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俄﹞拉甫罗夫《历史信札》(1869)

第五封信 个人的作用



  我在以上两封信的结尾中得出同一个结论。如果社会摧残具有批判思维能力的个人,它就会面临停滞的危险。如果社会文明变成纯粹是为数不多的少数人的财富,那么这种文明无论怎样都将消亡。因此,无论人类的进步多么微小,但已经取得的进步完全是靠具有批判思维的个人取得的:没有他们,肯定不会有进步;没有这些人传播进步的愿望,进步也是极不稳固的。由于这些个人通常都认为自己有权把自己看作是有学识的人,由于正是为了他们这些人的学识,付出了我在上封信中讲到的那些巨大的代价,因此,正是这些人在道义上有责任偿还进步的代价。这种偿还,就像我们已经讲过的,在于尽可能使大多数人享有生活上的福利,使大多数人达到智力和精神上的发展,使社会形态具有科学和正义的形式。我们来谈谈这些作为人类进步唯一工具的个人。无论什么样的社会进步都离不开他们。社会进步不会像莠草那样自然成长。社会进步不会像纤毛虫在腐败的液体中那样繁殖,也不会像空气中浮动的胚胎那样繁衍。社会进步不会作为某些神秘思想的结果而突然出现在人类当中,关于这些神秘思想,40年前就有过许多议论,而现在也仍有不少人在谈论。它确实是思想,但不是神秘地存在于人类中的思想;这种思想产生于一个人的头脑中,并在其中发展,然后从这个人的头脑传到其他人的头脑;随着这些个人在智力和精神上的成长,它在质量上不断提高,随着这些个人在数量上的增加,它的数量也不断增长;而当这些个人意识到他们志同道合,并且决心采取一致行动时,它就变为一种社会力量;当这些个人把这种思想融入社会形态之中时,它便取得胜利。
  如果一个人仅仅谈论自己是如何热爱进步,而不愿以批判的态度思考一下怎样去实现进步,那他实际上就是从来不希望进步,甚至根本不是真心希望进步。如果一个人认识到进步的条件,然而袖手旁观,坐等其自行实现,自己则不去花费力气,那他就是进步的最坏的敌人,是进步道路上最可憎的障碍。应该向所有那些埋怨岁月的蹉跎、世人的渺小、社会的停滞和反动的人提一个问题:你们自己,你们这些盲中之明者,弱中之强者,你们为促进进步做了些什么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他们中的多数人力量薄弱、缺乏才干、无用武之地、敌对的情况、敌对的环境、敌对的人等。他们说,“我们算什么活动家呀!教也没把我们教好,给杂志写篇文章也写不出来,老天也没赋予我们预言家的辩才,同时,职位卑微,有时还根本捞不到,祖先也没留下财产,而挣的钱只够混个半饱。假如既有财产,职位又高,又有才干,那我们就会大显身手”。
  我说的不是那些一辈子都为生计而挣扎的人。我在上一封信里谈到过这些人,他们不应受到任何非难。如果进步与他们毫不相干,使他们得不到任何发展,那么他们只不过是进步的牺牲品。如果智力的发展触及他们,如果对美好事物的意识点燃了他们对谎言和罪恶的怒火,而环境却压制了这种意识的任何表现,并使他们的生活局限于为谋生而操劳;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依然保持了人的尊严,那么他们以自己为榜样,以自己的生存为榜样,他们仍然是进步的最坚定的活动家。在这些没有做出辉煌业绩的人类的平凡英雄面前,就历史意义来说,那些最伟大的历史活动家也显得黯然失色。如果没有前者,后者也就永远不能实现自己的任何一项创举。正当那些出众的英雄们为争取美好的事物进行斗争,并且常常在斗争中牺牲的时候,平凡的英雄们,尽管条件不利,却在社会中保持着人类尊严的传统,维护着对美好事物的意识;而当一百个伟大活动家中有一个得以实现自己的想法时,他会忽然发现,在自己周围有一批坚强的、在劳动中经受了锻炼、对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的人高兴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在任何伟大的历史时刻,正是由于这些平凡的英雄构成了改革的基础。他们在自己身上保存着未来的全部可能性。如果社会上没有这些人,任何历史进步就会马上中止。这种社会如果继续生存下去的话,在精神方面就会和其他社会性动物的生存毫无差别。
  然而,这些坚定的活动家仅仅包含着进步的可能性。由于十分简单的原因,实现进步的任务永远不属于也不可能属于他们: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刚一着手去实现进步,就会饿死或者丧失人的尊严,而在这种情况下,他都将从进步活动者的行列中消失。实现进步的任务属于那些摆脱了谋生重负的人,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具有批判思维能力的人都能在人类中实现进步。
  是的,任何一个。请不要再说什么缺乏才干,缺少知识。为此既不需要特殊的才干,也不需要渊博的知识。如果你们的才干和知识足以批判地对待现存事物,认识进步的需要,那你们的才干和知识就足以把这种批评和这种认识加以实现。只是不要放过生活确实为此提供的任何一个机会。即使你们的活动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所有物质都是由无限微小的粒子构成的,最巨大的力量也是由无限微小的动力集成的。由于你们的活动而带来的益处,无论你们自己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做出正确的估价:它取决于成百上千的各种情况,取决于难以预见的大量巧合。最美好的意愿往往导致极恶劣的结果,正如乍一看极不重要的行动可以发展成无可估量的后果一样。然而,我们能够不无根据地预期,如果我们给予一系列行动以同一趋向,我们得到的结果将不会与此趋向完全相反,尽管只有当某些行动恰好遇到合适条件时,才会显现出这一趋向的明显效果。也许,我们看不到这些效果,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尽力去做,效果一定会有的。耕种土地和播种的农夫知道,许多种子会死去,同时,他也无法使田地免受践踏,免除歉收,以及夜晚免受猛兽的侵扰,但是即使歉收,他仍然继续播种,仍然期待未来的收获。如果每个具有批判思维能力的人始终积极追求美好的事物,那么无论他的活动范围多么狭窄,无论他的生活领域多么狭隘,他仍然是一个能起作用的进步推动者,他将能够偿还为了他的发展所付出的那一份巨大代价。
  难道真的存在什么微不足道的和极其重要的活动领域吗?人类在哪些领域有权垄断进步呢?文学家?艺术家?还是科学家?
  请看这位进步派文学家,他以华丽的辞藻论述社会的福利,而同时却更加巧妙地剥削自己的同伴,或者说,他通过自己,使他似乎为之服务的思想遭受敌人的凌辱。更不要说各种各样的“忧郁的一帮”,对他们来说,文学是最丑恶地糟蹋人类思想和人类尊严的工具,是造成社会停滞和腐化的工具。
  请看这位进步派文学家,他歌颂言论自由,虽然他全然不拒绝参加书报检查机关;他在自己的艺术工作室之外从来不想一想坏事和好事的区别。更不要说所有那些人—简直是数不胜数—他们沿着诗歌、音乐、绘画、雕刻和建筑的创作阶梯往上爬,以求得到养老金、勋章、高官和宅邸。
  请看这位进步的教授,他准备根据情况把自己的渊博学识变成随便某个学派的武器。还有多少麻木不仁的只知道提出论据和进行实验的人类仪器,他们一辈子只是观察化学代换和分解,观察细胞繁殖和肌肉收缩,只知道研究希腊词语的变格和变位,研究梵文和波斯古经的语音间断,考究亚历山大·涅夫斯基[1]和伊凡雷帝时代的器皿特征;他们从来不想一想,他们的智慧和知识是以多少代人的苦难为代价换来的一种力量,是他们理应偿还其代价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他们负有义务提出论据和进行实验,这既可以把一个科学家推到他的时代的人类美德的顶峰,同样也可以把一个人降低到蜘蛛那样的水平。
  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科学,都不能解救不道德的冷淡主义。它们本身不包含也不制约进步。它们只是为进步提供工具。它们为进步积蓄力量。但是,只有这样的文学家、艺术家或科学家,当他尽一切可能把自己获得的能力用来传播和加强自己时代的文明,与丑恶进行斗争,并把自己的艺术理想、科学真理、哲学观念和政论思想体现在和时代共命运的作品之中,体现在和自己力量大小完全一致的活动之中,才是真正地为进步服务。谁做得较少,谁出于私心而半途停止,谁为了女祭司的美丽头像,为了观察纤毛虫的乐趣,为了和文学对手进行妄自尊大的争论而忘掉了应该加以反对的丑恶和愚昧,那他可以随便当个什么东西:优雅的艺术家,出色的科学家,卓越的政治家,然而,他自己把自己从历史进步的自觉活动家中勾掉了。从道德意义上看,作为一个人,他比一个无才华的、但一生孜孜不倦地向同样无才华的读者反复重复要同丑恶和愚昧作斗争的陈词滥调的小作家更为低下;比一个一知半解的、但始终热情帮助无知的孩子们去理解那些似懂非懂知识的教师更为低下。这些人做到了自己会做和能做的一切;从他们身上不可能再要求更多的东西。如果在几百个读者当中,有一两个聪明些的、感受能力强些的人,他们能把从小作家那里明白的道理运用于生活之中,那么这就是进步。如果教师的热情哪怕在为数不多的学生中燃起了认真思考的渴望,自修的渴望,追求知识和从事劳动的渴望,那么这也是进步。我不再去说,比起我在上面谈到的那些在自己身上保存着未来进步全部可能性的、进步事业的平凡活动家来说,这里提到的先生们—不管他们有多大的艺术才华,有多么渊博的学识,在政论界有多高的声望——更是低下得无可比拟。
  可能有人会说,我对待艺术和科学的态度是不公平的。一个连艺术家都不能理解的美好作品,竟然会增加人类不断增长的财富;且不论艺术的其他作用,人从庸俗状态转到真理和正义领域,大都只能通过这些美好的事物。它能引起注意,增强感受能力,因而它本身就是一种进步的工具,而不管鼓舞艺术家的是什么思想。同样,知识领域的任何一个新的事实,无论它对于当代各种实际问题来说是多么细小,多么微不足道,都会增加人类思维的财富。只要对自然界的所有物质都按其本来面目进行分类加以研究,人就有可能从对人类的福利,从对多数人的利害的角度来对这些物质加以分类并进行研究。今天,一个昆虫学家可能由于在他的收集品中增加了两三个过去未曾发现的小甲虫而感到高兴,而过些时候一看,对这些小甲虫中的某一只所进行的研究,会给技师一种新的方法来降低有益于健康的食品的价格,因而也就部分地增加了多数人的生活福利。后来,另一只小甲虫则成了某个科学家探索动物形态和功能发展规律的出发点,这些规律也是人类从原始状态发展起来,并且由于这种状态不可避免地把许多不幸的经历带到自己历史中的规律;这些规律向人表明,只有为了自己的发展进行斗争,人才能在自己身上培养出能够使其成为进步活动者的除了不可避免的动物性因素之外的其他因素。今天,一个语言学家兴高采烈地提出一种古代元动词变位的特点;明天,这种特点可能把迄今互不相关的几种语言联系起来;后天,通过这种联系可能会弄清许多史前时期的神话;而那时你再看,出现了探究这些神话对基督教义影响的可能性,少数人更加了解了多数人的思想体系,从而更好地找到不断发展进步活动的途径。艺术和科学的产物是进步的工具,这与艺术家和科学家的情绪和意愿毫不相干,甚至与他们的愿望相反。只要艺术作品是真正艺术的,只要科学家的发现是真正科学的,那它们就是属于进步的。
  我并不是想说,艺术和科学不是进步的工具,艺术作品和科学发现作为事实不为进步服务。然而,无可争辩的是,地下蕴藏的金属和蚕茧吐出的丝也是进步的工具,对进步来说也是事实。单纯追求艺术、从来不想一想艺术对人有什么影响的艺术家可以具有巨大的美学力量。他的作品优美,他的影响很大,甚至极其有益。然而,他的力量,就其精神价值来说,肯定不会超过那个把自然铜矿分布于各地,把铁矿置于沼泽和湖泊之中的巨大力量;而关于金属对于人类文明的益处,任何人都不会争辩。美学力量本身根本不是一种精神力量。它只是在受了优美作品的鼓舞而更接近幸福的人的头脑中,在受了艺术家的作品的影响而变得更为完好、更有感受力、更有教养、更坚强、更积极的人的身上,才成为一种精神的、文明的、进步的力量,而这是不以艺术家为转移的,就同金属只是在那个想出了用它制造第一件有用工具的人的头脑中才变成为文明的力量一样。艺术家作为一个艺术家,与任何一种完全没有人道意义的,强大的物理的或有机的过程完全一样。无论是声音,还是血液循环,都能成为思想、善良愿望、坚定决心的来源,然而它并不就是思想、善良和决心。为了使艺术家本人成为文明的力量,他应该自己把人道主义纳入作品之中;他应该在自己身上培育进步的源泉和实现进步的决心;他应该着手进行充满进步思想的工作;那时在创作过程中他将会毫不勉强地成为一个自觉的历史活动,因为透过他所追求的美好理想,对真理和正义的要求将对他也永远闪耀着光芒。他将不会忘记反对丑恶的斗争,这一斗争对每个人都是必需的,而对于他,他的禀赋越高,也就越加如此。
  关于科学家可以这样说。知识的积累本身丝毫也不比蜂房里蜂蜡的积累具有更大的精神意义。但是蜂蜡在养蜂人手中,在技师手中则成为文明的工具。他们非常感激蜜蜂,非常爱护它们;他们知道,没有蜜蜂就没有蜜蜡。然而,蜜蜂毕竟不是人;不能把蜜蜂称作文明的活动家,蜜蜂由于自身的需要而分泌蜂蜡,这只是进步的材料。收集甲虫的昆虫学家和研究动词变位法的语言学家,如果他们做这些事只是出于自己观赏甲虫搜集或通晓动词变位的乐趣,那他们丝毫也不低于—不过也不高于—分泌一团蜂蜡的蜜蜂。如果这团蜂蜡落到技师手上,技师把它变成蜡制药膏,或者落到化学家手上,化学家利用它发现了新的概括性规律,那么,这团蜂蜡就成了文明的材料;如果它在日光下无益地消融了,那蜜蜂的劳动对进步来说也就白费了。可是,这两种情况都与蜜蜂毫不相干;它满足了自己的需要,把食物转化为一团蜂蜡,把这团蜂蜡按动物习性放进蜂房,然后就飞去寻找新的食物。与此相似,知识领域的事实变成文明的工具,只能通过两条途径。首先,在那个把事实用于技术或概括性思维的人的头脑中;其次,在这样一些人的头脑中,他得出了科学事实,但不是出于把这个事实当作一团新的蜂蜡加以观赏的乐趣,而是抱着事先预定的目的,把事实作为一种为了某种技术上的应用或进行某种科学或哲学概括的材料。科学和艺术是强大的进步工具,但是我在这封信的开头已经说过,进步只能通过个人实现,只有个人才能成为进步的推动力;而在这方面,艺术家和科学家作为个人,不管他们多么有才干,多么有学识,却可能同那些没有精神的无意识的金属或动物一样,不仅不是进步的有力的推动者,甚至可能完全置身于进步运动之外。另外一些真正的人,可能他们的才干和学识都差一些,却能够赋予由伟大的艺术家和伟大的劳动者积累起来的材料以人道的意义,不过他们是以自己的观点去赋予这些劳动成果以人道的意义。他们将把这些劳动成果纳入历史进步之中。
  我有意把科学和艺术作为文明最有力的因素加以论述,为的是表明这些领域本身并不构成进步的过程;无论是才干,还是学识,它们自身还不能把人变成进步的推动者,而才干和学识较差的人,如果他竭尽全力,却能做得更多。我再重复一遍:任何一个具有批判思维能力并决心实现自己理想的人,都可以成为进步的活动家。




[1] 亚历山大·涅夫斯基(1220—1263):13世纪俄罗斯人的领袖,诺夫哥罗德大公。因在涅瓦河打败瑞典人被称为涅瓦河英雄,在冰上之战打败利沃尼亚骑士团而名声大振。他在13世纪击退了欧洲的一系列侵略者,对待蒙古征服者时,他采取了怀柔政策,成功保持了俄罗斯的统一。1547年被东正教追封圣徒。1942年7月29日,斯大林宣布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为民族英雄。——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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