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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

陈独秀

(1920年1月1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新青年》第7卷第2号,1920年1月1日出版,署名:独秀。


《浙江新潮》——《少年》


  《浙江新潮》是《双十》改组的。《少年》是北京高等师范附属中学“少年学会”出版的。《少年》的内容,多半是讨论少年学生社会底问题,很实在有精神;《浙江新潮》的议论更彻底,《非“孝”》和攻击杭州四个报——《之江日报》《全浙公报》《浙江民报》和《杭州学生联合会周刊》——那两篇文章,天真烂漫,十分可爱,断断不是乡愿派的绅士说得出的。我读了这两个周刊,我有三个感想:(1)我祷告我这班可爱可敬的小兄弟,就是报社封了,也要从别的方面发挥《少年》《浙江潮》的精神,永续和“穷困及黑暗”奋斗,万万不可中途挫折。(2)中学生尚有这样奋发的精神,那班大学生那班在欧美日本大学毕业的学生,对了这种少年能不羞愧吗?(3)各省都有几个女学校,何以这班姊妹们都是死气沉沉!难道女子当真不及男子,永远应该站在被征服的地位吗?

新出版物


  近来新出了许多杂志,并且十种里总有八九种是说“人”话的新杂志,不用说中国社会上只有这件事是乐观;但是我对于这件事,更有数种进一步的感想:

  (一)出版物是文化运动底一端,不是文化运动底全体;出版物以外,我们急于要做的、实在的事业很多,为什么大家都只走这一条路?若是在僻远的地方——云南甘肃等处——发行杂志,倒也罢了;像北京上海同时出了好些同样的杂志,人力上财力上都太不经济了。

  (二)我们的民族性,是富于模仿力,缺少创造力;有了大舞台,便有新舞台,更有新新舞台,将来恐怕还有新新新舞台,还有新新新新无穷新……舞台出现;像这点小事,都只知道模仿不知道创造!现在许多人都只喜欢办杂志,不向别的事业底方面发展,这也是缺少创造力底缘故。就以办杂志而论,也宜于办性质不同、读者方面不同的杂志,若是千篇一律,看杂志的同是那一班人,未免太重复了。

  (三)凡是一种杂志,必须是一个人一团体有一种主张不得不发表,才有发行底必要;若是没有一定的个人或团体负责任,东拉人做文章,西请人投稿,像这“百衲”杂志,实在是没有办的必要,不如拿这人力财力办别的急于要办的事。

保守主义与侵略主义


  我从前总觉得尊孔与复辟,有必然的因果关系,现在又觉得保守主义与侵略主义,也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日本要侵略我们土地、利权的,是那军阀财阀外交官和保守主义的新闻记者,那进步主义的社会党人,却都以为不应该侵略中国。进步主义的列宁政府,宣言要帮助中国,保守主义的渥木斯克政府,自己已经是朝不保夕了,还仍旧想侵略蒙古和黑龙江;他若是强起来,岂不是第二个日本吗?现在保守主义的英法政府,仍旧在那里梦想侵略主义的、帝国主义的虚荣;而倾向社会主义的劳动家、学者,却都宣言侵略主义不合人道。最近最明白的一个例,就是意大利底大政变,大政变底原由,是因为国会议员分为两派:一是保守派,主张侵略主义,主张兼并非麦;一是社会民主派,反对侵略主义,攻击段迪阿底行动。保守派底军队枪杀社会党员,劳动界便全体罢工,要求政府卸去保守派阿尔兰特兵队底武装。军阀财阀们脑子里装满了弱肉强食的旧思想,所以总是主张侵略主义;社会党人脑子里装满了人道、互助、平等的新思想,所以反对侵略主义;这不是必然的因果吗?我们中国人对于日本人底侵略主义,没有不切齿痛恨的,但是我们究竟应该走哪一条路?

裁兵?发财?


  裁兵自是人民最希望的事,但像政府现在的办法,实在令人失望得很:(一)查八年度预算案,陆军费在二万万以上,裁兵二成,岁费应该减少四千万元,何以只能减二千万?(二)八年度预算案及路电邮航四政特别会计预算案,每年短少有三万万之多,只节省军费二千万,何济于事?(三)各处军队底空额何止二成,现在只裁二成,便是不裁一兵反可以得一笔裁兵费,岂不是无上妙计?(四)公文上虽然裁去二成,倘再招警备队,每年节省的二千万,是否改个名目还要政府拿将出来?(五)整顿丁漕、税契、一切杂捐,何以和裁兵做在一篇文章里面?是不是又要借裁兵来横敲人民底骨髓?

学生界应该排斥底日货


  中国古代的学者和现代心地忠厚坦白的老百姓,都只有“世界”或“天下”底观念,不懂得什么国家不国家。如今只有一班半通不通自命为新学家底人,开口一个国家,闭口一个爱国;这种浅薄的、自私的国家主义、爱国主义,乃是一班日本留学生贩来底劣货。(这班留学生别的学问丝毫没有学得,只学得卖国和爱国两种主义)。现在学界排斥日货底声浪颇高,我们要晓得这宗精神上输入的日货为害更大,岂不是学生界应该排斥的吗?有的人说:国家是一个较统一较完备的社会,国家是一个防止弱肉强食、调剂利害感情冲突、保护生命财产底最高社会;这都是日本教习讲义上底一片鬼话,是不合天理人情底鬼话,我们断乎不可听这种恶魔底诱惑。全人类底吃饭、穿衣、能哭、能笑、做买卖、交朋友,本来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天然界限,就因为国家这个名儿,才把全人类互相亲善底心情上,挖了一道深沟,又砌上一层障壁,叫大家无故地猜忌起来,张爱张底国,李爱李底国,你爱过来,我爱过去,只爱得头破血流,杀人遍地;我看他的成绩,对内只是一个挑拨利害感情、鼓吹弱肉强食、牺牲弱者生命财产、保护强者生命财产底总机关,对外只是一个挑拨利害感情、鼓吹弱肉强食、牺牲弱者生命财产、保护强者生命财产底分机关,我们只看见他杀人流血,未曾看见他做过一件合乎公理正义底事。

  这个名儿原来是近代——十九世纪后半期更甚——欧洲底军阀财阀造出来欺人自肥底骗术,这种骗术传到日本,日本用他骗了许多人(日本底平民和朝鲜人中国人都包含在内。),中国留学日本底人,现在又想从日本传到中国。其实大战以后,欧洲底明白人已经有了觉悟(参看本志前号中《精神独立宣言》),想把这流血的陈年账簿烧去不用了;就是日本也有几个想烧流血账簿底明白人,武者小路先生就是其中底一个;中国人原来没有用这种账簿底习惯,现在想创立一本新的从第一页写起,怎么这样蠢笨!

  但是我们对于眼前拿国家主义来侵略别人的日本,怎样处置他呢?我以为应该根据人道主义、爱公理主义,合全人类讲公理不讲强权底人(日本人也包含在内),来扑灭那一切讲强权不讲公理底人(日本人也包含在内),不要拿那一国来反对那一国;若是根据国家主义、爱国主义,来排斥日货,来要求朝鲜独立,未免带着几分人类分裂生活的彩色,还是思想不彻底。拿日人来排斥日货,在人类进化史上仍是黑暗的运动,不是光明的运动,我们学生界应当有深一层的觉悟,应当发展在爱国心以上底公共心。至于那连爱国心都没有底奸商奸官,根据个人的私利主义,贩卖日货,贩卖中国米出口给杀中国人底人吃,我不承认他们的见解和我一样。

阔处办


  我看见多少青年,饮食起居,婚丧酬应,都想着朝阔处办才有面子,他眼中底朴素生活,大约是很寒酸可耻。

  我回想从前有许多亲戚朋友,都因为喜欢朝阔处办,才破坏了家产,牺牲了气节,辱没了人格,造成了痛苦,我想起来,我浑身战栗!

  现在的青年他们又想朝阔处办,然而没有钱。没有钱仍然想朝阔处办,所以身为大学生不得不投降安福部,不得不听安福部底命令拥护胡仁源,不得不利用胡仁源来分配他们自身的位置;现在失败了,大家看穿了,丑得不好意思和旧同学见面了。

  阔处办!阔处办!过去已堕落的青年,现在方堕落的青年,都被你害得苦了。我盼望未堕落的青年,倘若这位先生叩门求见底时候,总要挡驾才好;现在你若见了他,将来你就不好意思见你的朋友了。

青年体育问题


  健全思想健全身体本是应该并重的事,现在青年不讲体育,自然是一大缺点。

  听说杜威博士说奉天底学生体魄好,不像南方和北京底学生,都现出疲弱的样子,这是学生界应当警觉的一件大事。但是讲体育应有三戒:(一)兵式体操。(二)拳术。(三)比赛的剧烈运动。

  这三件事在生理上都背了平均发达的原则(小学教育更不相宜),在心理上都助长恶思想。军国民教育的时代过去了,什么兵式的杀人思想,少输入点到青年底脑筋里罢。庚子年“神拳”底当我们已经上够了,现在马师长底武艺我们也领教了,别再把孔夫子所不说的“怪力乱神”来“贼夫人之子”。比赛的剧烈运动,于身体不但无益而且有害,至于助长竞争心、忌妒心、虚荣心,更是他的特色。

约法底罪恶


  从前旧人骂约法,现在新人也骂约法,这约法合该要倒运了。

  旧人骂约法是骂他束缚政府太过;新人骂约法,是骂他束缚人民太过。但照事实上看起来,违法的违法,贪赃的贪赃,做皇帝的做皇帝,复辟的复辟,解散国会的解散国会,约法不曾把他们束缚得住;倒是人民底出版集会自由,却被约法束缚得十分可怜,约法!约法!你岂不是一个有罪无功的厌物吗?

  政府拿《治安警察条例》和《出版法》两种武器,来束缚人民出版集会底自由,许多人背着眼睛骂政府违法,其实政府何尝违法,约法里明明说:“本章所载人民之权利,有认为增进公益、维持治安,或非常紧急必要时,得依法律限制之。”正因为约法对于人民底权利,原来有这样一手拿出一手收回底办法,政府才订出许多限制的法律,把人民底出版集会自由,束缚得和钢铁锁链一般。这本是约法底罪恶,何尝是政府违法呢?这种约法护他做什么?我要请问护法的先生们,护法底价值在哪里?

男系制与遗产制


  对于李超女士底事件,(见《新潮》二卷二号)我们可以看出社会制度上两大缺点:一是男系制,一是遗产制。

  远古乱婚或同姓为婚时代,曾经过女系制(或是母长制)及父母同长制,这是各国社会学者所同认的了。在他们渔猎为生家族初成立底时候,社会上固不尽是男子掌权,家族以内更多半是母长制,这也是自然之理。后来农业发达,人口加增,土地所有权底观念一天深似一天,战争也就多起来了,那战胜的部落把掳来战败的男子为奴,女子为妻。(古代的掳妻Capture-wife,自然不能和本族的自由妻平等,仿佛和后世的妾相似;后来妾底制度,也是从掳妻变化出来的,所以汉文妾字从立从女,就是罪人底意思。)在社会学上,这就叫做“掳妻”或“掠夺婚姻”。又有一种和平的方法,乃是用农产物或家畜交换,这就叫做“买卖婚姻”。因为这两种婚姻制度,女子在家族、在社会底地位,自然发生和以前不同底两种现象:一是女子不能和男子平等,一是女子变为个人的私有物。自从女子变为个人的私有物,所以女子底身体便不能归自己所有,在家归父所有,出嫁归夫所有,夫死归夫家或子所有。既是个人的所有物,便和别的动产、不动产一般,所以他的物主任意把他毁坏、赠送、买卖,都不发生什么道德的、法律的问题。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东方礼教国女教底“三从”大义,也就是男系制完全胜利底正式宣告,也就是女子终身为男子所有底详细说明、铁板注脚,不如此便不算孝女、良妻贤母。只可惜中国人底三从主义,女子归男子所有主义,还不及匈奴发达;匈奴父死,父底妻和别的财产都归儿子所有,这种从子大义,这种把女子也归在遗产以内一同承袭底制度,比中国人更做得淋漓尽致。

  从前在女系制底下的子女,只知有母不知有父,那遗产自然是男女平分或是专归女子。到了女子专归那一个男子(女子底夫)私有以后,接着许多教主、圣人都说出一篇男尊女卑底大道理,女子底地位自然渐渐低将下去,自然由女系制变为男系制,由母长制及父母同长制变为完全父长制,同时父子关系也分明了,遗产也自然变为男子专有了。后来宗法观念和家长观念发达起来,长子嫡子底地位又比次子庶子加高,便发生了长子或嫡子承袭爵位底习惯;由这个习惯,一切没有爵位底平民,也模仿他们造成了长子一人承袭遗产底习惯。东洋各民族男系的血族观念,格外发达,女子底地位也格外低,所以宁可以承继旁系的男子,嫡系的女子反没有承袭遗产底权利。

  现在已经不是宗法社会,什么男系制女系制,都是过去的历史问题,不是现在的社会问题,除了几个贱丈夫,自然没有人明目张胆的拿男系制来做道德、法律底标准。至于遗产制度,也应该随着社会底趋势有个应时的改革才好。有一班思想彻底的人,总觉得劳力所得以外,不会有许多正当的财产;就说凡是财产都算是劳力所得,都算是正当,那绝对不劳力的子孙,也没有安坐而得遗产底道理;就勉强说不劳力的子孙所得遗产,是他劳力的先人自由遗赠底权利,也断乎没有嫡系的女子不能承袭遗产,旁系的男子反来可以独霸底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什么法律,我想了三日三夜,也想不出头绪来。

  李女士底承继的哥哥,固然是残忍没有“人”的心;但是我以为不能全怪他,我对于社会制度要发两个疑问:

  (一)倘若废止遗产制度,除应留嫡系子女成年内教养费以外,所有遗产都归公有,那么李女士是否至于受经济的压迫而死?
  (二)倘若不用男系制做法律习惯底标准,李女士当然可以承袭遗产,那么是否至于受经济的压迫而死?

  李女士之死,我们可以说:不是个人问题,是社会问题,是社会底重大问题。

解放


  我们中国人不注重实质上实际的运动,专喜欢在名词上打笔墨官司,这都是迷信名词万能底缘故。

  现在大家对于“妇女解放”这个名词也是这样。有人方才主张妇女解放,实际上还没有一点事做出来;又有人并不反对“妇女解放”这个事实,却反对“妇女解放”这个名词,说解放不是自动,辱没了妇女底人格,惹得大家怀疑,慢说实际运动,连口头上也几乎不好说了,这是图什么!

  解放就是压制底反面,也就是自由底别名;近代历史完全是解放底历史,人民对君主贵族,奴隶对于主人,劳动者对于资本家,女子对于男子,新思想对于旧思想,新宗教对于旧宗教,一方面还正在压制,一方面要求自由要求解放,事实本来是这样,何必要说得好听,男子也是如此,并非专门辱没妇女。况且解放重在自动,不只是被动的意思,个人主观上有了觉悟,自己从种种束缚的、不正当的思想习惯迷信中解放出来,不受束缚,不甘压制,要求客观上的解放,才能收解放底圆满效果。自动的解放,正是解放底第一义。

  我们生在这解放时代,大家只有努力在实际的解放运动上做工夫,不要多在名词上说空话!名词好听不好听,彻底不彻底,没有什么多大关系。在思想转变底时候,道理真实的名词,固然可以做群众运动底公同指针,但若是离开实际运动,口头上的名词无论说得如何好听,如何彻底,试问有什么用处?

  我们迷信名词万能,还是八股底余毒。名词若果万能,“共和”这个名词,自然比“专制”“君主立宪”都好听得多,彻底得多,可是中国现在总算有了“共和”这个名词了,实质上实际的效果怎么样?所以我们要觉悟:(一)我们所需要的是理想底实质,不是理想底空名词;(二)我们若要得到理想底实质,必须从实际的事业上一步一步的开步走,一件一件的创造出来;不要睡在空名词圈里,学那变戏法的,把名词当作一种符咒,只是口中念念有词,就梦想他等候他总有一天从空中落下,实现在我们的眼前。空名词固然没有价值,就是他所代表底实质,也只有他本身相当的价值,没有像“万应丸”百病包治的价值;我们被那些“先王之法”“圣人之道”等包含一切金科玉律的空乏名词贻误已久,此后不可再误了。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