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克里斯·哈曼 -> 世界人民的历史:从石器时代到新千年(1999)

第一章 征服新西班牙


征服阿兹特克
征服秘鲁


  看到如此众多的城市和村庄傍水而居,其他城镇则坐落于干燥的陆地,还有那直平蔓延的绵长堤道……我们感到非常惊奇,将其视为孕育了阿玛迪斯〔16世纪欧洲骑士小说中的游侠,英雄之象征〕的土地上的魔法,那些恢弘壮美的高塔和金字塔,从水面上拔起的高耸建筑,所有这一切都以巨大的石块筑成。我们有些士兵甚至充满怯意地问起,眼前所见是否是一场梦。[1]
  神庙比塞维利亚的天主教堂还要高……主要的露天广场坐落于城市中心,规模是萨拉曼卡广场的两倍,四周环绕着柱子。日复一日,六万民众聚集在这里买卖货物,好不热闹。来自帝国各地的各类商品在这里都能找到,食物、衣服、金银铜制品……宝石、皮革、骨头、贝壳、珊瑚、棉花和羽毛饰品,应有尽有……[2]
  这里如此美丽,建筑极为精致,就是在西班牙也非常罕见……在印加帝国,许多房屋都有巨大而宽敞的大厅,长一百八十三米、宽四十五到五十四米……面积最大的大厅可以轻松容纳四千人。[3]

  1520年代和1530年代,第一批跨越重洋发现墨西哥阿兹特克文明和秘鲁印加文明的欧洲人,被眼中壮美辉煌的建筑和拉美帝国的惊人财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阿兹特克文明的特诺奇蒂特兰城,堪与欧洲任何一座伟大的城市相媲美。印加帝国的首都库斯科,规模虽然略小,但其道路体系极为发达,星罗密布的交通网对欧洲人而言可谓闻所未闻。四通八达的道路绵延四千八百公里,贯穿整个帝国——这一数字比整个欧洲的道路总长还要长,甚至也超越了明朝时的中国。
  拉美帝国的文明建立在先进的谋生手段上,其灌溉体系复杂而精密。他们已经发展出揽收和运输货物的诸多方法,长路迢迢运载数百甚至数千公里抵达首都。伴随着农业进步,艺术和科学也在向前迈进,包括建筑、视觉艺术、数学及日历运算——将月亮的运行规律(以月为基础)与太阳的运行规律(以年为基础)联系起来。
  然而,短短几个月内,西班牙人科尔特斯和皮萨罗(这两个人不过是流氓和冒险家,皮萨罗甚至是个文盲)带领一小股军事力量,就征服了这两个庞大而辉煌的帝国。
  他们追寻着早期探险家哥伦布的脚步。这位来自热那亚的海军上校,劝服了西班牙的联合统治者(阿拉贡国王斐迪南和卡斯蒂利亚女王伊丽莎白)赞助他的远航,跨越大西洋一路向西航行,寻找传说中的中华文明及“香料群岛”(东印度群岛)的财富。
  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哥伦布对地球的认知建立在一些全新的科学理解之上,与迷信“扁平地球”的观点截然相反。但事实上,到15世纪时,地球是圆的这一观点已经得到不少人的认可。哥伦布将非正统科学、古希腊罗马经典作家的语录和宗教神秘主义思想混合在一起。[4]他开始相信,在末日启示来临之前,上帝派遣他来拯救基督教。[5]不过,他低估了地球的周长,在10世纪阿拉伯地理学家阿尔-法甘尼(正确的)计算结果上少算了25%。1492年8月3日,哥伦布带领三艘小船起航出发,希望能在数周内抵达中国或日本,亲眼见到马可波罗时代(二百年前)“大汗”治下的华夏臣民。实际上,哥伦布在10月第二个星期抵达的是加勒比海上的一座小岛,继而又航行到了今天隶属古巴和海地的一些岛屿。
  生活在这些岛屿上的人们,既没有发展出国家,也没有私有财产的概念,他们对神秘的陌生来客非常友好热情。“他们温柔、和平而且十分朴实”,西班牙人这样描述当地居民,将他们称为泰诺族。“当西班牙人划着小船上岸索要淡水时,印第安人非常友好地指给他们在哪里能够找到淡水,并帮他们把水装满桶,抬上小船。”[6]
  但是,哥伦布的目标可不是与当地居民做朋友。令他无限着迷的是他们鼻子上佩戴的黄金垂饰。哥伦布做着发大财的美梦,希冀能向西班牙君主证明这次远航丰富而奇幻的收获。他不停地向当地人打探哪里可以找到黄金,尽管他对当地语言一窍不通,而当地人也完全听不懂西班牙语!
  哥伦布后来写道:“黄金是最美妙的……谁拥有了黄金,谁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为所欲为,灵魂也可以成功地飞升天堂。”[7]
  哥伦布在寄给皇室赞助者的信中写道,当地居民“如此深情且慷慨,无比温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好的人,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土地。他们深爱着邻居,如同爱护他们自己,他们的话语是世界上最甜美、最温柔的语言,因为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8]。尽管通篇都是溢美之词,哥伦布却致力于捕获和奴役这些温良的人们。哥伦布的儿子写道:“他下令将这座岛上的一些人抓为俘虏……基督徒抓住了十二个人,其中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9]哥伦布计划建造一座堡垒,“只要在堡垒中配备五十个人,他们〔当地居民〕就会被迫臣服,去做我们期望的一切”[10]
  并非所有岛民都愚蠢到容忍这样的侵略行为。哥伦布很快就写道,在生性平和的泰诺族人身边,还生活着一群好战的加勒比人;加勒比人必须被镇压和征服,因为他们是“食人者”。然而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从未有任何明确证据表明加勒比人曾食人血肉。哥伦布从未踏足任何一座加勒比岛屿,他唯一亲见的加勒比人都是船员抓获的加勒比妇女和儿童俘虏。但哥伦布给加勒比人扣上“食人族”的帽子,为西班牙人拿起枪支威胁当地土著,举起铁剑和弓箭砍杀射倒这些土著居民,找到了正当理由。直至20世纪,在“野蛮人”中存在“食人族”的讹传,依然为殖民主义提供了潜在的正当理由。[11]
  虽然采用了极端野蛮的方法,但是哥伦布找到的黄金却很少。1493年,哥伦布再次远航,这次航行也不比上次成功多少,尽管得到了国王更多的资助,而且舰队的规模也更大,其中包括一千五百名未来的殖民地定居者——“包括将在那片土地上劳作的各种工匠、劳工和农民、骑士、绅士及被这片土地上的奇观和黄金诱惑而来的其他人”[12],另外还有许多士兵和三位牧师。哥伦布在伊斯帕尼奥拉岛(海地)附近地带建起七个定居点,每个定居点都建造有一座堡垒和几座绞刑架,同时制定法令,要求所有14岁以上的“印第安人”都必须每三个月上缴一定数额的黄金。不遵守这项规定者将会惨遭剁手酷刑,并任由其流血致死。[13]尽管颁布了如此野蛮的法令,原住民依然无法上缴规定的黄金,原因很简单,这座岛上根本不曾有人发现过哪怕些微大量的黄金。
  失望之余,哥伦布决定用另一种资源:奴隶,来弥补黄金财富的不足。1495年2月,哥伦布围捕了一千六百名泰诺人(正是两年半前西班牙人遇到的那些“温柔”“平和”且乐于帮助他们的土著),将其中五百人用镣铐连串锁起,赶上开往塞维利亚的船只,打算把他们卖为奴隶。在跨越大西洋的漫漫航程中,其中二百人命丧黄泉。哥伦布继而还创建了“监护征赋制”(恩科米恩达,又译大授地制),指定的殖民者可以利用这一制度强迫印第安人提供免费劳役。
  对哥伦布口里一直所称的“印第安人”而言,他的种种殖民政策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在哥伦布初次抵达伊斯帕尼奥拉岛时,该岛拥有一百多万人,准确的数字或许更高[14];然而,仅仅时隔二十年,岛上人口就只剩下两万八千人,到了1542年,竟然只剩下二百人。致力于转化原住民的多明我会教士拉斯·卡萨斯斥责殖民者采取残忍的方法,“对当地人民作出了最凶狠的暴行和屠杀”[15]。除此之外,近来学界还常提及另一个导致伊斯帕尼奥拉岛人口锐减的重要原因:“印第安人”对欧洲人带来的疾病毫无免疫抵抗力。麻疹、流感、伤寒、肺炎、肺结核和白喉,最重要的还有天花,这些疾病会对从未遭遇过的人们造成恐怖的致命打击。然而,仅仅由于疾病就导致岛上原住民被彻底消灭干净,这很难令人信服。因为在美洲大陆的许多地方,还幸存着些许“印第安人”。早期西班牙殖民地中原住民的大规模死亡,势必与哥伦布及其殖民者采取的野蛮殖民方法脱不了干系.
  然而,野蛮统治本身并无法向哥伦布、殖民者及其皇室赞助者提供他们希求的财富。首批殖民地到处都是问题。定居下来的绅士们发现,这里的生活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更加艰难。印第安劳工不断死去,导致殖民地劳动力极度匮乏,无法维持规划出的大型田庄。来自社会底层阶级的殖民者,很快就对上层阶级强压下来的劳作压力十分厌烦。哥伦布担任伊斯帕尼奥拉岛总督时,民众反抗其统治的浪潮始终汹涌澎湃。对此,哥伦布采取了与对待土著印第安人同样野蛮的方式,强行镇压民众暴动。在第三次远航即将结束时,被剥夺总督头衔的哥伦布镣铐加身将被押回西班牙(这引发了伊斯帕尼奥拉岛殖民者对他的嘲笑),他惊恐地发现,七名西班牙人被吊死在圣多明各镇广场的绞刑架上。[16]在西班牙被监禁了一段时间后,哥伦布才被释放出来。但他的第四次航行可谓一场悲剧。皇室禁止他靠近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定居点,这场冒险以海难告终,哥伦布最终心灰意冷,抱着破灭的希望回到西班牙,渐渐被人遗忘。赞助哥伦布航海事业的西班牙王室,显然对与法国在战场上争夺对意大利的统治权更感兴趣,对遥远的海岛则不甚上心。只有当其他冒险发现了更加令人咋舌的财富后,他们的态度才又发生了转变。[17]

征服阿兹特克


  1517年,墨西哥阿兹特克帝国的皇帝蒙特祖玛第一次收到外来者抵达的讯息,他的手下人声称:“在水中运动的许多小山”中出现了一群肤色苍白的人,他们即将登陆。[18]这些船只属于一支勘察探险队。两年后,一支来自西班牙古巴殖民地的五百人队伍,在军人科尔特斯的带领下抵达阿兹特克。科尔特斯听说这里有一个伟大的帝国,下定决心要将其征服。科尔特斯的手下都觉得他的野心简直是不可理喻的疯癫,因此他不得不在上岸后将自己的船只焚毁,以防他的手下私自坐船撤回古巴。然而,在不到两年时间里,科尔特斯就不可思议地征服了一支人数超出自己部队数百倍的庞大军队。
  科尔特斯的成功源于多种因素。蒙特祖玛非但没有在滩头地带摧毁科尔特斯的小分队(他原本有大把的机会这样去做),反而还向这支部队提供了许多装备和便利条件,帮助他们从海岸行进到墨西哥谷。科尔特斯为人极为狡诈,到达阿兹特克都城特诺奇蒂特兰后,在大肆抓捕俘虏之前,一直假意向蒙特祖玛示好。后来在西班牙人围城的关键时刻,他们无意间携带的天花病毒横扫了特诺奇蒂特兰,令城中人口大幅锐减。最后,西班牙人通过武力夺取了城市的统治权。然而,西班牙人的胜利并非主要源自他们携带的枪支,这些枪支射击并不精准,而且子弹上膛发射往往需要很长时间。他们得胜的最主要原因来自其所装备的铁质盔甲和宝剑,能够轻而易举地劈开阿兹特克人仅由厚布料制成的盔甲。在争夺特诺奇蒂特兰城的最后战役中,西班牙人高超的海上技术令其牢牢控制了城市周边的大湖,赶走了阿兹特克人运载维生口粮的独木舟。
  西班牙看似不可思议的胜利,在某些方面具有偶然性。如果是蒙特袓玛的兄弟库伊特拉华克统治阿兹特克的话,他绝不会友好地带领科尔特斯来到都城参观游览,因而也就不会给予西班牙人诱拐绑架国王的机会。科尔特斯的军队当然不是无敌的。在战斗中,科尔特斯一度不得不逃离特诺奇蒂特兰城,并且失去了大部分兵力。如果西班牙人遭遇的抵抗再久一些,或许西班牙人自己的军队就会结束这场战争——实际上又有一支西班牙军队已经抵达墨西哥,携带着抓捕叛徒科尔特斯的命令。
  无论如何,如果一直强调科尔特斯得胜的偶然因素,那么对西班牙人这场胜利征服的解释未免也就太过流于表面。科尔特斯面对的是一个与西班牙帝国类似的强大帝国,这个帝国具有剥削性和压迫性,但其当时的技术发展水平却是远远落后于欧洲。
  阿兹特克最初只是一些采集狩猎社群,农业知识水平有限,于13世纪中期来到墨西哥谷。当时的墨西哥谷地已经存在着几个城市国家,继承了古老的特奥蒂瓦坎文明和玛雅文明(第二部分介绍过)的遗存,他们打败了阿兹特克人,只给阿兹特克人留下了最贫瘠的土地用以耕种谋生。然而,阿兹特克人并没有屈服多久。他们很快就取得技术突破:发明了“浮园耕作法”,使农作物产量得到巨幅增长;向集中农业的转型,伴随着贵族阶层的兴起,这些特权阶层强迫社会上其余阶层为他们劳动服役。然而,贵族阶层并不满足于仅仅压榨和剥削阿兹特克的下层民众。阿兹特克很快就与其他城市国家开战,争夺墨西哥谷地的霸权地位,继而迈出了缔造伟大帝国的第一步——帝国遗存在今危地马拉以南绵延几百公里。随着新军事统治阶级的崛起,与之匹配的军事思想也逐渐发展成熟。它以阿兹特克古老的部落神灵太阳神维齐洛波奇特利崇拜为中心,这种蜂鸟可令在暴力中死去的人得到永生,但是需要在白天不停地浸泡在人类的鲜血中才能维持。这种宗教的中心仪式是战俘献祭——也包含本国臣民的献祭,除了向帝国献上一定数量的物质贡奉,还必须交出一定数量的女性和儿童作为祭品。这种宗教使阿兹特克的武士阶层抱着必死的决心不停厮杀,打造出一个巨大帝国。它还令那些时常忍饥挨饿的下层阶级愿意碰碰运气,赌一赌自己的命运,其刺激作用就像罗马斗兽场和凯旋庆典(庆典的高潮是勒死被俘虏的敌国王公)的功用一样。但随着帝国不断壮大,献祭在阿兹特克社会中制造了越来越严峻的紧张气氛,有些统治阶层将其提升到史无前例的高规格,据说有一次曾在九十六个小时内,在特诺奇蒂特兰的神庙献祭台上竟然屠杀了八万名人祭。[19]尽管这血流成河、人间炼狱般的恐怖气氛令被征服者不敢掀起叛乱,但同时也大大增加了帝国的压迫感。被征服者因此越来越被较为平和的宗教所吸引。甚至就连阿兹特克的贵族也普遍相信,总有一天,和平的羽蛇神魁札尔科亚特尔将会重返人间。
  西班牙征服者到来的时候,恰巧是这些社会矛盾最为尖锐的时期。1505年,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饥荒席卷了阿兹特克的下层阶级,迫使许多人卖身为奴。征服战争中劫掠的战利品越来越少,蒙特祖玛在统治阶层内部使用血祭宗教来增强自己的权力。然而,对这种信仰的挑战和反抗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十分恐惧科尔特斯就是那回归人间的羽蛇神魁札尔科亚特尔,才不得不对科尔特斯表示欢迎。更重要的或许是,被阿兹特克帝国征服的人们蜂拥而至,支持入侵者。在最后夺取特诺奇蒂特兰的战役中,站在西班牙人一边协助作战的本地人,比支持阿兹特克军队的本地人还要多。
  阿兹特克帝国与西班牙帝国都以贡奉为基础,用血腥惩罚来恐吓想要叛乱者。这两个帝国同样信奉最残忍的宗教,西班牙人时刻准备着在火刑柱上烧死异端,而阿兹特克人则为了平息神明的愤怒而使用人祭。征服阿兹特克后,西班牙人在特诺奇蒂特兰城的市场中设立了一个永久性的刑场,用以烧死异端[20]。西班牙能够利用此前两千年间在欧亚大陆和北非发展起来的冶铁术,而阿兹特克则依然要靠石器和木器,即便在石器和木器的制造方面,阿兹特克人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族群都要先进和熟练。至于金属,阿兹特克人只知道黄金和铜——铜非常罕见,仅用于装饰。他们的武器以黑曜石制成,那是一种能够打磨出刀锋般锐利的石头,但同时也非常容易破损。
  缺乏金属导致阿兹特克在其他技术发展方面也陷入迟滞。例如,阿兹特克没有有轮运输工具。戈登·柴尔德指出,这是由于轮子需要用锯来制造,而如果没有比铜更加坚硬的金属,就很难制造出锯。[21]
  阿兹特克人为什么没有学会冶铁术?美国演化生物学家贾雷德·戴蒙德认为,这与非洲落后的原因相似,都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地理因素的不利作用。墨西哥人无法利用几千公里之远的伟大发明。中美洲的热带地区将墨西哥与其他安第斯山脉的伟大拉美文明隔开——那些文明在冶金方面相对发达,但依然未能达到掌握冶铁术的地步。[22]而且与此同时,墨西哥人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并未遭遇任何巨大刺激,以至于无法掌握冶铁术。他们在没有冶铁术的情况下发展出了提升作物产量的复杂方法,建造了令人惊叹的大规模城市。如果说他们不时遭遇阶段性的饥荒,那么实际上以使用铁器为基础的亚洲文明和欧洲文明同样难逃饥荒的侵扰。只有当他们突然面对铁制武器装备的欧洲人时,未能掌握冶铁术才变成一个致命缺陷,导致阿兹特克人最终被一个在其他方面并不那么“先进”的民族所征服。

征服秘鲁


  历史很少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重复上演。不过,这一次却是一个例外。另一个科尔特斯——皮萨罗于1530年代初从巴拿马起航,沿着南美洲的太平洋海岸一路南下,这次航行就发生在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十年之后。
  在此次扬帆远航之前,皮萨罗已经进行过两次调查性的冒险,因此知道在前方南美洲内陆某处存在着一个伟大的帝国。这一次,他率领一百零六名陆军士兵和六个二名骑兵,在海岸城镇通贝斯登陆。在那里,他得知伟大的印加帝国正在进行内战,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北部的阿塔瓦尔帕与南部的瓦斯卡鲁——为了争夺其父伟大的印加王瓦伊纳·卡帕克的继承权而大打出手,兵戎相见。皮萨罗很快就与阿塔瓦尔帕的代表建立了联系,在展现出友好的姿态后收到阿塔瓦尔帕的邀请,双方将在安第斯的卡哈马卡城举行会面。对这群西班牙代表团而言,如果没有印加向导,前往内陆并攀爬安第斯山的行程根本无法成行。印加向导带领他们翻山越岭,并在每天跋涉的最后都安排好了休息和补充给养的场所。
  到达卡哈马卡城后,西班牙人安置驻扎在城墙内,大多数人都藏起了他们的枪支和马匹。阿塔瓦尔帕将大批印加军队留在身后,只带领五六千人进入城内,安排欢迎仪式,根本没有进行战斗的准备。皮萨罗的兄弟赫尔南多后来这样描述当天的状况:

  他坐着轿子前来,三四百名身着制服的印第安人为其开路,他们清理道路上的垃圾,并且唱着歌。然后,阿塔瓦尔帕就来了,四周环绕着官员和酋长,其中的位高权重者也坐着属下抬着的轿子。[23]

  与西班牙人同行的多明我会修士开始向阿塔瓦尔帕进言,试图劝说他皈依基督教并向西班牙国王进贡——其依据是,教皇已将这部分拉美领土划归西班牙。据说,印加人是如此回复的:

  我不会向任何人进贡……至于你说的教皇,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说什么将本不属于他的国家赠予他人。至于我的信仰,我不会改变。你们的上帝,据你所说,已被他所创造的人类杀死。但我的神明依然住在天堂,照料着他的孩子们。[24]

  他将修士刚刚递给他的圣经扔到了地上。修士对皮萨罗说:“你难道没有看到,我们站在这里,不过是在浪费生命与这条狗对话,这片土地上全都是印第安人。立刻对他们发起进攻,我会赦免你的罪。”[25]于是,皮萨罗挥舞起白色的头巾,躲在暗处的西班牙军队立刻开火,喧嚣和烟火在密集的印加人群中制造了恐慌,骑兵向他们冲去。印加人无处可逃。据西班牙人估计,在这场战役中有两千名印加人被杀,而印加人的记录则显示这个数字是一万人。[26]
  阿塔瓦尔帕成了西班牙人的阶下囚,并在西班牙人夺取帝国中心时不得不出面为他们传言。他原本以为可以用金钱收买侵略者,因为他发现入侵者对黄金有着莫名的迷恋,因此搜集了堆成山的黄金双手奉上。不过,阿塔瓦尔帕犯下了致命的错误。皮萨罗收下了黄金,却在一场拙劣的审判后处死了阿塔瓦尔帕,罪名是“通奸和多妻”“偶像崇拜”“煽动反抗西班牙人的暴乱”等。阿塔瓦尔帕被带到城市广场,在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之前,他表示愿意皈依基督教——他认为西班牙人不会烧死一个皈依的基督徒,希望借此可以侥幸逃脱一死。他是对的。在他皈依之后,皮萨罗下令勒死了阿塔瓦尔帕。[27]
  血腥屠杀和谋杀阿塔瓦尔帕,为征服印加帝国其余的土地树立了榜样。随着数百名西班牙士兵在黄金的诱惑下加入军队,皮萨罗扶植阿塔瓦尔帕的一个兄弟登上王位,成为西班牙人的傀儡;西班牙军队启程开拔,前去劫掠印加首都库斯科,并活活烧死了另一个试图反抗他的印加王储卡里库奇玛。一旦接收了城市,西班牙人就从房屋和神庙中盗取黄金,奸淫印加皇室的公主和王妃。56岁的皮萨罗甚至无耻地到处宣扬,一个只有15岁大的公主被他强暴后诞下了他的孩子,事后皮萨罗却将这名公主赐给了自己的随从。一位陪伴西班牙人南下智利的教士克里斯托瓦尔·多莫利纳,后来记录下了西班牙人如何对待普通印加民众:

  任何不愿陪伴西班于人的本地人都镣铐加身。每个晚上,西班牙人都将他们关进条件极为恶劣的监狱;每个白天,西班牙人都令其背负沉重的负荷,他们几乎被饿死。在这次探险中,一个西班牙人将十二名印第安人锁在一起,后来还向他人吹噓,这十二人最后都因此而毙命。[28]

  西班牙征服者的目标是大发横财,在诉诸奴隶制的同时,不忘不遗余力地劫掠黄金。他们将印加分为多个监护征赋区,根据1512—1513年颁布的《布尔戈斯法》(其中规定印第安人在一年中必须为西班牙人劳作九个月),被选取的殖民者有权在辖区内实行强迫劳动。西班牙人向印第安人大声宣读这条法律,他们被告知,谁要敢违背该法,他们的妻儿子女都将成为奴隶,他们的财产将被充公。[29]印第安人还必须向教士上缴贡奉,在某些情况下,教士“可以保留牲畜、战俘、锁链和船只,以惩罚不敬神者”[30]
  事情并不总像西班牙人盘算得那么如意。他们遇上了接连不断的反抗,皮萨罗的一个兄弟在库斯科甚至被围困数月。直至1572年,西班牙人处死了最后一位印加皇帝图帕克·阿马鲁,印加人的抵抗才被彻底粉碎。其实与墨西哥阿兹特克帝国类似,印加帝国的悲惨命运早已注定。印加人虽然有铜,但是没有铁;他们使用的是驮马,而不是强壮得多的马和骡子。青铜时代的文明,无论它多么精致,都无法与玄铁时代的文明对峙,无论后者多么粗糙。正如海明斯所说,马匹是“征服者的坦克”[31]。只有当智利最南方的印第安人懂得如何驾驭马匹后,征服者的优势才大大减弱。
  几名帝国家族的成员设法在新形势下存活下来,并融入西班牙人的上层社会。海明斯写道:“他们与所有西班牙下级贵族骑兵伊达尔戈一样,十分渴望得到功名头衔、战袍族徽、精美的西班牙服饰,以及还未收入腰包的收入。”[32]但对生活在印加帝国的广大民众而言,生活却是变得无法比拟的糟糕。1535年,一名西班牙贵族在写给国王的信中表示,“我走过了这个国家的许多地方,看到了可怕的毁灭”[33]。另一名贵族对比了印加帝国被征服前后的情况:“此前整个国家非常平静繁荣,但是如今,在道路两旁,我们只能看到望不到尽头的废弃村庄,遍布全境。”[34]
  由于每位新统治者都想竭力攫取更多财富,征服者对这片土地造成的伤害日益升级,民众的生活更加水深火热。彼此竞争的西班牙司令官之间掀起了激烈的内战,新兴的富裕殖民者崛起,反对西班牙王室代表。敌对的军队烧杀抢掠,对农业来说极为重要的灌溉水渠和山间梯田全部陷入荒芜,驮马牧群全被屠杀,为了应对灾年而准备的食物储备也被吃光。在加勒比海地区造成巨大损失的同一种欧洲疾病席卷印加帝国,其规模甚至比14世纪肆虐欧洲的黑死病还要猖獗,同时饥荒又令民众的生活雪上加霜。在1540年代的利马谷,两万五千人中最后只有两千人残存下来。印加帝国的人口锐减了一半至四分之三。
  这片土地遭到如此令人绝望的打击,就连西班牙王室也开始感到忧虑。西班牙王室需要一个能够提供财富的拉美帝国,而非一个劳动力全被剥夺的拉美帝国。16世纪中期,西班牙屡次探讨方案,试图限制殖民者对殖民地的毁灭行径,控制对当地印第安人的剥削程度。正是在那时,拉斯·卡萨斯等教士因严厉谴责殖民者而变得声名卓著。然而,他们的努力并未给前印加帝国带来多少改变,因为到此时为止,强迫劳动对西班牙皇室获取利润依然非常重要:他们想要从波托西(一座拥有十五万人口的城市,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的银矿和水银矿中大发横财。1570年,以罗伊扎大主教为首的委员会同意,鉴于矿藏关乎公共利益,因此强迫劳动可被允许。[35]




[1] 博纳尔·迪亚兹(Bernal Diaz)描述科尔特斯的军队抵达墨西哥湖湖畔的伊斯塔帕拉怕(Itztapalapa)时所见的景象。引自弗里德里希·卡茨《古代美洲文明》第179页。

[2] 科尔特斯描述特诺奇蒂特兰城及其位于特拉特洛克广场(Tlatelolco)的市场,引自弗里德里希·卡茨《古代美洲文明》第180页。

[3] 以为西班牙征服者描述印加帝国的首都库斯科(Cuzco),引自亨明斯(J. Hemmings)《政府秘鲁》(The Conquest of Peru, London, 1970)第120-121页。

[4] 哥伦布的儿子斐迪南(Ferdinand)在其撰写的《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将军的一生》(The Life of Admiral Christopher Columbus)中,记载了哥伦布的相关观点。引自本雅明·基恩(Benjamin Keen)英译版(New Brunswick, 1992)第15-28页。

[5] 关于哥伦布的宗教神秘主义研究,参见柯克帕特里克·塞尔(Kirkpatrick Sale)《征服天堂》(The Conquest of Paradise, New York, 1991)第189页。

[6] 关于哥伦布的水手在加勒比海沿岸第一次遇到当地土著的描述,参见《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将军的一生》第60、69页。

[7] 柯克帕特里克·塞尔,《征服天堂》,第181页。

[8] 《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将军的一生》,第82页。

[9] 同上书,第71页。

[10] 柯克帕特里克·塞尔,《征服天堂》,第110页。

[11] 关于哥伦布以及好战的“加勒比人”,参见柯克帕特里克·塞尔所著《征服天堂》第130页。人类学家对于食人族的存在表示普遍怀疑。有坚实的证据表明,食用人肉从来没有作为一种获取食物的常规方式而存在,除非在造成大规模民众死亡的饥荒中(甚至是在“进步”的20世纪社会中也有发生)。食用死人的某些部分或器官的“仪式”,只是非常偶然地在少数几个建立在农业基础上的早期社会出现过。

[12] 《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将军的一生》,第109页。

[13] 这是根据拉斯卡萨斯(Las Casas)的说法,他在成为牧师之前,曾作为殖民者在岛上住过几年。引自柯克帕特里克·塞尔所著《征服天堂》第155页。

[14] 库克(Sherburne Cook)和博拉(Woodrow Borah)估计,约有800万人口。参见柯克帕特里克·塞尔所著《征服天堂》第161页。

[15] 柯克帕特里克·塞尔,《征服天堂》,第159页。

[16] 同上书,第182页。

[17] 同上书,第180页。

[18] 弗里德里希·卡茨,《古代美洲文明》,第324页。

[19] 帕登(R. C. Padden),《蜂鸟与鹰:1503-1514年间墨西哥谷地的征服与君权》(The Hummingbird and the Hawk: Conquest and Sovereignty in the Valley of Mexico 1503-1541, New York, 1970),第74页。关于阶级分野、帝国扩张及宗教方面的描述,参见弗里德里希·卡茨,《古代美洲文明》,第134-243页。

[20] 今天墨西哥城中的阿尔梅达宫(Almeda palace)。

[21] 戈登·柴尔德的文章“青铜时代”(The Bronze Age),文载《过去与现在》(1956)。

[22] 戴蒙德,《枪炮、细菌和钢铁》。

[23] 弗里德里希·卡茨,《古代美洲文明》,第334页。

[24] 普雷斯科特(William H. Prescott),《秘鲁征服史》(The Conquest of Peru, New York, 1961),第251页。

[25] 普雷斯科特,《秘鲁征服史》,第251页。弗里德里希·卡茨,《古代美洲文明》,第334页。

[26] 普雷斯科特,《秘鲁征服史》,第253页。

[27] 根据皮萨罗的描述,引自弗里德里希·卡茨《古代美洲文明》第335页。

[28] 亨明斯,《征服秘鲁》,第178页。

[29] 同上书,第129页。

[30] 同上书,第365页。

[31] 同上书,第113页。

[32] 同上书,第376页。

[33] 同上书,第347页。

[34] 参见Fernando de Almellones,引自亨明斯《征服秘鲁》第348页。

[35] 亨明斯,《征服秘鲁》,第4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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