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美〕伯特尔·奥尔曼《辩证法的舞蹈——马克思方法的步骤》(2003)

第四步


第六章 历史的逆向研究:马克思唯物 史观中一个被忽略的特征

【115】



  历史就是关于过去的故事,并且像其他任何故事一样,它在过去开始,并向前发展到观在,成人们所希望的无论离现在有多近的时刻,这就是它发生的方式。这也是人们通常讲述这个故事的顺序。然而,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研究历史的意义,尤其是涉及它的最终结果时,这也是理想的顺序,例如,马克思相信,以现在为角度来研究使现在得以产生的各种条件——换言之,如果我们逆向研究历史的话,我们就能够接近对过去如何发展到现在的最好认识。〔1〕用他的话来说:“实际运动——这里说的是以发达的,从自己开始并以自己为前提的资本主义生产为基础的实际运动——是从现有资本出发的。”[1](1963,513)
  这并不是从多数马克思唯物史观的论者那里搜集到的教训。在那些论者看来,最普遍的争论在于解决“经济因素”的本质,以及它被假定的对其余社会的影响,解决历史分期、相对自主性,以及最重要的自由与决定性之间荒谬的并列等问题。不管他们的政治观点如何,争论各方实际上都是按照历史发生的顺序来考察它的。因此,无论他们将生产力的变化,还是生产关系的变化,还是经济结构的变化,还是物质存在的变化作为决定社会顺序中的新发展的因素(并且无论他们在如何强或弱的意义上使用“决定”概念),他们一般都会首先论述使变化得以产生的东西,其次才会论述这些东西所带【116】来的变化。他们是站在前者的角度考察后者,并将后者当作前者的“必然”结果。他们以马克思提出他的结论——“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2](未注明出版日期,122)——时常用的顺序为基础,错误地认定这也是马克思进行他的研究并要求我们进行研究时的顺序。
  马克思研究历史的与众不同的方法,根源于他对黑格尔内在关系哲学的接受,这种哲学是整个马克思辩证方法的在很大程度上被人们忽略了的基础。以这种哲学为基础,马克思所分析的每一种要素都包含着所有与它相互作用的要素,并将相关要素当成了这种要素是什么的一些方面,离开这些要素它自己就既不能产生也不能那样发挥作用。例如,按照这种方法,鉴于劳动与资本之间密切的联系,它们可以被看成相互的方面。正如如果劳动力不能被用以出卖,资本家就不能利用劳动来创造剩余价值一样,如果没有资本家的购买,劳动力就不能被出卖或包含在工人无法控制的产品之中。马克思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把资本和劳动称为“同一种关系的表现,不过是从这种关系的不同的两极出发而已”[3]。(1971,491)。同样,这种相互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地展开,其真实的历史被认为是与其现在的形式内在相连的。用马克思的话说,事物应该“按照事物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4]来加以认识(马克思和恩格斯,1964,57),以便于它们的形成过程,同与它们此时如何表现和发挥作用有关的性质一样,成为它们是什么的一部分。
  按照内在关系哲学,每当人们想强调这种不断的相互作用中的一个具体方面或一个暂时部分,而又似乎不否定或贬低它的其他因素时,就会产生一个重大问题。马克思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主要方法之一是运用“前提和结果”的观念。与矛盾、形态变化,以及量变与质变一样——尽管没有其中任何一个那样被人们所熟知.——,前提和结果的观念通过使变化和相互作用的一定方面成为更明确的关注焦点,而使马克思能够更加有效地进行研究。具体来说,前提和结果是一种双重运动,处于相互作用中的过程不断发展着,既成为结果,又成为对方结果的制造者。因此,两者都必须被动态地(它是一个成为前提和成为结果的问题)和有机地(每一个过程都只能在另一个过程中和通过另一个过程而发生)加以考察。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资本和雇佣劳动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前提”和“经常的产物”[5](1971,492)。事实上,“社会生产过程的任何前提同时也是它的结果,而它的任何结果同时又表现为前提。因此,生产过程借以运动的一切生产关系既是它的条件,同样也是它的产物。”[6](1971,507)除了资本和雇佣劳动以外,马克思也把外贸、世界巾场、货币以及贵金属的供给同时看作资本主义生产的前提和结果[7](1971,253;1957,344)。对我们最为重要的是,把某种东西确立为一个前提,这是通过将它从这样一种状况中抽象出来而发生的,【117】不仅这种东西有助于这种状况的产生,而且它本身——此时被理解为一个结果——就是与这种状况完全相连的一部分。
  把前提和结果看作形成过程中的两种运动,并同时把它们看作一种运动的不同方面,这要求:第一,抽象的范围(其中的一切都被包括进来)宽泛得足以将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的相互作用包括进来。这样,作为相互的前提和结果,资本和雇佣劳动分别被认为在它们共同发展的漫长过程中包括着另一方;第二,要把这些独立的运动过程——其中资本充当雇佣劳动的前提并同时成为雇佣劳动的结果——融合成单一的运动而又不丧失每一种运动的特性,这只有通过在分析过程中转变观察它们的角度才能够做到。换句话说,要把劳动当作资本的前提,就有必要从业已被当作结果的资本的角度来考察劳动,因为我们要知道一事物是另一事物的前提,只有当后者已经以某种可认识的形式出现时才能够做到。不仅是我们必须把握结果,以便考察是什么充当了它的前提,而且,正是这种结果的产生本身使主要的、紧密相连的过程,即其现在的条件,转变成了前提。只有当资本呈现为一种结果的形式时,劳动才能呈现为它的前提的形式,因此,一事物成为结果和另一事物成为前提可以说是同时发生的。
  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资本总是将雇佣劳动作为自己的一个方面囊括进来。所以,以结果形式出现的资本包括着此时同样是以结果形式体现出来的雇佣劳动。正是通过将后一种形式的雇佣劳动作为角度,我们才能看出它的主要前提之一是资本。这里,由于同样的原因,劳动成为结果和资本成为前提也是同时发生的。并且这与上述资本成为结果、劳动成为它的主要前提之一的过程是同时发生的。在这两种情况下,研究现存事物是如何形成的,都是从其现在的形式即结果出发,向后进入其必要的前提的。
  由于一个有机系统中的过程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不断的,所以,获得使它们成为互相的前提和结果的性质的过程也是不断的。在它们相互关联的漫长历史中,雇佣劳动既是资本的前提又是它的结果(反之亦然)。然而,在任何特定的时间,每当把这些过程中的任何一个分离出来作为前提的时候,它在范围上都被抽象成了某种比据说是由它引起的结果的发展程度还要低的东西,几乎还不具有它最终在资本主义中所获得的性质。这是每当两个或更多相互作用的过程被再抽象、再组织,以使它们按顺序发生吋出现的情况。因为有机系统中相互作用的过程总是相互依存的,所以,历史地考察它们的关系要求按照它们在共同发展中的不同地位来抽象它们。这种抽象是必要的,如果马克思要弄清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所产生的相互作用中具体方面的特殊影响,而又避免肤浅的折衷主义和因果【118】主义这两种相反的危险——折衷主义把一切都看得同等重要,因此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研究;而在因果主义那里,一个主要影响消除了所有其他影响,同时也使它自己的过程不能得到解释一的话。这是马克思建立辩证的非对等性的途径,也是他揭示而不歪曲或许可被称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系统和历史的双重运动的途径。


  在马克思的多数历史研究中,前提和结果的双重运动占据着中心地位。探询资本主义现在的前提是马克思用来打开过去的钥匙,尽管这钥匙并没有受到高度评价。是发生在过去的事导致了马克思特别关注的具体的现在,但它实际上是什么,这只有以它变成了什么为角度才能进行充分的考察和研究。正如马克思所说的:“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资产阶级经济为古代经济等等提供了钥匙。”[8](1904,300)尽管常常被引用,但这一论述的全部含意,尤其是关于马克思方法的全部含意,却很少得到探讨。它在本质上是指导我们的研究方向的路标,并且它所指的方向是向后的。而且,这种方法不仅适用于研究其概括层次,使其属于现代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时代(这是马克思多数研究的时间跨度)、阶级历史时期或人类的生存期的过程和关系,而且适用于研究独一无二的事件和事态。
  按照这种方法逆向研究历史并不意味着马克思接受了一种处于历史末期的原因,一种反向起作用的“动力”,一种目的论。相反,这是一个追寻当前状况是从哪里来的,以及为了使它正好获得这些性质过去必须发生什么的问题,即是说,这是一个追寻什么是它的前提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现在即结果已经知道了什么有助于找到答案。认识了“故事”是如何发生的,并将这种认识当作我们研究的出发点,这既为我们选择研究重点,也为我们选择相关的事物确立了标准。
  这种方法也为考察和评价所有被发现的东西提供了一种视域。相反,选择从过去的某一点考察现在,首先就要求对恰好选择这一点作为开始进行证明。在不知道结果或仅仅模糊地知道却未作全面分析的情况下,就没有强制性的理由要从这一点而不从另一点开始。同样,在这种研究的开始选择哪一种现象——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宗教的等等——予以强调,只能在历史之外的原则基础上来加以证明,因为可以证明其价值的历史研究还没有进行。同样与【119】这种方法相联系的,是对已经被分离出来作为开始的东西与所发现的其后的东西之间的联系作单向因果解释的倾向。然而,通过从现在的角度考察过去,马克思能够集中于过去最为相关的事物,而不会损害他对贯穿历史的完全的相互作用的坚持。
  马克思说,他的方法运用了“考察和推断”[9](1973,460)。他从研究现存社会出发;然后推断要像它们现在这样表现和发挥作用对于如此复杂的现象来说需要获得什么;接着,他沿着这种推断所指出的方向继续研究。通过这样把考察和推断相结合——不是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马克思能够集中于存在于过去的、被证明是最重要的东西,并说明是为什么,从而避免那种猜测会是什么的室内游戏,这种游戏在历史学家和类似的普通公众中实在太普遍了。由于忽略了在更早阶段存在的事物,马克思通常被误认为否定了人们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以及事物可以有不同的发展过程的可能性。但只有在马克思以过去某个时间存在的原因为开始,并认为它后来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情况下,这种误解才是正确的。与此相反,从一个已经存在的结果出发,马克思关注的是揭示什么在事实上决定了这个结果,那些事物本身将什么转变成了它的必要前提。这是既成事实的必要性,并且只有通过回溯才能被理解。逆向进入过去进行认识的必要性,与从过去出发沿既定道路进入未来的必要性相比,是完全不同的顺序。
  在逆向研究历史的过程中,马克思将以下两种前提作了重要的区分:其一,前提本身完全就是结果,尽管它们自己的结果的早期形式现在已经作为前提在起作用;其二,前提至少具有一些来自前社会形态的特征。这是资本主义的发展要求什么与资本主义最初的产生要求什么相比所具有的不同。就后者而言,一个前提是,城镇出现了大量愿意也能够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并成为无产者的人。封建社会末期大量离开土地的农奴满足了这个条件,这主要是由当时最典型的各种圈地行为造成的。同样,资本主义为了实现所要求的财富积累只能通过劳动剥削以外的途径获得,因为只有资本本身才能使劳动剥削成为可能。一旦出现剥削,尽管是如此微不足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积累财富,以这种方式再生产自己主要的前提之一。用马克思的话说:“资本生成、产生的条件和前提恰恰预示着,资本还不存在,而只是在生成;因此,这些条件和前提在现实的资本存在时就消失了,在资本本身从自己的现实性出发而创造出自己的实现条件时就消失了。”[10](1973,459)
  使向资本主义的新的转变成为可能的封建主义中的发展本身,当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联系的方面,但在随后发生的事情中,它们却失去了其地位或作用。马克思把这些发展称为“被扬弃的前提”[11]。(1973,461)对资本主义的创造而言,它们是必要的,但【120】一旦资本主义产生了,就没有必要再创造它们。通过研究它的前提与结果来逆向研究现存的资本主义,就自然会达到这一系统的起源。马克思说:“我们的方法表明历史考察必然开始之点,或者说,表明仅仅作为生产过程的历史形式的资产阶级经济,超越自身而追溯到早先的历史生产方式之点。”[12](1973,460)在这个点上,为了探索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转变,被扬弃的封建主义中的前提取代了特殊的资本主义的前提和结果而成了主要的研究对象。指导研究的问题仍然是资本主义…此时在它的最早阶段上被加以考察——要求的是什么,并且进行研究的方向仍然与以前一样:逆向。
  需要强调的是,马克思很少将封建主义看作仅仅是与资本主义并列的另一种生产方式。因此,封建主义在其发展顶点时所具有的最具特色的结构几乎没有被注意到。同样,封建主义也很少被当作创造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而被加以研究——因此,前者内部的动力也相对地被忽略了。相反,封建主义几乎总是作为一种可以在其中找到资本主义最初起源的社会形态而进入马克思的著作的。马克思说:“当资本——不是某种特定的资本,而是一般资本——刚一开始形成,它的形成过程就是在它之前的社会生产方式的解体过程和这一生产方式瓦解的产物。”[13](1971,491)封建主义是作为资本主义的一个基本部分而被研究的。因此,最使马克思感兴趣的是封建主义解体得以发生的具体方式,因为他可以借此揭示出资本主义的前提。同样的方法也适用于更早的时期,因为资本主义的起源甚至可以追溯到那里去。它们都是前资本主义的,并主要因为这一点而使马克思感兴趣。所以,从资本主义出发向后经过它的前提而进入封建主义和奴隶主义的时候,没有权利将这三个阶段看成每个国家都必须经历的发展模式,而在它们被以相反的顺序加以研究时这种情况就发生得太平常了。这是从现在出发逆向研究得出的必然性,与从过去的某一点开始正向研究得出的必然性之间差别的又一个例证。尽管流传甚广,但那种被叫做“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分期理论”的东西,只不过是把马克思的方法头足倒置的另一个不幸的结果而已。总之,以资本主义已经成了什么为出发点向后考察它以什么为前提,这种方法使马克思能够在错综复杂的过去中集中于那些不这样做就会被忽略或轻视的特征,正如它可以增进马克思对所发现的东西的理解一样——最重要的是,他将垂死制度的最后时刻转化成了新制度的产生时刻。
  当然,马克思同样能够从前提的角度来研究前提与结果的关系,从过去开始向前进行考察;在这种情况下,将其称为“原因”(或“条件”)和“结果”更为准确。而且,马克思在阐述他的结论时,尤其是在更加通俗的著作中,如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1904),【121】偶尔也会采用这种顺序(和这些术语)。使原因与结果成为一种组织研究工作的方法,其中不那么令人满意的是,在我们得到结果之前很难知道什么构成了原因,或者——一旦我们确定了原因是什么——又很难知道原因来自何处,或者——确定了原因的来源——又很难知道在它本身的发展中哪里是引发我们开始研究的原因。因此,那种复杂的相互作用——正是在这种相互作用中,此时依次在作为原因而起作用的结果使原因得以形成,并足以完成它的任务——就容易被忽略或曲解,甚至在将原因与结果看成内在相连的地方——正如在马克思那里一样——也是如此。如果说马克思仍然在使用“原因与结果”(或在“原因”的意义上使用“条件”、“决定”、“创造”)的公式,那么,这通常只是为了叙述的目的,而将一个结论中的一些特别部分显示出来的简略的表达方式和最初的接近,而这个结论中的根本联系已经通过把它们作为前提和结果的研究被揭示出来了。
  多数马克思的读者,由于不能跟上马克思进行抽象的实践而缺乏内在联系的观念,缺乏对研究与叙述的往往相互冲突的要求的有效理解,都迫使马克思关于前提和结果的论述进入了因果框架。资本主义的内容被分成了原因(或条件,一般被理解为脆弱的或粗略的原因)与结果,这使前者从真正的原因中分离出来,并作为某种不能改变甚至不能被严肃质疑的东西而表现为非历史的,可能是自然的东西。因此,在马克思把人作为社会的产物提出来时,人用来创造社会的多重方式,即使没有被完全遗漏,也被曲解了;另一方面,与此相反,那些强调马克思关于人是社会的创造者的论断的人,一般都遗漏了马克思关于人是社会的产物的论断所蕴涵的意义的全部影响。然而,对马克思来说,“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经常的产物和结果”[14](1971,491)由于不能承受这种辩证的张力,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充满了对马克思著作中这个论述及其他相似论述进行因果解释而造成的片面化的歪曲。


  主导马克思研究过去的前提与结果的双重运动,同样在马克思对未来的研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内在关系哲学中,未来是现在的一个基本时期。它不仅是现在变成的东西,而且无论未来发生的是什么都作为潜在存在于现在之中,存在于现在的所有形式之中。与马克思关于现在的更充分的研究回溯到了它的起源里一样,它也向前延伸到了它的可能的和有希望的结果之中。对马克思来说,任何不足都会损害我们对现在是什么的理解,以及我们使之符合我们的目的的能力。葛兰西曾经说过,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人是什么”的问题其实是一个关于人能够成为什么的问题(1971,【122】351)。不管研究对象是个人、一套社会机构,还是整个社会,对潜在东西的揭示在马克思的研究中都占有优先的地位。但如何把未来当作现在的一个部分来从事对未来的研究呢?
  根据马克思的观点,把过去当作现在的“被扬弃的前提”来研究,“同样预示着,生产关系的现代形式被扬弃之点,从而预示着未来的先兆,变易的运动。如果一个方面资产阶级前的阶段表现为仅仅是历史的,即已经被扬弃的前提,那么,现在的生产条件就表现为正在扬弃自身,从而正在为新社会制度创造历史前提的生产条件。”[15](1973,461)无论是研究过去还是研究未来,它主要是一个向后看的问题,从包含它们的形式中获得前提。我们已经看到,马克思将这种方法应用到了被理解为现在的前提的过去,但他如何能够把现在当作尚未发生的未来的前提来理解呢?是未来的意义使他得以回头把现在看成未来的前提的吗?
  似乎主要有两个答案。第一。特别是关于短期的未来(就在前面,还在资本主义中)和中期的未来(以社会主义革命为表现),所期待的东西都可以通过将现存的趋势(规律)和矛盾向前扩展而推断出来。角度是现在,但这里的现在在范围上已经被抽象得包括了直接的过去所出现的错综复杂和逐渐增多的各种强大的影响。关于短期的未来,马克思通常给他在世界上看到的过程抽象了足够大的时间范围,足以把它们即将形成的东西包括进来成为它们是什么的一部分,甚至用与它们将要到达但却尚未到达的地方相联系的名称,来指称那里的整个旅程。按照这种方法,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有生产或即将生产商品的劳动都叫“雇佣劳动”;即将用来购买生产资料的货币叫“资本”;即将破产的小商人和即将失去土地的农民都被叫做“无产阶级”等等[16](1963,409—410及396,马克思和恩格斯,1945,16)。马克思通常用诸如“从它自身来说”(“in itself”)、“从它的目的来说”(“in its intention”)、“从它的使命来说”(“in itsdestiny”)、“从本质上来说”(“in essence”)和“潜在地”(“potcntially”)等词组来表示他在命名实践中的未来主义倾向。
  关于中期的未来,即不是在一个或几个过程中,而是在它们所属的整个社会形态中发生质变的时期,马克思主要的出发点是他研究资本主义时所发现的许多重要的矛盾。他说:“但是,资产阶级的生产,由于它本身的内在规律,一方面不得不这样发展生产力,就好像它不是在一个有限的社会基础上的生产,另一方面,它又毕竟只能在这种局限性的范围内发展生产力——这种情况是危机的最深刻、最隐秘的原因,是资产阶级生产中种种尖锐矛盾的最深刻、最隐秘的原因。资产阶级的生产就是在这些矛盾中运动,这些矛盾,即使粗略地看,也表明资产阶级生产只是历史的过渡形式。”[17](1971,84)马克思相信,“即使粗略地看”,资本主义不能更长久地存在下去【123】的事实也是清楚的。所有我们必须认识的是,它建立于并要求一种社会基础——最主要的是不断增长的社会产品的私人占有——而这种基础不能承受它的不断增加的重量。
  以这种方式向前扩展资本主义的重要矛盾,就会涉及处于独特的相互作用之中的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来讲,就是涉及阶级斗争和资本积累。马克思从不怀疑是人民创造了历史,但正如他马上补充的,“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18](马克思和恩格斯,1951a,225)。马克思自己的多数工作都致力于为资本主义时代揭示这些环境,但他总是把这些环境与它们如何影响,或可能如何影响活动于其中的阶级(对人的相关抽象)联系起来。为了回应他们的社会和经济条件的压力以及他们自己社会化的结果,这些阶级都更加倾向于像他们表现的那样在他们可以选择的范围内进行选择和行动。但是,所有属于资本主义和现代资本主义的,那些主要决定人们如何行动的环境都在发生着变化。通过把这些变化向前扩展,并将它们提供的有限选择组织成矛盾,马克思能够预见到,总有一个时间,这时阶级斗争的复兴将会使资本主义时代走向终结。但这些不断展现和错综复杂的趋势和矛盾的任何一个中,都没有任何东西使马克思能够完全准确地预见到将会发生什么,尤其不能完全准确地预见到它将在什么时候和如何发生。被这样思考的未来不可能像智力玩具的零部件那样被整齐地组合起来,相反,它本身就是一系列可供选择的结果,其中每一种结果都只不过是一种高度的可能。这就是产生于现在内部的未来的辩证形式,“决定”的意义包含在“潜在”的观念之中。
  马克思构建从那里回望现在的未来的第二个主要方法,尽管不是惟一但主要应用于长期的未来,或他相信将随着革命而到来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当马克思在研究存在于过去的现在的前提时,他关注的焦点是现在的资本主义特征,以及它在前资本主义的过去中的起源。与我们那些带有人类状况的性质不同,那些作为资本主义的一部分而产生的性质可望发生剧烈的变化,甚至会随着资本主义的消失而完全消失。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已经被断定为一种历史的具体的结果,而现在则可以被断定为它将使之成为可能的东西的历史前提。我们只不过是把所发现的这些现在的形式与它们真实的过去的关系,替换成了它们与其可能的未来之间的一系列同样的关系,只是现在的地位及其相应的作用颠倒了而已。其要点是,如果与资本主义有关的生活方式属于所有具有历史前提的事物的序列——即是说,如果它们出现在具体的历史时间之中——那么,它们也就能够充当随后发生的事物的前提。并且,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对马克思来说,恰恰就是将它们揭示为这种事物(作为结果)的分析,“同时”将它们揭示成了另一种事物(作为前提),并在此过程中给了我们“未来的先兆”。
  通过抽象出资本主义的历史的具体的条件(把被证明是历史结【124】果的事物当作前提),同时把现存的趋势与矛盾向前扩展,并用社会主义政府治理下将会产生的标准和优先选择对这些变化进行充分的考虑,马克思建构了他的长期的未来观。例如,我们了解到,“如果工人居于统治地位,如果他们能够为自己而生产,他们就会很快地,并且不费很大力量地把资本提到(用庸俗经济学家的话来说)他们自己的需要的水平。”这里,“工人作为主体使用生产资料这个客体来为自己生产财富。当然这里要以资本主义生产一般说来已把劳动生产力发展到能够发生这一革命的必要高度为前提。”[19](1963,580)马克思首先排除了使工人成为创造剩余价值(它本身也是此前历史的结果)的工具的资本主义生产的历史的具体的条件,然后设想,一旦这些生产资料被工人自己占有,他们将能够利用它们来做什么。马克思从现在的角度构建了社会主义未来的某些部分,然后,他从这个未来的角度向后审视现在,以便详细说明它的重要的前提之一,即高度发达的生产力。
  在把现在的趋势和矛盾扩展到未来(无论短期、中期,还是长期)的过程中,最终的结果都被看成了其核心部分处于现在之中的一个结果的进一步扩展。然而,随着将角度转移到未来,未来成了结果,而现在则与此前被分离出来作为它自己的前提的事物一起成了未来的扩展的前提的一部分。由于自己的地位由结果变成了前提,现在向我们预示未来的方式也改变了。作为结果,现在的形式被用作把构成它自己真实历史的趋势和矛盾进行扩展的基础,而当马克思把现在及其起源一起当作未来的前提进行考察时,他可以用现在来帮助澄清未来,恰如他用过去来帮助澄清现在一样。站在资本主义角度,把此前的条件当作资本主义的前提进行考察,马克思不仅能够认识是什么导致了我们的现在,而且能够更充分地认识作为这些前提本身随后的发展和变化的资本主义。最主要的是,这是一种方法,通过它,我们能将被证明是我们历史中的最重要的部分分离出来,并且可以将其适当地加以改变后作为基本特征嵌入被辩证地组织过的现在之中。
  同样,我们关于未来的观念获得了更加清楚的界定,达到了把现在社会的重要因素当作它的前提的程度。为了研究正在形成之中的东西而选择相关问题和研究重点的标准也受到了影响。自然,【125】这种方法严格地限制着马克思对未来所能提供的细节的数量。不同于空想社会主义者建构他们的未来社会时所运用的自由驰骋的想象,马克思从来没有割断把未来与它的过去联系起来,并因此与各种可能性以及这一过去的内在的主要趋势联系起来的内在关系。马克思没有为未来描绘详细的蓝图,看来是因为他的方法不允许他有任何这样的蓝图。〔2〕
  上述结论值得重述如下:马克思首先从现在的角度考察过去(从结果到前提)。然后,他仍然从现在的角度,但这时的现在已经包括了被揭示出来的它与过去的联系,把这种现在扩展到了未来的某个阶段(从结果的一个部分到另一个部分)。最后,他以未来中已经被确立的东西为角度,把现在及其与过去的联系一起进行考察(从结果到前提)。如果不把未来视为现在的一种发展,马克思就不可能构建未来的任何一个部分。除非首先把现在构建成一种从它的过去产生的相互作用的过程系统,否则它就不可能显示出任何发展。并且,如果马克思没有走最后那一步,即从未来的角度向后考察现在,那么,他的著作中的未来就不会出现,即使是在很小的程度上也不会。似非而是的是,也正是这最后的一步使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现在做出了进一步的说明。
  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成为前提与结果的相互作用的一部分,这种做法的主要影响是,它使马克思为了研究的目的,既能够把关注的焦点放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的运动上,又能够做到既不忽略也不贬低它的有机的运动。马克思此时可以以这样的方式集中于现在,即尽可能地缓和把它同真实的过去联系起来的变化(已经发生),以及把它同可能的未来联系起来的变化(正在发生),从而集中于导致这些变化的主要影响,同时坚持使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具有相应特征的相互作用。
  而且,从它的尚未实现的潜在的角度考察现在,给我们的资本主义现在赋予了手段的价值。鉴于已经达到的认识,我们对于正在向着某个地方前进以及目前一历史过程中的某处——正在为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打造基础的事实有了新的认识和高度的敏感。于是,这种方案以及作为它的一部分的我们的目的,就在我们的意识和阶级的意识里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并对我们的行为产生了相应的影响。因此,马克思以未来为取向的,对现在的研究变得越来越有重大意义了,正如同一个研究所表明的这种未来越来越变成了一种现实的可能性一样。〔3〕



注释

【126】 〔1〕 这一章着重使用了第五章所论述的三种抽象模式,尤其是选择角度的模式。对马克思运用抽象来研究历史的方法理解有困难的,可以通过重新阅读上面论述抽象的相关内容以获得帮助。

〔2〕 尽管如此,马克思对共产主义将是什么样的论述仍然大量地散见于他的著作中。从这些论述引发的对生活方式的重建,请见奧尔曼,1979,48—98。

〔3〕 关于马克思如何在现在中研究未来的更为详细的说明,见本书第九章以及我即将出版的著作《共产主义:我们的,而不是他们的》。




[1] 《剩余价值理论》第2册,1975年版,第586页。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1995年版,第142页。

[3] 《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1975年版,第545页。

[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1995年版,第76页。

[5] 《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1975年版,第546页。

[6] 《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1975年版,第564页。

[7] 《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1975年版,第278、527页;《资本论》第2卷,1975年版,第382页。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1995年版,第23页。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1995年版,第453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1995年版,第451—452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1995年版,第453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1995年版,第452—453页。

[13] 《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1975年版,第545页。

[14] 《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1975年版,第545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1995年版,第453页。

[16] 《剩余价值理论》第1册,1975年版,第442页;《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1995年版,第280页。

[17] 《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1975年版,第86—87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1995年版,第585页。

[19] 《剩余价值理论》第2册,1975年版.第661页。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