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洛姆 -> 存在的艺术(1993)

第一章


一 存在的艺术



  在这本书的第一部分,我阐明了占有和存在这两种生存模式的本质,以及各自会导致的结果。由此我们得出结论,人类的充分人性化需要突破由占有为中心到以活动为中心,由自私和以自我为中心到团结和利他主义为中心。在这本书的第二部分,我提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实践这些建议也许会有所帮助。

  我们先回答下面这些问题,再开始讨论存在的艺术实践:生活的目标是什么?人类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但这些问题真的有意义吗?渴望活着需要有理由吗?如果没有这个理由就宁愿不活吗?事实上,所有的生物,包括动物和人都渴望活着,这个愿望只有在特别的情况下才会破灭,比如难以容忍的疼痛或(人类间)如爱恨情仇、荣誉与忠诚这些激情远远强于希望活着的愿望。自然——也可说是进化的过程——似乎赋予芸芸众生活着的愿望,不管他认为活着有什么理由,都是从属于生的欲望,都是为了把生的欲望合理化。

  我们当然也必须承认进化论的理论。艾克哈特以更简洁而又诗意的方式阐述相同的观点:

  如果你问一个好人:“你为什么爱上帝”?回答是:“我不知道,因为他是上帝!”

  “你为什么爱真理?”
  “因为它是真理。”
  “你为什么爱正义?”
  “因为它是正义!”
  “你为什么爱善良?”
  “因为它是善良!”
  “你为什么活着?”
  “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就喜欢活着!”[1]

  我们渴望活着,我们喜欢活着,是无需解释的事实。但是要问我们如何活着——从生活中寻求什么,生命的意义何在——此时,我们会得到很多不同的答案(或多或少相似)。有人说想得到爱,有人选择权力,有人选择安全,有人选择感官乐趣和舒适享受,也有人选择成名成家,但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其实想要的就是幸福。大多数哲学家和神学家也认为这是人类努力的目标。然而,如果幸福的定义迥异,又大多是相互排斥的,那么包括刚才提到的那些就成为空洞抽象而无实际意义的内容。关键是对于外行来说,“幸福”到底意味着什么。

  即使在不同的幸福概念之间,仍然有一种观点为大多数思想家所公认:如果我们的愿望得到满足,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就会幸福。各种观点之间的差异在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给人带来幸福需要满足哪些需求?因此,人生意义和目标这个问题引导我们思考人类需求的本质问题。

  总的来说,有两种对立的观点。第一,几乎是当今通行的观点,将其定义为主观意义上的需求;它是我为之奋斗、梦寐以求的东西,这足以让我们称之为需求,并给我们带来快感的满足。在这个定义中,没有提出需求之来源这个问题。它没有询问是否和饥饿和口渴一样,有生理根源,或者像对可口食物和饮料的需求,对艺术和理论思想这类植根于人类社会和文化发展的需求,或者像香烟、汽车、无数的小工具等社交需求,或者像虐待、受虐等行为的病态需求。

  第一种观点也没有提出一个人需求的满足是否丰富了他的生活,对他的成长是否做出了贡献,或者这种满足是否削弱、扼杀并阻碍了他的成长,甚至自我摧残等等这样的问题。一个人在听巴赫音乐时感官是否有享受的满足感,或者一个虐待狂以控制或伤害了无辜的人为乐,这是因人而异;只要这是一个人的所需,幸福就意味着满足这种需要。例外的情况是,需求的满足严重损害了他人或致使本人丧失社会功能。因此,这样的需要或是吸毒的需要不应该被看成是合理的需求,尽管会产生快感。

  与此相反(或第二种)的观点是根本不同的。它着重于一种需要是有利于人的成长和幸福,还是阻碍和损害他。需要应植根于人类的本性,并且有利于人类的成长和自我实现。在这种观点中,纯粹的主观幸福由客观及规范可循的幸福取代,只有符合人类福祉的需要才能达成幸福。

  我可以说:“如果我能得到我想要的所有快乐,我就会很幸福。”我也可以说:“如果我达到了最佳的自我完善,我就会幸福。”

  无需强调的是,从传统科学思维的角度来看,后一种说法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它引入了一种标准,也就是一种价值评判,似乎削弱了其客观有效性。由此产生一个问题,即这种标准是否一定是客观的。难道我们不能谈及“人的本质”吗?如果是这样,如果人有可客观定义的本质,不就意味着所有人的目标是一致的,即完美发挥功能、充分实现自身潜能?这也意味着某些标准有利于实现这一目标,而另一些标准会妨碍。

  任何一个园丁对这个问题都会理解得更好。蔷薇生命的目标是要展示与生俱来的生长潜力,枝叶渐渐茂盛,从种子里长出的最完美的花。园丁凭经验发现,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们必须遵循一定的规范,需要特定的土壤、水分、温度、阳光和林荫。园丁必须提供这些东西,这样才能长出美丽的花。但是,即使没有园丁的帮助,蔷薇也会试图为本身提供最佳生长环境。对于水分和土壤它无能为力,但在阳光和温度方面,只要有机会,它可以向阳生长。人类何尝不能这样呢?

  即使我们对有利于充分实现人的潜能的标准了解不多,但就像园丁育花一样,我们也可以从经验中获取这些知识。所有人类伟大的导师都已经在如何生活上达到了共识,即克服贪婪、错觉、憎恨,而爱与同情是充分实现存在的条件。即使我们不能提供理论依据,从经验总结出的结论也是完全合理的,绝不是“不科学的”,而科学家依然希望发现经验背后的规律。

  现在,那些认为人类幸福的价值判断无理论根据可言的人,在生理问题方面却没有提出同样的反对意见,尽管逻辑上属于同一个问题。假设一个人喜欢吃糖和蛋糕,因此变胖,健康受损,他们不会说:“如果吃甜食构成了他人生最大的幸福,他应该去吃,不要说服自己,也不要让自己被别人说服,从而放弃这种快乐。”他们认识到这种渴望不同于正常的欲望,而且恰恰是它损害了机体。这种限定并非主观,或一种价值判断,或不科学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过多摄入糖和损害健康有关。但是,根据同样的理论和临床依据,大家也知道,今天人类对名利、地位、财产、报复、控制等有着非理性的渴望,而这些病态毁坏性的特征的确对人类有害无益。

  就拿“管理病”来说,这种消化性溃疡是错误的生活方式、超强野心、依赖成功、缺乏真正的内在核心产生的压力所导致。有很多数据显示,人类还没有意识到这种错误态度和躯体疾病之间的关系。近几十年来,C.冯·孟纳考、R.B.利文斯顿、海因茨·冯·福埃斯特等神经学家都认为人类神经系统应内置“生物”道德良知,这样,追求真理和自由、团结协作等等就会扎根。这是基于进化论的考虑[2]。我本人试图证明重要的标准是充分实现人类潜能的条件,而许多纯主观的愿望在客观上是有害的。[3]

  我下面要谈的是生存目标在不同层次上的假设。最基本地说,可以定义为用最接近人类本质的方法(斯宾诺莎)生存,换句话说,充分利用人的生存条件,从而充分实现人的潜质;让理性或经验指导我们,使我们了解什么样的规范有利于实现幸福,并运用理性理解人的本质(托马斯·阿奎那)。

  也许表达生活目标和生活意义最关键的表述对于远东和近东和(欧洲)来说是很常见的,即伟大的解放:从贪婪(各种形式)以及错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这种双重解放可以在印度的吠陀教、佛教、中国和日本的禅宗,以及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上帝中找到。它在基督教和穆斯林的神秘主义者、斯宾诺莎及马克思那儿得到了圆满发展。在所有这些教义中,内心解放,即摆脱贪婪和错觉的束缚,是与理性的发展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理性是用来理解世界本来面目,和用来满足需求的“操纵智力”正相反。从贪婪中解脱,与发挥理性的重要性在本质上是必要的。理性的作用主要是免于被贪婪所吞噬。受非理性的激情驱使的人失去了客观审视的能力,任由激情摆布,因此,他认为是在表现真实的自己。

  解放的概念(在两个层面)作为人生的目标在工业社会已经丧失,或者更确切地说,它已被狭窄化,从而被扭曲。这个概念仅指从外部势力解放;比如中产阶级从封建主义中解放出来,工人阶级从资本主义中解放出来,非洲和亚洲人民从帝国主义中解放出来。唯一强调的是从外部势力解放出来,本质上可谓政治解放。[4]

  当然,从外在控制中解放出来是必要的,因为这种控制削弱人的内心,只有少数人是例外。但是片面地强调从外部势力解放也有很大的危害。首先,解放者往往摇身一变,成为新的统治者,说些自由的空话。第二,政治解放可能会遮蔽新的不自由正在产生这一事实,隐形、匿名的不自由。西方民主国家就是这种情况,在这里,政治解放掩盖了以各种伪装形式出现的依附关系。(苏联亦类似)。最重要的是,人们完全忘记了人即使在没有铁链束缚的情形下也可以成为一个奴隶。相反,宗教会说,人如果有信仰,即使被铁链束缚也是自由的。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也可能是真实的,但是,这种这种宗教宣扬对我们这个时代并不具有重要意义,而没有铁链的束缚却说中了要害。人的内心被束缚了。社会向他暗示欲望和观点,比外部链条更加彻底地束缚了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至少可以知道外在铁链的存在,却不知道内在铁链的存在,给他们以内心是自由的错觉。他可以尝试摆脱外在束缚,但怎么能摆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在束缚呢?

  如果试图克服这种人类的危机,这种世界工业化的产物,我们就必须开始理解外在束缚和内在束缚的本质;它必须建立在经典的、人文主义意义上的解放,也要建立在现代的、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解放之上。教会仍然只谈内心的解放,政党(从自由派到共产党人)只谈有关外部的解放。历史已经清楚地表明,单一的意识形态将导致人的依赖性和无能感。唯一现实的目标是彻底解放,这个目标也可被称为彻底(或革命)的人文主义。

  正如解放这个概念在工业社会中已经被扭曲,理性概念也是如此。自从文艺复兴开始以来,理性试图把握的主要对象是自然,技术的奇迹是新科学发展的成果。但是除了最近在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对异化现象的研究以外,人自己不再是研究的对象。他越来越退化到单纯的经济目标工具。从斯宾诺莎以来不到三个世纪的时间里,弗洛伊德第一个再次让“内在人”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尽管他也受制于资产阶级唯物论的狭隘框架。

  今天我观察到的关键问题是我们是否可以重建关于内部和外部解放这两个经典的概念,并将它们应用于自然(科学)和人(自我意识)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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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提出有关学习生活艺术的准备步骤之前,我要确切地知道读者没有理解错误。如果读者以为这一章是关于学习生活艺术的秘诀,那他最好到此为止。我只是想——我能做的——提供一些建议,以及读者在哪些方面可以寻求答案,并能初步勾勒出其中一些内容。对于不完整之处,我唯一能补偿读者的是谈论我自己的实践和经验。

  这意味着在之后的章节中,我不会论述所有的或最重要的实践法。其他方法,如瑜伽、禅修、靠重复词语冥想、亚历山大技巧放松法、雅各布森渐进性肌肉放松法、费尔登克拉肢体放松法也不会涉及。如果系统地讨论所有方法,就需要写一本书,而我不能胜任,因为我相信一个人不可能论述自己还没有实践过的经验。

  本章可以用以下的话作为结束语:阅读生活大师的著作,学会理解他们字里行间所说的真正含义,在如何生活这个问题上形成自己的信念;克服那种不需要大师、指导、模式的天真想法,在你的一生中,你可以看见人类最伟大的头脑在几千年中的探索和发现——他们都继承了前辈留给他们的智慧和经验。最伟大的大师之一,梅斯特·艾克哈特说过:“如果在生和死的问题上没有向导,人类该怎么办?”

  然而,此话不是用来结束本书,而是要将我从大师那里习得的思想进行凝练的概括。

  在考虑这些有帮助的方法之前,人们应知悉路途中的主要障碍。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该避免什么,所有的努力都将是徒劳的。




[1] 《梅斯特·艾克哈特:现代译本》,R.B.布拉克尼译(纽约哈珀与罗出版社,1941),第242页。

[2] 详细分析参见E.弗洛姆《人的破坏性剖析》。

[3] 参见E.弗洛姆《为自己的人》。

[4] 如果我们考察以“敢于认识真理”为格言的启蒙哲学,以及思考内在自由的哲学家,自由的概念当然不会仅限于政治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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