉灭满，矛盾相陷，根柢已倾。此大不可者六。右皆就理论言。汉满同化，二百余年，服色文言，了无识别，保无诬指误听之失乎？况通婚既久，血统相和，何以待之？此大不可者七。不嗜杀人者为能一天下，多所诛戮，易失民心。而蒙、藏、回、疆，必怀疑惧，樊然并起，肆应为难。此大不可者八。欧美人士方欢迎崇拜，交赞文明，独于灭满，不无遗议。舆论具在，干涉堪虞。此大不可者九。蜂虿有毒，困兽犹斗，铤而走险，何所不为。粤防、荆防之轰城，汉口、镇江之毒井，皆此反动激荡而成。综其会归，仍苦吾民耳。此大不可者十。设满人求庇于外人，则渔夫得利，瓜分立成。此大不可者十一。所谓中华民国者，东三省亦入范围乎。据其地而灭其人，虽甚残暴，不应有是。若遂坐此而弃置之，将四塞藩边，尽成瓯脱。一着偶失，蹙地过半，而侨居父老，长为异域之人，非惟自隘樊篱，直是自残肢体矣。此大不可者十二。右皆就事实言。故今日之事但当揭橥单纯之政治革命，以实行共和政体而已。君主宜去也，为其为君主而去之，非为满人也。大吏宜逐也，官军宜击也，为其为君主之鹰犬而逐之击之，非为满人也。夫政治腐败至于斯极，岂汉人当国而遂可以不革命乎？且君主虽满人，而君主之鹰犬则仍多汉人，是汉人亦宜肩其责而分其罪。伐毛洗髓，以革故也；戮力同心，以鼎新也。无汉满一也。从前皇位世袭，异姓代起，于胜朝宗胄，必尽法芟夷。今民主则天下为公，何用多事以自扰。不佞于满人豪无特别之感情，惟夙昔倡道社会主义，泯差别而企大同，其属望于大军者，又至远且大。不避斧钺，辄贡所怀。至对于此次事变社会主义之主张，则姑有待而言。惟希裁察，无任主臣。

　　后记：右文系武昌起义后自南京挈眷避地上海时作，以九月朔日付邮。时排满风潮最为激烈，创夷满目，不忍见闻。亡友贵中权君及其长子量海君，即死于此时。而人心狂热，舆论沸扬，势且陷于暴民专制。上海各报纸无敢稍持异议者，惟《天铎报》录此文入来函中，为匿其姓氏，但题曰“社会主义家某君”。又附著论辨，以明不负责任之意。然革军驻沪事务所尚干涉之。日本社会党人北辉次郎君谓此为中国革命史中极有关系之文字，特亲写副本，译为日文，以广流传。余亦别印单行，并加案语，分寄各界。其后五族共和宣布，此文或与有力焉。兹将原印案语照录如左：“此文发寄，即接革军驻沪事务所来函，痛加诘斥。又得匿名警告多件，谓仆倡邪说以媚满奴，疑乱军心，当膺显戮，将以野蛮手段对付之，云云。仆既以主张共和见恶政府，又以破除种界开罪革军，危险至矣。惟念言论自由，虽君主政体亦所弗禁，岂以共和为号召者，而顾出此？且讲学一秉大公，论事期衷至是，词穷理屈，则谢过不遑。势劫威胁，则守死不变。仆固不恤牺牲一身，为亿万同胞请命。人心不死，真理长存，顾同志者益鼓吹之，则胜残去杀，终有其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