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与女学之关系（1911年6月）

社会主义与女学之关系

（1911年6月）

　　余素主张社会主义。今承招致演说，特定此题。“社会主义”之名词，虽自泰西经日本转译而来，社会主义之思想，则凡含灵负秀者，无不有之。其概括之大目的，惟求人类共同之幸福，而弥经济界不平等之缺憾而已。今我国朝野上下，一闻“社会主义”四字，罔不有谈虎色变之象，此坐于世界大势，太不了然，且未获一聆此种学说之绪论故耳。社会主义乃极宽泛之话头，其流派至繁夥。有近似专制者，有近似立宪者，有近似共和者；有分国界、种界者，有不分国界、种界者；有政府及法律者，有无政府及法律者；有持共财产者，有持均财产者，有持废财产者。其办法有从教育下手者，有从实业下手者；有运动国会员多数协赞者，有鼓吹劳动家同盟罢工者；有暴动者，有暗杀者。近年东方幸德秋水辈，特一极端之急进派。如立宪党中，英有克林威尔，日本有西乡隆盛，若执数人以概全体，则立宪不亦同为大逆不道之主义哉？且就全球现势按之，民主国不必言，即君主立宪，如英、俄、德、比，其在朝在野，社会党学说之流行，实力之膨胀，著著进步，班班可征。而一二强有力之反对者，亦惟著论以辨难之，立法以范围之，无敢公然冒大不韪为芟夷蕴崇之计。诚以公理不可泯，舆论不可违。而思潮所趋，一日千里。防川无效，徒叹沦胥，虽愚者不为也。盖今日社会主义在学界已成一极有根据之学科。在政界已成一极有势力之政党。昭昭乎揭日月而行，决非秘密黑暗危险之事，如中国一般人心目中所悬想者然也。试思十年前，专制政体下，有倡言立宪者，辄已群焉惊吠其怪。今则不惟草野讨论之，亦且朝廷实行之。十年后之社会主义，亦视此而已。余生也早，提倡社会主义于今日之中国，举名誉、权利进而身家生命，恐悉将供笔舌之牺牲，然其必能得同志于方来，收美果于身后，则固深自信而不疑。且余之抱负此种思想，远在胜衣就傅之年。忆幼受《大学》至治国平天下，尝叩师天下何以不曰治而曰平；又不患寡而患不均，天下国家可均也，亦请其意义。师均无以应。怀疑既久，触悟亦多。及读《礼运》，慨然慕大同之治，妄草议案，条列多端，以为必如何如何，而后天下可企于均平。因虚拟一理想世界，如佛陀、耶稣所谓天国者。特宗教家希望天国于既死以后，余则妄欲建设天国于有生之时。且彼自精神的方面想入，余则自物质的方面想入。十七岁留学日本，偶闻社会主义之说，窃心识之，以为与已夙所蕴蓄者，必多互相印证之妙。惜当时此主义尚未发达完成，彼都人士，尤罕能道其梗概。故虽心有所见，亦不敢妄以示人。比环游地球，观欧美社会党之盛况，凡余向所以为必如何如何者，乃不期而暗合十之八九。益叹人心一致，斯道不孤，俟诸百世而不疑，放之四海而皆准。而天民先觉，舍我其谁。一种狂妄之责任观念始生。夫社会主义，其说至棼矣。余则认定教育平等、财产独立为原始要终之不二法。约而言之，即破除富贵贫贱等阶级，自初生至成人，人人受同一之教育，各成为社会单纯分子之完全个人。营业可以自由，财产不相递嬗。是矣。其理论之由来，方法之着手，当别为专书论之，非咄嗟所可办，亦非立谈所能详也。然最初一步，要必自改革现在之家庭制度始。故与女子教育，实有最密切之关系在。余意女子教育宗旨，必当由消极的变为积极的，由被动的变为主动的，由造就淑女良妻贤母者变为造就世界的个人。所谓个人，惟同受平等之教育，各有独立之财产者，方可以当之。外国除儿童外，皆得谓之个人。中国除家长外，皆不得谓之个人。故虽民数号称四万万，而以一家八口扣算之，实不过五千万个人耳。所余四万五千万，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使生利者负担加重，不倒行逆施以取盈，则阖室待毙而已。而分利者依赖性成，不奴颜婢膝为容悦，则行险徼幸而已。生计所以日蹙，道德所以日隳，风俗所以日坏，罪罚所以日滋，罔不由是。中国女子向为纯粹分利而不生利之人，视学问为多事，无职业之可操，与社会主义所称教育平等、财产独立者，盖处于绝对的反对之地位者也。于此而欲改革家庭制度，宜先使女子与男子学识相当。而父女、夫妇、母子之间，各营职业，各图生存，提出个人之经济问题，断不容与家庭之伦理问题相羼。则社会主义之进行，其殆庶几乎？是在主持女学者，独具只眼，认准方针，放手做去，不为浮俗之谰言所摇。而承学之女子，亦须心知其意，身体力行。曩尝语人，明理者天下无奇理，任事者天下无难事，但不能不有所牺牲耳。闻者试与拙作《忠告女同胞》文参观，必更能知余命意之所在。其有哗然反对者，不啻为异目奏凯之先声。而其词尤有进乎此者，则姑留以有待云。

　　后记：右两文一系在南京作，一系在杭州作。当时处忌讳之朝，所怀欲陈者，十不敢尽其一二。惟以女学经验较久，故言之颇亲切而易动人。友人贵中权君方主惠兴女学，尤为倾倒，发愿代印十万纸，并召集杭州女学联合大会，招往演说。两文遂同发表，一时官绅大哗。浙巡抚增韫札派军警干涉禁止，驱逐出境。印件悉数销毁。又以非圣无法，祸甚于洪水猛兽，电奏清廷，革职逮捕。惠兴女学亦大为动摇。今瞬息两年，沧桑万变。贵君既以冤死，余亦几以盲废。惠兴女学劫灰已冷，社会主义新火始然。此文乃于烬余复出行世，不禁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