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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与工人贵族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1970年)
【译按:此文为美国知名社会主义期刊《每月评论》(Monthly Review)为纪念2012年10月1日逝世的英国知名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Erich Hobsbawm,于2013年重刊其旧文(此文原写于1970年)。Hobsbawm于本文中,指出列宁工人贵族概念的来源以及论述上的限制,和这一论述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贡献。文中提到的恩格斯为1892年为《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再版所写的序言,列宁的《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是除了《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阶段──通俗的论述》之外,值得细读的经典文献。】
《每月评论》对这篇文章的编按写道:
【Hobsbawm的兴趣很广泛,但学识却很独特,对社会主义的献身也很坚定。其作品所以特别吸引人,是因为它不仅有能力掌握既定年代的历史特殊性,而且有从主流观点的边界照见事务于此处产生变化的天分。此外,他也具备了承担──包括左翼在内──必须面对的各类难题的气质。论《列宁与工人贵族》就是最好的例证。 】
以下这篇短文是在纪念列宁百岁诞辰时,参与讨论其思想的论文。
这(列宁与工人贵族)是很适合由一位英国马克思主义者处理的主题之一。因为〈工人贵族〉很明显的是列宁从19世纪末期英国资本主义史衍生出来的概念。列宁具体地提及〈工人贵族〉作为工人阶级的一个阶层,显然完全援引自英国。(虽然他在帝国主义论的研究笔记中也论及了英帝国白色部分的相似现象)。这名词本身也几乎可以确定源自于恩格斯在1885年的某个章节,以及恩格斯为他1844年写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于1892年再版时所写的导言,这篇导言论及了英国工联在工人阶级中形成了贵族。
现行的名词(工人贵族)也许可以归属于恩格斯。但这概念,特别是在1880年英国政治-社会的争论中,却很熟悉。(争论中的各方)普遍都接受,这个时期英国工人阶级中存在一个——虽占总人口的少数,但数量却不小(a minoty but numerically)的利益阶层。工匠身份(artisans)〈也就是,被雇用的熟练工——成年男性或工人〉最经常被认为是其中一员,最特别的是,那些被组织进工联或其他工人阶级组织的也被视为是该阶层的一部分。外国的观察者也是在这个意义下使用这名词——例如舒尔采-格弗尼兹(Schulze-Gaevernitz),列宁曾在帝国主义论著名的第八章,以赞成的态度引用了他的观点。这种约定俗成的身份划一,虽说并不完全有效,然而,就像普遍使用“工人阶级上层”的概念一般,却反映了一个确凿的社会现实。工人贵族的概念既不是马克思,也不是恩格斯,更不是列宁发明的。它仅只明显可见地存在于19世纪后半的英国。而且,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它存在于其他地方,也是非常不显眼或者不值一顾的。列宁假设——在帝国主义时期之前,不存在所谓的“工人贵族”。
恩格斯认为,因为英国垄断世界工业,才可能出现工人贵族。因此工人贵族将跟随垄断的结束而消失,或者被推向更接近其他的无产阶级。恩格斯这个新颖的论述在其他地方也有描绘。
列宁依循恩格斯的这个论点,并且紧接着1914年之前,当英国的劳工运动变得彻底激进化(radicalized)的时候,倾向于强调恩格斯第二部分的论述。例如在《英国自由工人政策的论辩》(1912),《英国劳工运动》(1912),《机会主义在英国的可悲结局》(1913)这几篇文章,列宁对工人贵族是英国机会主义与自由工人主义运动的基础,没有丝毫的怀疑。然而对这个论述的国际内涵,他显然还没有着重。例如,在对修正主义社会根源的分析,列宁就明显地的没有使用它。(参见:《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1908),《欧洲劳工运动的分歧》(1910)。列宁在此处论证的反而是,修正主义(revisionism)的产生,和无政府工团主义anarcho-syndicalism)一样,是因为在发展中的资本主义边缘,会不断的制造某些中产阶层——小作坊主、家政工人……这些人轮流不断地被抛进无产阶级的行列,因此,小资产阶级的意识,无可避免的会渗透到无产阶级政党里面。
列宁从对工人贵族的认知衍生的思考路径,在这个阶段有某些差异。并且值得注意的是,至少有一部分,他坚持到政治生涯的终点。
于此,也许可以适度的观察,列宁针对这个(工人贵族)现象援引的知识,不只来自于经常评论英国劳工运动的马克思与恩格斯的著作,还有与他个人熟识的英国马克思主义者(1902年和1911年之间他拜访过他们6次)而已,列宁并且也援引了悉德尼(Sidney),比翠丝·维伯(Beatrice Webbs)夫妇,信息最全面,见闻最广博的,论19世纪工联贵族的作品——《工业民主》。列宁对自己在西伯利亚流放的时期就翻译过了的这部重要作品有很亲切的认识。它也附带的提供列宁直接理解英国费边社(Fabians)与伯恩斯坦(Bernstein)之间的关联。列宁在1899年的一封通信中写道:大量伯恩斯坦的内容与观念的原始来源,都写在维伯夫妇最近的书里 。多年之后,列宁还不断地引用维伯夫妇的资料,特别是在《怎么办?》(What is to be down?)的论证过程,涉及到工业民主的时候。
两个命题,也许部分,或者主要,衍生自英国工人阶级的经验。第一个命题是:对工人运动自发性的颂扬,弱化了意识元素(the conscious element)以及社会民主党的角色。不管你喜不喜欢,这都意味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在工人之间影响的增长。第二个命题是:纯粹工联主义者的斗争,必然是依据工会的斗争。因为不同工会的劳动条件有极大的差异,结果便是,改善工作状况的斗争,只能在各自的工会展开。
第一个命题的基本观点显然是——除非谨慎细心的用意识的元素抵制,否则在资本主义之下,资产阶的级意识形态就是霸权的意识形态。这个重要的观察引导我们远远超过仅只是工人贵族的问题。此处,我们暂且无须对这个问题做进一步的探询。
第二个命题和工人贵族的关联更为贴近。列宁的论证是,有鉴于资本主义内部不平衡发展的规律,也就是考虑到相同的经济体在不同产业、不同区域有不同的条件……等等情况。纯粹的经济主义工人运动,必然会趋向于将工人阶级碎裂到自私的小资产阶级(petty bougeois),割裂彼此,追逐自身利益。如果有需要,甚至会和自己的雇主连手,牺牲其余的工人。(列宁好几次引用1890年伯明翰联盟(Birmingham Alliances),试图藉联合管理联盟的集团,维持各种钢铁贸易价格为例。他所引用的这份数据,几乎可以确定也是来自于维伯夫妇的。)最终,这样的纯粹经济主义运动,必然会走向破坏无产阶级的团结与政治意识,并且削弱或抑制无产阶级革命角色的结局。
这论述也非常通俗,我们可以把工人贵族看作是这个一般模式的特例。它产生于当资本主义的经济环境有可能答应对无产阶级的要求明显让步的时候,这时,某些管理阶层,藉助它们特别稀少的人数、技术、策略的地位、组织的力量……为他们自己建立明显优于其他人的条件。因此, 这也许是某种的历史情境,就像列宁常常切近指出的19世纪晚期的英国,当时工人贵族几乎被视为工联运动的孪生子。
但是,如果这论述是更为普遍的原则,列宁在运用它的时候,脑海里毫无疑问的是“工人贵族”这个概念。因为,我们于下述的句子,可以发现他一再反复的使用这个名词:
“小资产阶级工匠的精神,在这种工人贵族间蔓延”(1908年国际社会主义事务局会议)。
“英国工联,(心胸狭窄的)岛气,贵族的,菲士丁尼(市侩)的自私自利。”
“英国人以他们的现实性(practicalness)为傲,他们不喜欢普遍的原理,这是工匠精神在劳工运动的表现”(英国自由工人政策的论辩 1912)。
“这些工人贵族,在封闭、自私、工匠联盟中与无产阶级大众隔绝。”(Harry Quelch 1913)。
此外,许久之后,在比较仔细考虑的计划性陈述——实际上是在为1920共产国际第二次大会撰写的《论农业问题大纲初稿》,列宁对这两者(工联运动与工人贵族)的关联有最清晰的表述。
如果这些工人,只关心自己狭隘的行会或工会的利益、心满意足地将自己框限在照顾、关切改善自身差堪忍受的小资产阶级状况,这样的产业工人,不能够完成,将人类从资本与战争的重轭,解放出来的世界历史的任务。这种事在许多先进的国家,确实也发生过。第二国际许多自称为社会主义的政党,正是以工人贵族为基础的。
以上的引文,结合了列宁早期和晚期关于工人贵族的想法,它自然会引领我们从此(早期)到彼(晚期)(from one to other)。列宁这些晚期的作品,所有的马克思主义者都很孰悉,它们写作的时期主要从1914到1917,有一部分则来自于列宁试图对大战爆发,尤其是对第二国际与大多数构成它的政党,同一时间受创崩解,给予马克思主义一贯的解释。这些解释在帝国主义论的第八章有最完整的叙述,稍后写于1916年秋的《帝国主义与分裂》(注一)则增加了补充。
虽然,帝国主义论已经非常著名,但是《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这部光辉的著作,为人所知的范围并不那么宽广。一般而言,《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的论述是以如下方式展开:
“由于英国资本主义,占有大量殖民地以及垄断世界市场的独特地位,英国的工人阶级,在19世纪中期,已经有被分割成少数得利的工人贵族和大多数低下阶层的趋势。在工人阶级上层变成资产阶级的同时,一部分的无产阶级,却允许自己接受那些,被资产阶级收买或至少领取资产阶级酬劳者的领导。在帝国主义时期,一个曾经完全存在于英国的独特现象,现在从所有帝国主义国家都可以发现。因此,机会主义堕落到社会沙文主义(social chauvinism)。这就是第二国际所有领袖政党的特征。但是现在机会主义在任何国家,都不能像10年前在英国那样,战胜工人阶级的运动。因为,世界的垄断,已经被一些相互竞争的国家所分割。因此,帝国主义,在普遍化工人贵族现象的时候,也提供了它消失的条件。”
帝国主义论相对简略的章节,在《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中,论述扩展得更为完整。《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是用超额利润的垄断,解释工人贵族的存在,也就是说,资本家会在超额利润中拿出一部分(并且不是小部份)去收买自己的工人。并且在特定国家的工人和他们的资本家之间,创造联盟这样的东西,去反对别的国家。借助托拉斯、金融寡头、高价收购……等等手段,(也就是运用特定的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联合垄断),执行这种收买。而且,这个私下收买的数额非常可观——列宁评估约莫是从十亿法郎中拿出一亿。因此,在一定的环境下,就有某些阶层可以从中得利。可是,关于这些残羹剩汁如何在劳动部长,工人代表,战争工业委员会劳工会员,劳工官员,狭隘行会的工人组织,官方雇员——之间分配,就是次要的问题了。《帝国主义与分裂》这部著作的其余论述——除了以下提到的之外,虽然很充分,但对帝国主义实质的论证,并没有改变。
有必要回顾,列宁的分析是尝试解释第二国际崩溃的特定历史时期,以及加强他从这个分析所导出的政治论断。列宁首先论证,「因为机会主义和社会沙文主义仅只代表无产阶级的少数,革命者必须“更深入的走进底层,走向真正的群众”」。其次是——资产阶级劳工政党,目前已无可挽回的把自己卖给了资产阶级,而且这流派既不会在革命之前消失,也不可能以某种方式回到革命的无产阶级方面来。然而,在马克思主义受到欢迎的工人间,他们仍会以马克思之名起誓赌咒。因此,在革命的无产阶级与劳工运动内部的机会主义市侩(puilistine)倾向之间,革命者必须拒绝虚矫的团结。简而言之,国际的运动必须分裂,如此则一个共产主义的劳工运动,才可以取代社会民主党那类的运动。
虽说这个结论只适用于特定的历史时期,然而,支持这个论断的分析却可更普遍的运用。列宁关于帝国主义和工人贵族论述的某种模糊性,也无须太过仔细的加以检视。因为它是特定政治论辩以及更广泛分析的一部分,就如同我们看到列宁自己也把其中的某些区块视为次要的而放置一旁。虽然如此,这论述的某个部分也确实是模糊暧昧的。这其中大部分的难题出自于,列宁坚持——相对于不被“资产阶级的体面”污染的群众,劳工阶级堕落腐化的部分是/并且只能是少数,而这些群众正是马克思主义者必须诉求的对象。列宁说:这就是马克思主义者战略的本质。
列宁“工人贵族论”的模糊暧昧有如下的几点:
首先:腐化堕落的少数,即使在列宁的假设中,也有可能是工人阶级中为数不小的部分,甚至是组织化的工人运动中的大多数。尽管像在19世纪末期的英国或1914年德国的劳工组织,数量只达无阶级的20%(这是列宁举的例子),也不能简单地认为它们在政治上就无所作为。列宁因为太过实际以致无法做出这样的论断。因此,他的论述里遂有某种的含糊。不是劳工贵族的身分,而是一个阶层在经济上投向了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究竟是哪个阶层并不清楚。列宁特别提到的工人类型是改良主义劳工运动中的官员、政客……等等。这些确实是腐化堕落,有时甚至公然卖给资产阶级的少数—极少数,但是为何他们能命令部属支持他们的问题却没有讨论。
其次:工人群众的地位也有某种暧昧。虽然明显的存在一个,列宁认为是机会主义根基的市场垄断的剥削机制。但是,这个机制运作的方式不能把利润仅仅限制在工人阶级的某个阶层。有足够理由假设——在特定国家的工人和它们的资本家之间存在一个与其他的国家相对立的类似联盟的东西。这假设也就隐含着有某种利润给予所有工人阶级,虽然很明显的在工人之间,组织良好,战略强大的工人贵族分润的较多。
19世纪垄断世界的英国资本主义,在给予工人贵族大量利益的时候,的确也曾经提供微不足道的利润与无产阶级的低下阶层。但这是因为在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放任政策、通货膨胀的状况下,除了市场没有别的机制(包括少数无产阶级团体能够使用的集体谈判),可以把世界垄断的利益分配给英国工人的缘故。
但是在帝国主义与垄断资本主义的条件下,情况就不再如此。托拉斯、价格保证、联盟……等等,确实提供了一个的分配手段,给受影响的工人阶级更普遍的让步。而且像列宁察觉的,国家的脚色也有了变化。劳合乔治主义(Lioyd Georgeism)的社会改良形式(保险……等等),目的在于保留相当大量的残羹给顺从的工人。(《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列宁有最具见地的讨论)。明显可见的,这样的改良将给予非贵族工人的利益,相对的多过已经安逸服贴的工人贵族。
最后: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论证,一小撮最富裕的特权国家,转变为其他人类群体的寄生虫。也就是,变成剥削者的集团。列宁并且指出,世界被分割成剥削与无产阶级国家。但是,那个集体剥削的利润分配能够完全限制在大都会无产阶级的特权阶层吗?列宁很敏锐的察觉到原始罗马帝国的无产阶级是集体的寄生阶级。写于1907年的斯图加特国际会议(stuttgart congrress of the international),列宁观察到:
“那些一无所有也毫无作为的阶级,无法推翻剥削者,唯有支撑全体社会的无产阶级能成功实现社会革命。此刻,我们看到从广阔的殖民政策产生的欧洲无产阶级,部分达到这样的状态,也就是——支撑整个社会的不是他们,而是实际上受奴役的殖民地人民,这种环境制造了某些国家的无产阶级染上了殖民沙文主义,当然这也许只是暂时的现象,但是,虽然如此,我们必须认知这罪恶并且理解其成因……(注二)。
马克思经常提及西斯蒙第(Sismondi)很重要的说法,大意是,古代的无产阶级以牺牲社会代价为生。相反的,现代社会以牺牲无产阶级而活。(1907)”
9年之后,在稍晚的《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的讨论脉络中,列宁再度回顾了“罗马无产阶级赖牺牲社会为代价而活”的观点。
列宁对修正主义社会根源的分析,经常表现为好像仅仅在处理工人贵族形成的问题而已。当然,列宁在他的分析中强调这个面向远超过其他部分是无可否认的,并且为了政治论辩的目的,几乎排除了任何其他的论域。很明显的,列宁不愿接着分析其他的部分,似乎这部分与彼时他倾全力关注要去完成的政治观点无关。然而,仔细地阅读他的作品,这问题的其他领域他确实也考虑到了,而且他也察觉了“工人贵族”过度片面的分析路径的某些难题。今天,当有可能将列宁永久适切的论述与反映他论述的限制或特定政治情况的需要区隔开来时,我们就可以从历史的视野理解他的作品。
如果我们试着用这样的历史视野判断“工人贵族”的著作,我们便可以恰当的论断,列宁1914—1916的作品相较于从《怎么办?》之后到《1920农业问题论纲初稿》持续探索的深刻的思考路径是稍嫌粗陋的。事实上,虽然许多工人贵族的分析也适用于帝国主义的时期,然而,形成列宁对这个主题思考基础的古典的19世纪英国模型,至少对1914年英国劳工运动的修正主义,却不再能够提供正确的指导,虽然作为工人阶级的一个阶层,在19世纪晚期与20世纪初期,“工人贵族”可能位居顶峰。
另外一方面,关于工联运动中自发性与自私的经济主义的危险,虽然被19世纪末英国工人贵族的历史事例所阐明,列宁更全面的论证,仍然保有全部的力量。
这确实是列宁对马克思主义最根本不朽、永恒璀璨的贡献之一。
注释:
一:人民出版社列宁选集第二卷,文章的全名《是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
二:人民出版社1960年列宁选集第一卷《斯图加特国际社会党人代表大会》没有这个段落。
(译者:范振国,前《人间杂志》执行编辑,现任社会再生文教基金会执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