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姜君羊(田淑)
關於恩格斯「認錯」
林 蔚
恩格斯在1895年2—3月間為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鬥爭》一書的德文版寫了一篇《導言》。這篇《導言》曾受到當時德國社會民主黨人的「重視」,認為是恩格斯的「政治遺囑」。社會民主黨的機關報《前進報》發表這篇文章時作了刪節,還發表了一篇社論,斷章取義摘引了《導言》中講到無產階級可以利用資產階級國家的議會進行鬥爭的話,歪曲其原來的意義,把恩格斯說成是主張無產階級通過議會鬥爭取得政權的議會主義者。這引起恩格斯極大憤慨,當即向時任《前進報》編輯的李卜克內西提出抗議,並要求考茨基在《新時代》雜誌上全文發表他的《導言》,「以消除這個可恥的印象」。
今天,人們在學習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時,也很重視恩格斯這篇《導言》,認為可以從這篇《導言》中恩格斯所作的「自我批評」或所謂「承認錯誤」得到「啟示」。這個想法應該說是不錯的。但,問題是恩格斯作了什麼樣的「自我批評」,「承認」了甚麼「錯誤」,我們從中又得到了什麼「啟發」?
《導言》無疑是恩格斯晚年的一篇重要文章。這篇文章之所以重要,首先在於他教導我們學習馬克思《法蘭西階級鬥爭》一書的榜樣,運用唯物主義歷史觀的觀點和方法來研究無產階級的階級鬥爭經驗和教訓。恩格斯認為,馬克思這本書是繼《共產黨宣言》之後,「用唯物史觀的觀點從一定的經濟狀況出發來說明一段現代歷史的初次嘗試」。這本書經歷了兩次嚴峻的考驗,即1848年革命失敗後,歐洲各國的工業繁榮,和路易‧邦拿巴政變的考驗,証明馬克思在《法蘭西階級鬥爭》一書中所提出的觀點是正確的。恩格斯著重指出,馬克思這部著作「特別重大的意義」是「它第一次明確提出了世界各國工人政黨的經濟改造要求」,就是實行「生產資料歸社會佔有」。這就使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學說,同「形形式式的封建、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等等的社會主義」以及「空想和自發的工人共產主義」所主張的「財產公有」的「模糊要求」區別開來。
在這裡,我們要著重指出,馬克思的《法蘭西階級鬥爭》這本書,不僅經歷了直至恩格斯寫《導言》時近五十年階級鬥爭實踐的考驗,而且還經歷了整個20世紀階級鬥爭實踐的考驗,都証明了馬克思在這本書中提出的觀點是完全正確的。特別是恩格斯在《導言》中指出的關於「生產資料歸社會佔有」這一論斷的重大意義,對於經歷了十月革命失敗的世界無產階級來說,其意義尤為特別重大。十月革命祇實現「生產資料國有化」,沒有進一步實現「生產資料社會化」,因而使得蘇維埃官僚層得以寄生在「生產資料國有化」的經濟基礎之上,並一天天腐蝕和破壞著這個經濟基礎,發展到今天,蘇維埃官僚們已經不滿足於在國有化經濟的基礎上所享有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的特殊利益了,他們膨脹了的私有慾望要求把國有化經濟變成私有化經濟,使自己成為名正言順的國家財產的擁有者。這就是今天發生在或正在發生在蘇聯和東歐各國的令人痛心的現實。
正因為馬克思《法蘭西階級鬥爭》這本書對世界無產階級有著不可估量的重大教育意義,所以恩格斯殷切希望後來的革命者應該認真學習馬克思《法蘭西階級鬥爭》這本書,從中去領會唯物史觀的根本原理,並以此為依據,隨時隨地總結無產階級的階級鬥爭的經驗教訓,作為自己革命實踐的指針。
其次,恩格斯這篇《導言》之所以重要,還在於他也像馬克思一樣,運用唯物史觀的觀點,對1848年革命以來無產階級鬥爭的「性質」、「條件和進程」,作出非常細緻的科學的分析和探討。正是在這個論題上,恩格斯承認,在1848年革命時期,他和馬克思及他們的同志們對革命的「想法」是「不對的」。甚麼「想法」呢?那是指由少數人帶領廣大群眾「以一次簡單突然襲擊來達到社會改造」的「想法」。恩格斯坦率承認,他們所以有這種「想法」,是由於受到過去歷史上的革命經驗,特別是法國大革命經驗的影響。他說:「以往的一切革命,都是歸結於某一階級的統治,由另一階級的統治所替換。但是以往的一切統治階級,對被統治的人民而言,都只是區區的少數。這樣,一個統治(階級)的少數被推翻了,另一個少數又起而掌握國家政權,並依照自己的利益改造國家制度」。而「在這種變革中,被統治的多數或者是站在少數方面參加變革,或者是安然容忍這個變革」。這就表明,過去一切革命的一個「特徵」就是:「它們都是少數人的革命」。所以,當時馬克思、恩格斯和他們的同志們也就認為無產階級爭取自己解放的鬥爭也具有這種「特徵」。
恩格斯又指出,他們所以有這種「想法」,還由於「恰好在1848年,稍微懂得應循那個方向去求得無產階級解放的人還是屈指可數,甚至連巴黎的無產階級群眾本身,在獲得勝利後,也完全不明瞭應該走那一條路」。但,「儘管如此,廣大群眾已經行動起來,投入戰鬥,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就有理由期望少數人的革命能夠變成多數人的革命」。
這就是1848革命時期馬克思、恩格斯等對當時無產階級鬥爭的性質、條件和進程的「想法」。在將近五十年之後,恩格斯在回顧這段經歷時,坦率地承認他們當時這種「想法」是「不對的」,「歷史表明我們也曾經錯了」。今天人們在學習恩格斯的《導言》時認為恩格斯作了「自我批評」,或說「承認錯誤」,就是指此而言。
為甚麼這些「想法」是「不對的」呢?恩格斯以1848年革命後直至90年代的歷史事實作為反証來說明問題。他說,第一,「歷史清楚地表明,當時歐洲大陸經濟發展的狀況還沒有成熟到可以鏟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程度,……資本主義的基礎在1848年還具有很大的擴展能力」。第二,恩格斯將1848年革命時期和90年的無產階級的狀況作了比較說:1848年的無產階級「是由於地方的和民族的特點而分散隔離的群眾,他們只是由於共同蒙受痛苦的感情聯結起來,還不成熟,往往一籌莫展地搖擺於熱情與絕望之間」。而19世紀90年代的無產階級已經大大發展,已經出現「一支統一的國際社會主義大軍,它所向披靡地前進;它的人數、組織性、紀律性、覺悟程度和勝利信心都在與日俱增」。恩格斯在作了這樣的對比之後指出:在九十年代,「連這支強大的無產階級軍隊也沒能達到目的,既然它沒有能夠以一次決定性的打擊取得勝利,而不得不慢慢地前進,在嚴酷頑強的鬥爭中奪取一個一個的陣地,那末這就証明了,在1848年要以一次簡單的突然襲擊來達到社會改造是多麼不可能的事」。
恩格斯提出這樣的論據來說明他們在1848年革命時期所懷有的「想法」是「不對的」,這是不是正確的呢?毫無問題,是完全正確的。
接著,恩格斯在《導言》中又探討1871年巴黎公社的經驗。他指出巴黎公社雖然結束了路易.波拿巴的統治,但那時候,建立工人階級的統治還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可能,是因為第一,巴黎公社是孤立的。整個「法國讓巴黎聽天由命,無動於衷地望著它在麥克馬洪(法國資產階級將軍──引者)的炮彈下流血」。第二,「公社本身分成布朗基派(多數派)和普魯東派(少數派),無論那一派都不知道幹甚麼,彼此進行無謂的鬥爭,致使公社精疲力竭」,所以,「1871年巴黎公社的輕易勝利」,和1848年的「突然襲擊」的起義一樣,是沒有甚麼成果的」。
在這,恩格斯沒有提到“歐洲經濟狀況」還末「成熟到鏟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話,祇從巴黎公社本身力量的弱點來說明問題,這也是完全正確的。既然是階級鬥爭,那就是力量的較量。強者勝,弱者敗。問題只在於強者強在甚麼地方,弱者弱在甚麼地方,雙方運用的戰略戰術是否得當。弄清楚在鬥爭中強弱力量的對比,運用戰略戰術的得失,勝負也就基本上成了定局。
恩格斯在《導言》裡還進一步就當時德國無產階級鬥爭的「性質、條件和進程」,引証了德國無產階級「利用」資產階級國家機構中可以「利用」的東西,如普選權等,進行合法的鬥爭所取得的成就,認為德國無產階級為各國無產階級樹立了一個榜樣,表明各國無產階級也應該「利用」資產階級國家機構中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來壯大自己的力量。
恩格斯還特別探討了無產階級武裝鬥爭中的街壘戰術問題,指出了在這個問題上無產階級所處地位的利和弊及開展武裝鬥爭的時機,「祇有當鬥爭對自己最有利」的時候,才可以「盡大力量」去開展「公開進攻」,並告誡無產階級「絕對不要貿然走到我們預先知道必遭失敗的街頭上去,不要貿然把無產階級大軍在反對資產階級的前哨戰中消耗掉,而要把它好好保存到決戰的那一天」。恩格斯還特別提醒無產階級不要因為開展合法鬥爭而「放棄革命權」。恩格斯說:「革命權是唯一真正的歷史權利,是所有現代國家一無例外以它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唯一權利」。
結論是甚麼呢?恩格斯非常明確指出:「實行突然襲擊的時代,由自覺的少數人帶領不自覺的群眾實現革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凡是問題在於要把社會制度完全改變的地方,群眾就應該參加進去,自己就應該明白為甚麼要進行鬥爭,他們為甚麼要流血犧牲?最近五十年來的歷史,已經使我們領會了這一點」。「為了使群眾明白應該做甚麼,還必須進行長期而堅忍的工作,我們現在就是進行這種工作」。「我們的任務」就是毫不停手地促使「無產階級力量」的增長。
以上就是恩格斯的《導言》主要的內容。
人們學習《導言》,是不是完整地理解《導言》的全部內容了呢?人們從《導言》中又得到了甚麼「啟示」呢?從人們的議論中就可以知道,人們並沒有過細地思考,作全面的研究,沒有正確把握恩格斯在《導言》中所要論証的命題,和所提出的各個論據,以及這些論據之間,論據與論題之間的內在的必然聯系。人們所「重視」的祇是恩格斯在《導言》曾說過的某一句話,某一個思想,並把它們從所要論証的命題割裂開來,孤立起來來理解。人們死死抓住恩格斯說過1848年「資本主義還有很大擴展能力」,「歐洲大陸經濟的發展遠沒有成熟到鏟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程度」這些話,並把它們同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所說的「無論那一種社會經濟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係,在它存在的物質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聯繫起來,便以為得到了甚麼天書或神諭的「啟示」,有如大夢初醒一樣,大喊大叫恩格斯「認錯」了,作了「自我批評」了。人們認為恩格斯已經承認,1848革命時六月起義的失敗,就是因為「歐洲經濟的發展遠還沒有成熟到可以鏟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程度」。所以,在1848年,想要「無產階級在一次革命中推翻資本主義而建立社會主義是不可能的」。應該指出,前一句話是恩格斯說的,而後一句話卻不是恩格斯說的,而是人們隨意加在恩格斯頭上的。
很顯然,這是公然偷換恩格斯的論題。我們在上面已經知道,恩格斯在《導言》中明明白白說了他們在1848年革命時懷有的「想法」,即少數人領導群眾「以一次簡單的突然襲擊來實現社會改造」是「不對的」。而人們卻把這個論題改變成:恩格斯「承認」,1848年時以為「無產階級可以在一次革命中推翻資本主義而建立社會主義」是「不可能」的。這種變換論題的手法,恰好如同當年德國社會民主黨內的修正主義者、改良主義者把恩格斯在《導言》中論述無產階級利用議會鬥爭「壯大自己的力量」,「奪取一個一個陣地」,說成是恩格斯主張通過和平的議會鬥爭取得政權,一樣荒唐可笑,可惡可憎。
事實上,馬克思、恩格斯在1848年時並沒有在德國「實現社會主義改造」的思想或「想法」。這本來在《導言》中就能明白看出來的。為了說清楚這一點,我們還可以舉出下面的証明。在1848年革命的前夕,在馬克思、恩格斯啟程回德國參加革命鬥爭之前,他們寫了被稱為「共產主義同盟」的政治綱領的文章,題為《共產黨在德國的要求》一文。在這篇文章上簽名的有馬克思、恩格斯、沙佩爾、鮑威爾、沃爾弗等五人。這篇「要求」共17條。可以說沒有一條是「社會主義」的要求;祇有第十條「成立國家銀行取代私人銀行」和第十一條「把鐵路、運河、輪船、道路、郵局」由「國家掌握」,或許可以說有點「社會主義」的味道;而最重要的第一條要求則是「全德國宣佈為統一的不可分割的共和國」。當時的德國正是由於分裂為許多各自獨立的封建小邦國,妨礙了資本主義的發展。可見,馬克思、恩格斯在1848年時,根本沒有要在德國推翻資本主義實現社會主義改造的「想法」。此外,還可以從他們當時親身參加革命活動的具體事例來証實這一點。在這裡當然無須一一例舉了。
我們在前面介紹《導言》的內容時,已經知道恩格斯在總結1848年革命時無產階級六月起義的失敗原因有兩個,一是人們喜歡引用的「客觀條件」即「經濟發展」「沒有成熟」的話;另一個原因是無產階級本身「還不成熟」。兩個「不成熟」結合在一起才是六月起義失敗的真正原因。現在,人們祇談「經濟發展」的「不成熟」,而不談無產階級的「不成熟」,這就是閹割恩格斯的觀點,是純粹的經濟主義,不是唯物辯証法,而是機械論。
為甚麼人們會錯誤理解恩格斯的思想呢?這並非因為恩格斯表達得不清楚、說得不明白,而是人們的學習方法不對頭。這就是過去曾經流行一時的「語錄式」的學習方法,亦即教條式的學習方法。人們以為從馬、恩的著作中摘引幾句「語錄」,當成教條一樣,「祇要背得滾瓜爛熟,就可應付一切」(恩格斯語)。就像萬能鑰匙,可以不顧時間、地點、條件,都能把所有的保險櫃打開似的。
1890年6月5日,恩格斯給德國社會民主黨青年派領袖之一的保.恩斯特寫了封信,其中有這樣的話:「說到用唯物主義的方法來處理問題,我必須首先聲明,如果不把唯物主義方法當作研究歷史的指南,而把它當作現成的公式,按照它來剪裁各種歷史事實,那末,它就會轉變為自己的對立物」。恩格斯的話,正好也說出了今日的後學者的學習毛病。人們在學習恩格斯的《導言》後不就是把他說過的「經濟發展還不成熟」的話當成了「現成的公式」到處套用嗎?
在歷史上,第二國際的修正主義者、改良主義者、機會主義者就是把「經濟發展不成熟」的話當作教條,來反對列寧的布爾什維克領導的十月革命的。現在,我們看到人們又在搬出恩格斯說過的這些話來,當作教條用來說明自十月革命以來直至今天所有社會主義革命都沒有成功的原因。人們甚至用這些話來解析蘇聯的瓦解和今日科學技術取得的驚人成就。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一切問題都歸結為「資本主義還有很大的擴展能力」,「還能容納生產力的發展」,「社會主義的客觀條件尚未成熟」。人們用不著費力氣去研究每個特定歷史時期資本主義發展的性質和特點和規律,「社會主義的客觀條件」到底「成熟」到了甚麼程度;人們也用不著費力氣去研究特定歷史時期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階級鬥爭的性質、特點、「條件和進程」。人們以為祇要在馬、恩著作中找出一言半句來,就能解決任何問題。如果真的這樣,這無疑是太好了、太方便了。但應當說,縱然人們引用的是馬、恩說過的話,也不能說這就是馬克思主義,而是地地道道的教條主義。這種教條主義對解決問題毫無補益,而恰恰相反,郤變成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對立物」。
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當成「教條」,事實上祇起到如下的作用:第一是掩蓋的作用。它掩蓋了無產階級過去所進行的革命鬥爭失敗的真正原因,使無產階級不能認清在特定歷史時期階級鬥爭的性質、條件和進程。從而使無產階級不能通過自己鬥爭的經驗教訓來提高社會主義覺悟,增強為社會主義進行鬥爭的勇氣、決心和信心。第二是辯解的作用。人們利用馬、恩說過的話,公然說,正因為社會主義的「客觀條件不成熟」,所以「要補資本主義的課」。人們就是這樣為蘇聯瓦解後蘇東各國推行的「私有化」「股份化」的改革政策找到了理論根據的。這對於那些一意推行當前的這些改革政策的來說,這或許就是披著「馬克思主義」外衣的最好辯護了。
馬、恩二人曾一再強調「我們的理論不是教條,而是行動的指南」。今天,我們在學習恩格斯的《導言》時得到的「啟發」應當是:以馬克思的《法蘭西階級鬥爭》一書為榜樣,運用唯物史觀的方法,去研究當代無產階級面臨的問題,使無產階級從過去失敗的經驗教訓中得到增長知識,提高社會主義覺悟,明確鬥爭的方向,和學會如何進行鬥爭,才能達到勝利的目的,完成自己肩負的解放全人類的歷史任務。
2001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