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丹尼尔·本赛德

共产主义的力量

Daniel Bensaïd

(2010年)
沈石 译



  按:这大概是丹尼尔‧本赛德(Daniel Bensaïd)最后写的论文,发表在最近一期他生前有份编辑的法文杂志《意外》(Contretemps,网址http://www.contretemps.eu)上,它将是今年1月22日至23日在巴黎举办的共产主义问题研讨会上一系列专题论文的贡献。

  这篇提纲认为,尽管上世纪经历过糟糕的斯大林主义(假冒的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思想仍然是激励着人们追求社会平等的资源,左翼应该继承这份思想遗产。

  作者重申共产主义是主张彻底自由的:「它既非受个人自私的怂恿陷入个人主义的泥沼,又非与冷酷的兵营式社会主义平均主义相混淆」。作者进而指出,共产主义绝不是一种单纯的观念或一种教义模式,它是不断超越与淘汰旧社会关系的运动。可以说,本赛德在官僚政权已然崩溃而资本主义危机再次来临的新时期,尝试扼要描绘共产主义的本来面貌和现实意义。

  本赛德(1946-2010)是法国巴黎第七大学教授,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思想家、活动家。本文根据英文本译出,英译原载于《国际观点》(International Viewpoint)网上杂志2010年1月号上,见http://www.internationalviewpoint.org/spip.php?article1799

※     ※     ※


  当时还不到23岁的青年恩格斯,在1843年写的《大陆上社会改革运动的进展》(收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580页——译者注)论文中认为:「共产主义是在现代文明的一般事实前提下得出的必然结局。」这是逻辑推理化的共产主义。那个时候,在1830年的革命中,工人们「参考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切望巴贝夫(Babeuf 1760-1797,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平等派革命家,早期共产主义者——译者注)的共产主义而产生的。」

  另一方面,青年马克思认为这个共产主义仅是一个「教条的抽象概念」与一种「人性原则的特殊表现」。初期的无产阶级已把自身投入社会主义各派建立者的解放学说中,纠缠在人情味的至乐至善与普及兄弟般爱那些无聊废话的混乱灵魂的怀抱。它代表「臆想废除阶级关系」。1848年前,这种鬼怪式共产主义缺乏明确的纲领。用平均主义派系与过份冒险幻想的「暗谈伪装」出没在空中。

  超越抽象的无神论需要一种新的唯物论,没有别的,只能是共产主义:「同样超越上帝的无神论是出现理论的人本主义与共产主义,正如超越私有财产,是维护真正的人类生活。」这种共产主义远离任何一类粗陋的反教权主义,它是「实际的人道主义」。它不再只是什么反宗教异化的东西,同时也是反对具体的社会异化与反对引起宗教需要的贫穷。

  1848年革命所形成的公社的经验,「实际的运动」采取的形式是趋向废除现存秩序,并聚集力量将「胡说八道的特性」丢到一边,把「科学的纯洁无暇的深奥圣言」变成可笑的目标。换言之,共产主义开始是一种心态和一种「哲学上」的共产主义正找到政治上的表现。从哲学和空想的形式开始慢长地进入最后政治上解放的形式,完成这样的转变超过了四分之一世纪。

  1.解放(emancipation)这类字眼词从上世纪的折磨中,还没有不经损害而出现过,好像拉封丹《寓言集》里的动物:「所有的动物都受到攻击,虽然都没有死。」社会主义、革命、甚至无政府状态不比共产主义好很多。社会主义被指要为如下事件负责:暗杀德国革命家卡尔‧李卜克内西、罗莎.卢森堡,在殖民战争与政府联盟中,联盟越广,社会主义满意度越少。一种思想方法的共识,成功地造成许多人把革命与暴力恐怖联系一起。所有共产主义这类词一旦驱向伟大的梦想和惊人的许诺时,就要承受最大的损害。因为这条道路已被官僚的实力政策所劫持,屈从于极权主义的冒险计划。留下的问题是:所有这些被损害的字眼中,还有哪些值得可修复和拉回来重新安排。

  2.我们必须想想二十世纪的共产主义究竟发生了什么。掌握这个字眼及目标不能离开时代,它们要被迫忍受历史的折磨,因为大多数人大量使用共产主义的标签来描绘中国自由市场的极权体制,远比脆弱的、理论上和经验上的共产主义假说的嫩芽,有更长的时间而且更有份量。当它企图避免绘出一幅批判的历史结算表时,就要完全去掉共产主义永恒「不变的」观念,——似乎它是不规范的正义和解放概念的同义语,而非资本主义统治时代解放的正规形态。这个字眼失去政治上的精确,可是无论如何,这个词在伦理上与哲学上仍具有魅力。严峻的问题是官僚的堕落是否是十月革命合法的继承——或者宁可说是官僚反革命的结果。这不但被审判、清洗、大量驱逐出境所证实,亦被社会内部与苏维埃国家机器的激变所证实。

  3.一部新字典不能由命令发明出来,字汇要经过一段时日使用与形成经验。屈从斯大林独裁专政的共产主义公式,是对暂时胜利者的投降,这种投降混淆了官僚的反革命和革命两者,由此事先排除了那些仍然保持希望的人群寻找出路的可能性,这对所有那些失败的男男女女将犯下无法弥补的不公正,他们不论正面或反面,虽然缺乏共产主义理想,却用激情的生命和日常生活反抗那班小丑和骗子。那些抛弃斯大林主义的同时也抛弃共产主义的人,应当感到羞耻,他们只配永远当斯大林主义者!(Dionys Mascolo, A la recherche d’un communisme de pensée, Éditions Fourbis, 2000, p. 113.——原注)

  4.共产主义这个词,仍然是用各种方式命名肮脏资本主义以外的一种必要和可能的「另类想象」的词汇,仍然是达到最大的历史含义与最具爆炸性的纲领性词汇。这是一个让人想起美好事物的词汇:鼓吹平等共享,反对普遍的掠夺和地球资源的私有化;权力分散化;团结一致反对自私自利与普遍竞争,保护人类凄身的自然与文化的共同利益;扩大自由范围;包括生活必需品在内的服务的非商品化。

  5.共产主义也是一种对社会财富不同量度和评估的名称。它是不依照价值规律与市场价值的。「自由与非扭曲」的竞争是基于「窃取转化的劳动时间」,把不能量化的东西量化,在寻求人类与我们生产的自然条件之间,用抽象的劳动时间作粗略普通的估算,以缩小无法估算的关系。共产主义是另一财富标准的名称,是与追求数量增长的标准完全不同的顾及生态的发展。资本积累的逻辑不仅要求与真正的社会需求相反的为利润而生产,而且要为「新的消费而生产」,不断扩大消费循环是「通过创造新的需求与创造新的使用价值」,所以要「剥削自然整体」和「用各种方法剥削地球」。这个破坏性的资本过剩是争取彻底的生态共产主义(radical eco-communism)背后的驱动力。

  6.在《共产党宣言》里,共产主义问题基本涉及的事是财产:「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已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在生产与交换手段上「消灭私有制」。这不可与个人使用的物品属个人所有混淆一谈。在「在所有这些运动中,他们特别强调所有制问题是运动的基本问题,不管这个问题的发展程度怎样」在《宣言》第二章中概括为十点有七点是关于财产形式的:废除地权财产,把地租归于公共支出;征收高额累进税;废除生产与交换手段所有的继承权;没收一切流亡份子和叛变份子的财产;把信贷集中于公共银行手中;运输工具进行社会化;所有人施行免费公共教育;增加国有工厂和生产工具;开垦荒地。

  每一个要求都在趋向于确立政治民主来控制经济,首先以公共物品的普遍提供取代自私自利,并以空间的公共化取代空间的私有化。这不是什么废除任何财产形式,而仅仅是废除建立在少数人剥削多数人基础上的「现代资产阶级的私有财产制」——这样一种「占有模式」。

  7.马克思针对两种权利——一种是有产者占有公共物品的权利,另一种被「武力强占」的生存权利——之间评论说:整个现代阶级斗争的历史都是这种冲突的历史。从德国农民战争,中经英法革命,到过去一世纪的社会革命。冲突的结果是出现一个与统治阶级合法性相对立的新的合法性。

  作为「终于发现的可以使劳动在经济上获得解放的政治形式」,即「废除」国家权力和实现社会共和,公社(Commune)证明了出现这种新的合法性:革命危机时期采用过的形式如工人委员会、苏维埃、人民自卫军委员会、工人纠察队、街坊协会和农业公社。这些都是激励群众的自我组织和自我管理的形式,趋向政治非专职化和改变劳动的传统社会分工,并将作为官僚机器的国家的消亡创造了条件。

  8.在资本统治下,任何显著的进步都要以倒退和破坏为代价。归根究底,它只是「改变了劳役的方式」。与处处讲求资本投资与利润回报完全不同,共产主义需要一种不同的观念与不同的标准。开始的时候,它必须大大缩减强制的工作时间,还要改变工作的基本观念;只要劳动者仍然受着职场的疏离所打击,即使是休闲和「自由支配的时间」增加了,也不会带来个人的全面发展。共产主义同时追求男女关系的彻底转变:与异性建立关系的经验将是第一次对别人的真正经验;文化、肤色的差异或不同性倾向不再成为压迫和歧视的牺牲品。真正的进步可以在发展与满足不同需要中找到,从头开始把每一个独特的男女个体都联系在一起,各尽所长,贡献并丰富人类社会。

  9.《宣言》认为共产主义类似「一个联合体,在这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如此说,这是每个人实现自由的启示,它既非受个人自私的怂恿陷入个人主义的泥沼,又非与冷酷的兵营式社会主义平均主义相混淆,各人的特殊需要和才能的展现同时是对人类发展的贡献,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包含在所有人自由发展在内,是相互交融的,因为解放决非是一件孤独个体的乐趣。

  10.共产主义对社会来说不是一种单纯的观念或一种教义模式,它不是一个国家体制或一种新的生产模式的称呼。可以说它是不断超越与淘汰所建立的秩序的运动的称呼。但它也是个目标,发起这个运动,引导它使我们可能看到并带领我们走近这个目标,而且走得更远。它是抵制无原则的政治、无意义的行动、那些日常的即兴。因此,它并非科学知识和方法的终点,而是有规则的战略假设。它暂且可以较为复杂地命名为「公义、平等和团结的另一个世界的毫不动摇的梦」(unwavering dream of another world of justice, equality and solidarity),不断运动寻求推翻资本主义时代的现存秩序,使运动趋向财产与权力关系的彻底改变,——大声疾呼要远离较少的邪恶,这种邪恶事实是通往全世界最大邪恶的快捷方式。

  11.我们正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的、生态的与道德的危机,它只能围绕其自身界限,日益增加极端的狂妄和无理,走上末路,恫吓着我们人类和地球本身。这就把「彻底的共产主义的现实性」提上了议事日程。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面对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危险途中就提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