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金 -> 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

第七章 生产



  “生产又该怎样办呢?应该怎样管理生产呢?”你问。我们在前面已经知道社会革命是应该以什么原理为基础了。那么这自由与志愿的合作之原理同时也应该来指导工业的改造。

  我们要知道革命的最初的成绩是生产减少。因为我们所认为是社会革命之出发点的总同盟罢工本身就是工业停顿。工人放下器具,离开机械,去到街中游行示威,这样就暂时停止了生产。

  然而生活是要继续下去的。人民的本质的需要必须满足。就是说在总同盟罢工时期中人依然要吃饭,穿衣,住房子。在那时期里革命的民众所赖以生活的就是现有的供给。可是用完这些供给就该倒霉了。这情形是悬在工人的手里:工人应该马上来占领工业,开始生产才行。于是有组织的工农无产阶级便起来占领土地,工厂,店铺,矿坑等。此后就应该勤勉地工作。

  我们应该明白社会革命需要着更强度的生产,比资本制度下面的生产还更要强度,要这样才能供给那般至今还生活在贫苦中的多数民众的需要;要使这更大的生产成功,唯一的方法就是工人事前对于这种新情形须有充分的预备。工人熟习了工业的过程,明白了供给的来源,有了成功的决心,事情就容易办了。在那时候革命所产生的热诚,所解放的精力,所鼓舞的创造力都有自由活动发展的余地。革命常常唤起一个高度的责任心。革命不仅产出了自足,博爱之新空气,它同时还使人明白要有勤苦的工作与严格的自律才能够提高生产以满足消费的需要。

  在另一方面,新的情形又会使现在那些极其复杂的工业问题大大地变为简单,资本制度因了它的竞争的性质与乎矛盾的财政,商业的利益的缘故,生出了许多错杂混乱的问题,只要现在的情形一旦废除,这一切问题都会消灭的。工钱标准与卖货价值之问题;现有市场的需要与追求新市场的活动;从事大规模生产的资本之缺乏与纳付在资本上的重利息;新的投资,投机与垄断之效果,以及许多有关联的问题——这一切把资本家弄得头脑昏昏,睡不安宁,使工业成为困难繁重的密网,浪费了许多人的精力与时间,然而在将来这一切都将随资本制度而消灭了。因此在将来生产问题也就会比较简单多了。

  而且增加生产的工作在将来也是会变得很容易的,因为那时候从事于生产工作的人是大大地加多了。

  这我们在前面也早讨论过的。我们知道一千二百万的美国人中作工耕田的人还不到三百万,而做生意当掮客之类的人却有十几万之多。他们这类的人对于实际的生产工作并无贡献,只不过靠做生意来糊口赚钱罢了。将来他们当然也要和工人一样作工的。你想由那不到三百万的人从事生产以养活一千二百万人的制度而变为人人从事生产(小孩,老人,病者当然除外)的制度,生产额的增加当然是毫无疑义的了。

  资本主义的生产是为赢利的;生产物品所费的劳动还不及售卖物品所费的劳动多。社会革命以人民的需要为基础而改造工业,这就是说,社会革命的生产是为消费的,即是为需要的。最需要的东西,当然最先生产。食物,衣服,住居—这是人的免不掉的需要。因此第一步就是要备办着多量的食物以及其他物品,由各城市的工人,组织来担任这个工作,以便平均分配。各街各区的工人委员会便是这工作的主持者,它们联合而为一城,一省,一国的工人委员会,全国工人委员会(如果革命出了国境,当然有国际的工人委员会)共同合作,而且由生产者与消费者的总议事会这个机关做媒介把它们的努力联合起来。

  在现社会中生产者与消费者并不同属一人。工人生产了某种物品,而自己终身却不能够消费;有产阶级毫不生产却专门消费。在这种情形之下,怠工的事当然是常见的了。你想我辛辛苦苦替别人制造东西,而自己却不能够享受,只得着勉强够维持生活的工钱,那么谁还肯使出全部本领,拿起全副精神来作工呢?只要能够敷演下去,骗得一天的工钱就够了。因为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利益不一致,便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浪费来。这种浪费也是要随资本制度而消灭了。

  土地如今也脱离垄断了,用科学的方法与器械来耕种土地,则收获一定有大大地增加。在耕种与园艺一方面集约的农法与近代的方法实际上使我们不管自然土壤的肥腴或硗薄,不管气候寒暖与好坏,都可以得着很好的收获。靠了化学的成就,人们现在可以自己制造气候与土壤了。外国种的果品可以在北方出产而运到温暖的南方来,如法国现今的办法那样。我们今天坐在上海也可以吃美国的各种果物。科学这东西可以使人制服一切的困难,征服所有的障碍。将来的社会从这赢利制度中解放出来之后,又增加数不清的万数的人的劳动出产物,那么它当然会给各分子谋得最大的利益了。社会革命的标语:万人的面包与安乐。面包为上,安乐与奢侈次之。就是说先要众人的肚子吃饱了,然后才慢慢来使他们享点福。奢侈并不是罪恶,它也是人的物质的,生理的,精神的需要,在将来大家都有饭吃的时候,奢侈的需要也是应该满足的。

  革命必须使各城市足以自给,在物质方面能够独立。没有一个国家应该靠外国的帮助或被掠夺的殖民地来维持。那是资本主义的办法。安那其主义的目的却和这相反,是要每个城市在物质方面可以独立。

  这就是说用分散来代替集中。甚至在资本制度之下,我们还看见分散的趋势并不管现在工业制度之集中的性质却也时常表现出来。那些以前完全依赖着外国制造业的国家现在也逐渐发达了自己的工业,慢慢地达到经济独立的地步了。如十九世纪末期的德国,和更后的意大利与日本以及现今的匈牙利,捷克斯拉夫等皆是。国际的财政界自然不高兴这个发展,并且极力设法来阻止这种进步,因为要是世界上不再有工业落后的国家了,那般工业界大王又在什么地方去找外国市场来榨取更大的赢利呢?政府本来是财政界工业界大王的婢女,它当然要帮助那般人去抢劫外国的利源与市场,虽至用刀枪亦所不惜。英国政府用兵力强迫中国答应它输人英国鸦片烟来毒害中国人以获大利,而且用各种方法把它的织物大部分弄到中国来销售。同样埃及,印度,爱尔兰等处至今也无法发展国内的工业。

  总之资本制度所追求的是集中。而一个自由国家所需要的是分散,独立,不仅是政治上的独立,而且还是工业的,经济的独立。

  俄国革命证明出来经济的独立对于社会革命是何等的重要。十月革命后数年之间布尔塞维克政府拼命来讨好各国资产阶级的政府想骗得他们的“承认”,而且邀请外国资本家来开拓俄国的富源。然而资本家害怕在专政的不安定的情形之下投资,所以并不热心从事。同时俄国快到了经济破产的境地。这情形最后也使布尔塞维克不能不明白俄国必须靠自己来维持。俄国便开始想方法来自助;它因此渐次相信自己的能力,开始来发展自己的工业。自然这是一个迟缓而苦痛的过程,但这却是非常必需的,它后来会使俄国终于得着经济的自给与独立。

  任何国家的社会革命在初起之时就必须设法自给。它必须自助。但我们万不可以把自助的原则当作与别国缺乏团结性。事实上恰恰相反,各国间的互助与合作正与各个人间一样,是只能够在平等的基础上面的。依赖却与这相反。

  如果社会革命不仅发生于一国,而同时在几国里发生的话(譬如法德两国同时发生革命,这也是可能的事),那么联合的努力当然是要的,而且也会使革命改造的事业容易得多。

  万幸工人已经明白他们的运动是国际的:工人组织现今也在向国境以外发展了。要说将来有一天全欧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实行总同盟罢工,这也不是梦想,而且我们可以希望这日子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到临的。自然能做到这样最好。不过时势并不会完全如我们的希望而行。物质的条件与社会进化的趋势虽然使我相信那日子是会来的,然而有时候一国的特殊事变会使得该国的社会革命先别国而发生,譬如说法国的社会革命先于德国,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那时候法国马上就应该努力来谋自给,自助,要用它自己的力量来供给人民的基本需要;不要空等外国的帮助。

  每个革命的国家应该求农业的独立与工业的自助。这种过程在资本制度之下已经进行到某种程度了。这应该是社会革命的主要目的之一才行。近代的方法已经使这成为可能了。譬如钟表业从前是被瑞士垄断的,如今各国都在制造钟表了。丝的出产从前只限于法国,可是它现在已成了各国的大工业之一了。没有什么煤铁矿的意大利与瑞士也在制造铁甲舰了。

  分散可以医治集中的原理使社会生的许多病症。分散在政治方面的结果是自由;在经济方面是物质的独立;在社会方面是各城市的安全与安乐;在个人方面是自由与发展。

  革命的国家不仅应该脱离外国的牵制而独立,并且还应该在本国以内实行分散。国内的分散就是使大的区域甚而至于各个城市尽量能够自给。克鲁泡特金在他的《田园工厂手工场》内曾经给我们证明出来像巴黎那样的一个差不多专门商业的城市怎样可以在它附近的乡间产出充足的粮食,足以养活全城人民而有余。使用近代的农业机械与集约农法,伦敦与纽约两大城,也可以靠着其附近地方的农产物而生活。总之,靠了现代农业的进步与科学的发明,我们的面前便现出了一个新眼界,使我们不得不惊奇究竟一亩地的生产力是高到什么样的限度。

  当社会革命在一个国家里爆发的时候,该国的国外贸易马上就会停止:原料的输入,产物的供给都断绝了。各资产阶级政府甚至于会把这国度封锁起来,好像它们从前对待俄国那样。因此革命不得不成为自助、自持,尽力来供给自己的需要。有时候社会革命不曾普及全国,甚至于一国内的几个城市也不肯互相供给、接济。因此革命的城市便不得不在本地方以内生产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只有分散才够解决这问题。这国度应该另行组织起来使它能够自给自养。那时候它就不得不暂时依赖小规模的生产,家庭工业,集约农法与园艺。

  我们因此应该明白,要阻止那些如今在欧洲各国还盛行的小规模的生产,对于革命反有不利。如今有许多日用的物件还是由欧洲大陆的农人在他们的冬季的余暇时间内制造出来的。这些家庭制造业要占一个很高的数目,而且会满足很大的需要。如果要把它们完全破坏,对于革命便有大害。俄国在布尔塞维克的集中欲厉害之际曾经干过这样的蠢事。事实上当一个革命的国家被外国政府攻击,被外国政府所封锁,没有一点输入品进来,而国内的大工业已现败坏之象,或者交通已经阻滞,那时候它就只能够靠小的家庭工业来维持了:只有它们才可以救济革命。

  这种家庭工业而且还有很大的社会价值。它们可以养成城市与乡村间的友谊的往来,使它们二者有更密切更团结的接触。事实上家庭工业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健全的社会精神之表现,这种精神很早在乡村集会中,在公众的事业中,在民间的舞蹈与唱歌,演剧中就已经表现出来了。这种健全的趋势应该被革命鼓舞来谋社会全体的利益。

  革命只有由逐渐的工业分散才能够完成工人的解放;要使工人做一个工业过程中的有意识的自动的因子,不再做机械奴隶,才能够完成工人解放的工作。社会革命之真义在废除人统治人的制度,而代之以人管理事物的制度。工业的与社会的自由只能够由这来完成。

  “你相信这是做得到的吗?”你问。

  我相信这是做得到的。我所描写的社会制度是一个自由共产主义:一个志愿的合作与平等的享用之生活。要获取经济的平等,除了自由而外并无其他的路。

  自然一个社会革命的国家是会试行各种方法的。社会革命在许多小节上当然要因各国家,各区域的特殊情形而有差异。我也不能够先来豫计法国社会革命会走什么样的特殊路径,中国社会革命发动时的详细情形又是怎样。我也不能够定下一个计画要人们依照这样进行,这是谁也不能够的,我所能够说的只是大体的趋势而已。我不过表示一个未来社会的组织大纲,说明那鼓舞而且指导着社会革命的原理,如果社会革命要达到它的目的,它便应该依着这样的原理进行。

  我们知道以前的革命大部分总是不曾达到它的目的,它们退后堕落而变为专政与专制,这样又重新建立起压迫与掠夺的旧制度。我们从过去与最近的历史得着这样的教训。我们因此不该再犯那过去的错误了。我们在这快到来的社会革命中应该向着自由与平等的路上走去,向着安那其主义的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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