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爱玛·戈德曼 -> 戈尔德曼散文集:无政府主义与其他(1910)

7、清教主义的虚伪性



  在谈及清教主义与美国艺术的联系时,古森·伯格纳姆先生曾说:“长期以来,清教主义使得我们以我为尊,伪善虚伪,以致于我们天性中相当一部分的真诚和谦卑已经消失殆尽,导致了真实或个性在我们的艺术中无迹可寻。”
  格纳姆先生或许还说过,清教主义让生命本身死气沉沉,荒谬可笑。超越了艺术,超越了唯美,生命代表难以计数的美;的确,生命本身就是永恒的瞬息万变。而另一方面,清教主义依附于一个固封不变的生命理念,是基于加尔文主义认为生命是上帝因愤怒而施与人类的诅咒。为了救赎自我,人类必须永远忏悔,压抑天性和有益的渴望,忽略所有的愉悦和美好。
  清教主义的恐怖阴云统治着十六、十七世纪的英国,摧毁破坏了每一种艺术和文化的展现。正是清教主义的的精神夺走了雪莱的孩子,因其不愿屈服于宗教的断言。也正是同一种狭隘的精神使得拜伦孤绝于他的故乡,因为这个伟大的天才反对国民的千篇一律,枯燥乏味,以及偏狭琐碎。同样,还是清教主义逼迫英国土地上最为自由的女性堕入婚姻陈腐的谎言中:玛丽·沃斯顿特雷弗特,然后是乔治·艾略特。而最近清教主义又斩获了另一个战利品:奥斯卡·王尔德的生命。事实上,一直以来,清教主义都是英国领地上最邪恶的武器,审查着人民的艺术表达,只在中产阶级枯燥的名望上盖上同意的印章。
  因此,指责美国才是清教盛行的国家的也不过是英国的极端爱国主义而已。我们的生命被清教主义禁锢,它抹杀了我们生命中自然和有益的冲动,这非常正确。但是同样正确的是,我们感激英国将这种精神移植到美国的土壤中。这传承自我们的朝圣者先驱。那些五月花号上的朝圣者,为逃离迫害和压迫,在新大陆建立了清教式专权和罪恶的统治。新英格兰的历史充斥着将生命变为阴霾、将自然变为疾病以及将诚信变为极端恶劣的谎言和虚伪的恐惧,其中又以马萨诸塞州为最盛。浸水椅和鞭挞柱,以及其他不计可数的折磨工具,正是最受喜爱的净化美国的英国式方法。
  文化之城波士顿,在清教主义的历史年鉴中也被记录成了“嗜血之城”。在对未被授权的宗教观点的残忍迫害中,其甚至可与塞勒姆匹敌(不相伯仲)。今天赫赫有名的波士顿广场上,曾经有一位半身赤裸的女性,尚有婴儿在怀,就因自由言论而被当众鞭挞;也是在同一个地点,另一位贵格会女性玛丽·戴尔于1659年在这里被绞死。事实上,波士顿是许多清教主义残暴罪行的实施场地。1692年的夏天,18个人因巫术在塞勒姆被杀害。马萨诸塞州并非用烈焰和硫磺石驱逐恶魔的唯一地方。甘宁公正地说:“那些朝圣者先驱颠覆新大陆,使其回复到旧大陆的平衡。”这一时期的恐惧在美国经典文学作品《红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清教主义不再使用拇指夹和鞭子,但却依旧恶劣地禁锢着美国人民的思想和情感。康斯托克家族中的任何一名成员的权利都无人可及。如同南北战争前的托克玛达,安东尼·康斯托克是美国道德的独裁者,他定义善良与邪恶、纯洁与罪恶的标准。他就像夜晚的盗贼,潜伏进人们的私生活中,进入他们最亲密的关系中。由这个康斯托克所建立的监视系统会让臭名昭著的俄国第三师的秘密政策都黯然失色。公众为何会容忍对其自由如此粗暴的侵犯?这仅仅因为康斯托克是诞生于安格鲁撒克逊血液中的清教主义的最佳代表,在其奴役之下,即使是自由主义者也无法获得完全的解放。诸如青年男性和妇女基督教戒酒联合会、纯洁联盟以及禁酒党的一些组织,都视康斯托克为他们的守护神,而他们的盲目和枯燥正是美国艺术和文化的掘墓机。
  欧洲至少还能高谈阔论其大胆的艺术和文学深入到我们时代中的众多社会及性别问题,对我们的虚伪进行沉重批判。只有每一具清教的尸体都被手术刀分解,人的自由才能从过去如死亡般的重压中解放。但在清教主义对美国人民生活的持续控制下,真理或真诚就绝无可能。只有阴沉和平庸决定人们的行为,限制自然的表达,压抑我们良好的冲动。清教主义在二十世纪对自由和美丽的危害不亚于其刚到达普利茅斯移民岩。它反对我们最深的情感,将其视作低廉和罪恶;但正因其对人类情感真正作用的完全忽视,才使得清教主义本身创造了最不可言述的罪恶。
  禁欲主义的整个历史就是对此的绝佳证明。教堂和清教主义视生命为邪恶来打压,无所不用其极地对其控制掩埋。这种邪恶态度的后果直到现在才开始被现代思想家和教育家所辨识出。他们意识到“裸露不仅有益清洁保健,同时还具有精神性意义,远胜于缓解和消除青年人天性的好奇或是阻止病态情绪方面的影响。这对早已摒弃了青春好奇的成年人是一种灵感。自然永恒的人体形态,是世界上最贴近我们的东西,它的活力、美丽和优雅,是生命最重要的补养品之一。”[1]但清教主义的精神将人性扭曲到失去了欣赏裸露的美的能力,在贞节的托词下逼迫我们掩盖自然的形态。而贞节本身即是对自然人为的强加,表达了一种对人体错误的羞愧。现代贞节的意义,尤其是对最大的受害者——女性来说,只是对我们天性冲动的感官性夸大。“贞节随着身着衣服数量而变化,”因此基督徒和清教徒总是着急忙慌地用破布来遮盖“异教徒”,以此来让他们皈依善行和贞节。
  清教主义对人体意义和功能的扭曲使得女性尤受其害,迫使他们禁欲,或将其归类于一个病态的族类,甚至是妓女。这种违反人性的罪恶在我们思及它的后果时即可昭然若示。绝对的禁欲在被认为淫荡和堕落的痛苦下被强加给女性,结果就是产生神经衰弱症、虚弱、抑郁,以及包含工作能力减少、生活享受下降、失眠以及沉溺于性欲和想象的多种多样的精神性疾病。禁欲主义的专制和恶劣断言或许同样可以解释性别中的心理不平等。因此,弗洛伊德认为,许多女性的自卑是来自为实现性压抑而强加于他们的限制性想法。因此在清教主义压抑未婚女性自然的性欲时,另一方面也使婚姻中的女性可以享受纵欲的后果。实际上不仅仅是让他们可以如此,而是强迫这些因之前的压抑而变得沉溺于性欲的女性去生育孩子,不顾及虚弱的身体状况或是支撑一个大家庭的经济困难。预防措施,即使是通过科学保障的安全方法,都是绝对禁止的;甚至提到这个问题就会被视作有罪。
  因为此种清教式专制,大多数女性很快便会发现他们处于身体力量的低潮。疾病缠身,形容憔悴,他们甚至完全不能给予孩子最基本的关护。再加上经济压力,女性被逼迫去冒极端危险而不是继续生育孩子。实行堕胎的行为在美国已经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比率。根据近来相关方面的调查,每一百位孕妇中就会有十七例流产。这一令人恐惧的数字仅代表医生所知情况。考虑到这种行为必然会有其隐秘和缺乏专业有效性以及忽视的后果,清教主义的愚蠢和虚伪仍继续蚕食着无数受害者的生命。
  尽管卖淫行为遭到追查、监禁和限制束缚,它仍是清教主义最大的胜利。尽管清教主义虚伪并且道貌岸然,这仍是其最珍贵的产物。妓女是我们时代的愤怒,如同飓风一般狂卷过“文明”国家,余留下疾病和灾难的痕迹。对于这个先天不足的产物,清教主义提供的唯一补救便是更大的打压和更无情的迫害。这种暴行最近的代表就是将欧洲的失败强加于美国的贝芝法例;也就是对清教主义受害人的登记在案然后对其隔离。清教主义还用同样愚蠢的方法对待它自己的创造物——性病。令人痛心的是这种迟钝狭隘思想的精神甚至已经毒害了我们的所谓的自由主义者。清教主义用刻意的忽视来拒绝正视真正防范的方法,那就是明确“性病既不神秘也不恐怖,不是被清教中伤为可耻的、罪恶的对肉体罪过的惩罚,而只是一种能被治疗并且治愈的普通疾病。”用晦涩、伪装以及隐蔽的方式,清教主义为这些疾病的生长和传播提供了有利的土壤。它的偏执在其对欧西利教授伟大发现的忽视中再一次展现得淋漓尽致,因含糊地称其为“对某种疾病”的补救而用虚伪掩盖了梅毒最重要的疗法。
  清教主义无限制的邪恶能力来自其对国家和法律的控制。它假装保卫人民反对恶行,渗透到政府机器中,进一步增加其对道德捍卫权力的篡夺来合法审查我们的观点和情感甚至行为。
  艺术、文学、戏剧、邮件隐私,事实上我们所有最私人的爱好,都任这个无情的暴君摆布。安东·尼康斯托克,又或者是其他同样无知警察,都被赋予权力去亵渎天才,去玷污残害自然最壮大的创造——人的形体。探讨对我们的生命至关重要的问题的书籍,试图阐释危险晦涩的问题,都被当做犯罪来合法处理,而那些绝望的作者则身陷囹圄或是被摧残致死。
  个人自由甚至在沙皇的统治下,都未遭受在美国清教式无能之人牢牢控制下日日实施的暴行。在这里,留给大众的唯一娱乐之日周日,也变得可怕,并且全无可能。传统习俗和古代文明的作者认为安息日是属于节日的一天,无关担忧和职责,是享乐和创造快乐的一天。在每一个欧洲国家,这一传统继续为我们的基督教时代的乏味和愚蠢带来些许解脱。音乐厅、剧院、博物馆和花园都挤满了男人,女人,孩子,尤其是携家前来的工人,都生机勃勃,欢欣快乐,将日常的规则和每天生活的习俗抛之脑后。正是在这一天,工作不再束缚于生产利润,摧毁灵魂,由此公众展示了生活在一个健全社会中真正意味着什么。
  清教主义甚至将这一天都夺去了。理所当然,受到影响的只是工人。百万富翁拥有奢华的房屋和精致的会所。然而,穷人只能被迫接受美国式周日的千篇一律和枯燥乏味。欧洲户外生活的社交活动和乐趣换成了教堂的阴沉,古板并且满是细菌的乡村会客室,又或是密室沙龙的残忍氛围。在实行酒禁的州,人们甚至连后者都不能有,除非他们能将自己微薄的收入投资在掺水的酒上。至于禁酒,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闹剧。但正如其他的胜利,清教主义只是将这种“邪恶”深深植入人体系统。禁酒的城镇中的醉汉比别的任何地方都多。但是只要人们能用香薰蜡烛掩盖虚伪的臭恶气味,清教主义就是胜利。表面上禁酒出于健康和经济原因,但禁酒本身就是反常畸形的,它的成功只会创造一种畸形的生命。
  每一种加快想象、提高精神的刺激就是我们的生命的必需,就如同空气。它可激活身体,深化我们对人类同伴的认识。缺乏刺激,不管是何种形式,创新工作就全无可能,善良和慷慨的精神也是如此。许多伟大的天才多次在圣杯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这一事实并不能为清教主义试图禁锢人类所有的情感正名。一个拜伦或爱伦坡对人性的深入探究是任何清教徒难以望其项背的。前者赋予生命意义和色彩,后者让水中洒满红色血液,将美丽变成丑陋,将千变万化变为整齐划一和衰败。清教主义不管用何种表达,都是有毒的细菌。表面上一切都强壮有力,然而毒药一直在运行,直到整个机体都毁灭。因为依波利特·丹纳[2],每一个真正自由的灵魂都认识到“清教主义是文化、哲学、幽默和同伴的死亡,其特质是枯燥,单调和阴沉。”




[1] THE PSYCHOLOGY OF SEX. Havelock Ellis,哈维洛克·艾利斯《性心理学》。(原注)

[2] Hippolyte Taine,依波利特·阿道尔夫·丹纳(1828.4.21-1893.3.5),法国评论家与史学家。著有文学史及文学批评《拉封丹及其寓言》(1854)、《英国文学史》(1864-69),《评论集》等,在哲学方面有《十九世纪法国哲学家研究》(1857),《论智力》(1870)等。(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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