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洛姆 -> 弗洛姆《生命之爱》 三、梦——神秘的人类共同语言 白天,我们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文化框架中,必须按社会所期望的那样有“合理”的表现,投身于求生存的斗争;夜晚,我们不再参加竞争。梦,给了我们自由。我们借助梦的共同语言,获得了无意识的神秘——认清了在清醒状况下弄不清的东西。
众所周知,每个人只对一种语言,即自己的母语功夫最到家。除此以外,有人还可以学会几种外国语。但是我们忘记了:全世界所有的人都会说一种共同的语言,这就是梦的语言[注:这里所说“梦的语言”或“梦语”(dreamslanguage)不是指说梦话,而是人通过做梦表达的一种意义。]。这种语言存在于人类历史的各个阶段和各种不同的文化之中。原始人、埃及法老,斯图加特人或是纽约人,他们使用的梦语几乎是一样的。我们每天晚上都讲这种语言。虽然常常忘记自己梦见了什么,或是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梦.实际上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做梦。 梦语的特点是什么?首先,它只有在睡眠时才存在;其次,它是一种象征性语言。梦语是用可见的、几乎可感的事物来表述内心世界,就象文学那样,赋予它具体的形式,比如,如果一个作家写道:“红玫瑰温暖我的心。”谁也不会理解为温度在上升。作家是在用具体的事物描述一种感情,一种感受。 也许我可以向你们讲述一个有趣的梦来说明我的意思。这个梦是弗洛伊德本人做的,后来又被他自己所引用。弗洛伊德梦见自己有一个植物标本盒,里面的标本中夹着一朵枯萎了的花——这就是梦的全部内容,而弗洛伊德说明了它的意义,花是他的妻子最喜欢的东西,而她常常抱怨弗洛伊德从不给她送花。同时,花与柯卡因有某种联系,而柯卡因的药物作用在当时刚刚被发现。花朵一般来说象征着爱情、性欲、色情、生命;而这朵被夹在标本中的、枯萎了的花却只能被做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而失去了其他的价值,不再是一种生育、生命的象征。这个梦揭示了弗洛伊德个性中的一些重要方面,即他对于爱和性的态度。虽然弗洛伊德把性做为科学研究的对象,但他实际上在个人生活中却是一个非常羞怯、非常拘谨的人。在这个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关于一朵枯萎的花的简单象征中,我们发现了关于弗洛伊德个人特性的一些线索。如果我们试图将隐匿于这个梦中的象征性语言完全解释清楚,可能不得不写满几大张纸。 我们在梦中往往比在清醒时对自己和他人了解得更多。在梦中我们可能不大有理性——这一点下面还要谈到——但在某种意义上讲却更加聪明和富有洞察力。弗洛伊德的这个梦就证明了这一点。他自己说,在清醒时他对于自己个性中的某些特点基本上没有认识,但在梦中却可以清楚地看出自己本来对梦中所象征事物的含混态度。 人们在梦中经常可以具有在清醒时无法想象的创造力。他们在梦中可以成为诗人、小说家(比如说,可以写出象具有卡夫卡风格的那种小说),但在清醒时却没有丝毫的艺术能力。如果极而言之.可以说一个艺术家就是一个在清醒时仍然具有一般人在睡梦中才具有的那种灵感和创造力的人。 在白天,人人都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文化框架中,所说的话由社会环境决定,而在梦中,我们说的是全人类共同的语言。为什么人会有这种能力?让我们先来看看清醒和睡眠两种状态的区别。 人的一生都是在这两种状态下度过的,由于习以为常,反而不大在意。什么叫清醒?在清醒时我们顺从生活:我们工作,为自己挣得生活所必需的东西,我们保护自己免受侵害。总之,投身于求生存的斗争。这斗争影响到我们的所为和所思——它影响我们的所为,因为我们必须按照社会所期望的那样去行事,而更重要的是这斗争影响我们的所思,影响我们的感情和规定我们思维的范畴。 白天我们必须有“合理的”表现。所谓“合理的”也就是大多数人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被理解,不被当成疯子。我们按照“常识”和所谓人之常情去思考和感受,去表示欢乐或悲哀。安徒生童话中皇帝的新衣的故事,最好地说明了这种状态:皇帝是光着身子的,但街上的人们都认为他穿着华丽的衣服,因为他们预料如此。只有一个小孩看出了皇帝什么也没穿,因为这个小孩的头脑里还没有装进去足够的“常识”。 还有一个梦说明了同样的问题:有一位在公司中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级经理,平时总是确信自己和老板的关系很好,无可挑剔,有一天他梦见自己的双手被电话线捆住,电话正在荡来荡去。正在这时他看见了老板躺在旁边的地上,好象正在睡觉。他突然感到一阵狂怒,正好他发现了一把锤子,就用双手抓起它用力向老板的头上砸去。但是,他的锤子好象只砸到了一副面具上,没有损伤老板的一根汗毛。这时老板睁开了眼睛,对着他的攻击者冷笑着。 这个梦说明了这位经理实际上恨死了他的上司。他感到自己受到压迫,被捆住了手脚,并对自已见到上司时的那副屈尊俯就的嘴脸无可奈何。在清醒的状态下,这种实际的感受却隐而不见了。 在睡眠的状态下我们是自由的,听起来也许有些奇怪,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只在睡觉时是自由的。在睡眠时我们不再参加生存竞争,可以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这时的思想和感情就会非常的客观。在睡眠中,我们不需要再做什么,而只要存在着就行了。在睡眠中我们没有目标,于是可以看清世界的本来面目,而无需象在白天要达到某种目的时那样按照人人预期的面目看待世界。我们可以说在睡眠时无意识占主导地位。无意识并没有什么神秘,它不过使我们认清了在清醒状态下弄不清的东西。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清醒状态下的无意识就是睡眠状态下的有意识,而在睡眠状态下清醒状态的意识就成了无意识。 即使在梦境中,我们也会审视自己的梦。我们不敢接受梦境中的自由,不愿在梦境中看透自己。多数梦境中的东西与白天的生活不符合,只会搅乱我们的平安。所以我们常常不记得自己梦见什么(我们在梦中就努力使自己忘掉梦见什么)。 有一个成功的经理做过这样一个梦:梦的第一幕是他在一个小湖边。湖水很脏,周围的环境是阴沉的、郁闷的、严酷的。他后来回忆说,梦中的湖与他的父母过去住房边上的湖很象。其实。这不仅是对一个湖,而是对他整个贫困童年的不愉快记忆。梦的第二幕是他正开着一辆豪华轿车沿一条现代高速公路驰向一个山顶,他感到了力量和速度,觉得春风得意。接着是梦的第三幕,他开车到了山顶,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性商店中,她的妻子本来也在车上,现在却不见了,周围没有一个人,一切都落满了灰尘,他感到彻底孤独和被抛弃了。 这个经理的梦告诉了我们,他对于自己生活和命运的真实想法。如果做一个最简单的解释,那就是:我的童年是在凄凉中度过的,而现在我是一个成功者,正爬向成功的顶峰。然而,一切都是过眼烟云,等一切结束后,我还将会回到与童年时同样的贫困、悲惨和孤独中去。这个梦没有表达希望,相反,却深刻地反映了人生的空虚。 塔木德曾说:“一个没有翻译出的梦就象一封没有打开的信。”在这里“翻译”这个字用得确实不对。梦并不需要翻译,梦语有自己的语法和形式,它不描述事实,而只是传递感受;它是一种非常易学的语言。如果懂得这种语言,我们将对别人和自己了解得更多,这会给我们带来不少好处,但也会带来不少麻烦,因为我们常常不想知道的太多。但是,我们对自己和别人知道的越多,幻想的越少,我们的生活就会越丰富、越有力、越充满生机。我们将不是只会用概念去思考,用理智去分析,而且还可以做一种情感的鉴别。我决不是反对理性而提倡多愁善感,而是希望理性与感情相结合,抛弃不切实在的虚幻。我相信梦的语言可以告诉我们一些生活的真谛,在梦中——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我们能够成为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