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卢那察尔斯基

未来主义者[1]

〔苏〕卢那察尔斯基

1913年5月17日


  陈先元译 译自《卢那察尔斯基全集》第五卷。莫斯科文学艺术出版社,一九六五年版。
  摘自1980年《文艺理论研究》杂志


  出生于埃及的半是意大利人、半是法兰西人的马里涅蒂[2]先生,在自己的个性中揉合着东非人的异国习气和巴黎人厚颜无耻的自吹自擂以及不问政治的虚伪行径。对此还需要加上膨胀了的、疯狂的自命不凡,以及对于喧哗和广告式的宣传、对于掌握了就能够使他迅速地实现最狂妄幻想的那种资本的最热烈的渴求。不过,应当说,这个文艺界的超级罗士特莱夫[3],这个高度文明化了的超级列毕季洛夫[4],除了父辈的积蓄之外,还拥有无可怀疑的、象放荡不羁的野马一样的才气。
  意大利文化的产儿马里涅蒂,有时的确被过去文化大笔财富的重负压得气喘吁吁。他到处都鼓吹反叛性的号召,反抗囿于用虔诚的锁链和祖先的光荣禁锢在一起的当代力量。马里涅蒂把每一个想法都推到了漫画手法的夸张程度,可笑地要求烧毁图书馆、博物院以及所有被认为和审美标准相悖的自由创作。“我们要成为未来主义者!我们要努力超越目前的东西,不能昧着良心落在它的后面,正象以前的情况一样。”新的艺术信条的传播者这样教导说:“你们看看自己的周围吧,我们的时代是在以怎样强大的活力发疯似地生存啊!一种谁也没有歌颂过的、甜美而醉醺醺的、由我们飞快的交通工具所造成的头晕目眩值些什么呢?而那远胜于基克洛普[5]力量的我们工业界正在轰鸣着的生产呢?那无政府主义的个人反对一切力图束缚他们的东西的高傲抗议呢?战争狂热和殖民地冒险的煽起呢?……”等等,等等[6]。可以这样说,马里涅蒂一边搅乱一碗使人眼花缭乱的稀粥,一边一一刻画了我们现代文化中美国那些身世不明的成员的全部姿态。
  马里涅蒂不是一个对于过分的可笑能够自持的人,他那才气的力量还不足以藐视由他的非洲人气质所赋予他的丑恶行为和冒险之举。应当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他对于胡乱臆造有着惊人的发明能力。几乎每月他都要煞有介事地做出某一种新的孩子般的粗鲁举止。他的最亲近的伙伴们,比如巴拉采斯基[7]、高文尼[8]、蒲纪[9]、佛那格尔[10],这一些尚未失去才气的人们[11],也竭力做得不亚于他。马里涅蒂的思想还闯进了雕塑艺术的领域,一批勇敢的艺术家还发表了一个大喊大叫的声明[12],引起了一阵嘲笑,并且时而还为青春的激情所驱使,携带着自己创作的图画走遍欧洲。马里涅蒂本人最终还导致了否定基本语法,他的新学生们也象他那样,否定粗浅的文化教育。他们还缺乏艺术的基本知识,但是却以不寻常的放肆态度去乱搞那些最令人头痛的问题。
  俄国的未来主义者和意大利的原型相比,是一个相当苍白无力的、同时也相当暗淡和荒谬的反映,在他们中间,出现了一个天才,伊戈尔·谢维里亚宁[13],这一个天才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是以马里涅蒂为首的那伙可笑匪帮的闪闪发光的装饰品。正象伊戈尔·谢维里亚宁向未来主义者迎面投去了表示轻蔑的批评文章《厚颜无耻的庸人!》,然后在最近脱离了未来主义一样,吕希尼[14]也起初悄悄地、后来便非常公开地从自己的脚上抖落了马里涅蒂主义的灰尘。
  吕希尼是一个什么人?
  如果说意大利的诗歌曾经在受各种古典主义原则的束缚方面比起法国的诗歌来要少一些,那么对于它来说毕竟还是缺乏一种自由,这种自由对于现代心灵神经质般的、各种类型的抒情风格是完全必要的,在音乐领域中这种抒情风格早就打破了一切古典主义的原则。吕希尼正是作为意大利自由诗的英雄而出现的。他创作了在法国由象征主义者来完成的那一类作品。他那卷发表于一九○八年的篇幅巨大、壮丽辉煌和思想深邃的《Il verso libero》[15],在意大利诗歌界中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翌年,他的题为《忧郁和希望之歌》的诗集问世了,后来又出版了讽刺性小册子《手枪的射击》。毋庸置疑,这些作品使吕希尼跻身于邓南遮[16]之后一代最伟大的天才之列。事实上,马里涅蒂的全部身心很快就扑到了自由诗上。看来,吕希尼优美而有力的、的的确确是现代风格的短诗给了他以深刻印象。至少,吕希尼是这个未来主义之父所邀请共同撰写第一个新流派宣言的第一个人。马里涅蒂在现在已被吕希尼公布的信中称后者为“巨大的天才”,“早就是一个未来主义者了”,称他的书为“自由诗的杰作”,宣布他是新礼拜堂中的首席导师。[17]
  当时这个严肃的、和善的和富有才华的诗人曾写给马里涅蒂一封回信。如果世界上任何一个布尔柳克[18]无论怎样都想要思考思考的话,那一封信本来应该会迫使这个狂热的革新者好好思考思考的。
  吕希尼写道,马里涅蒂的纯粹是“破坏性的疯狂”举动,证明了他“过分的天真”。“归根到底,这种浪漫主义的第二次出现,是思想意识中的一次新的爆炸!”

  “不应该去创立什么流派,”吕希尼教导说,“由于集体的需要,流派是自然出现的。它们是艺术在一定时期中所产生的一些有机体。你想要毁灭博物馆、美术馆和图书室吗?请尊重这些过去年代中我们伟大的纪念碑吧!你知道为什么它们使我们恼怒,以致我们想要去毁灭它们吗?这是因为我们在这些宏伟的思想、高尚的美感,公民的勇气和真正的爱国主义面前羞耻地变成了如此渺小亦复可怜的人。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隐着身形的赫洛斯特拉特[19]在活动。你的宣言吗?这是喝醉了威士忌而引起肝脏疾病的美国佬的梦呓!不,当鼻梁上还没有眼镜、既没有古典主义也没有未来主义的时候,你们怀着一颗少女般纯洁的心,走进意大利艺术永久的柱廊形大厅里去吧,就象聪明的、受人尊敬的意大利人一样,而不要去听从那些试图给你们解释杰作的秃顶而又驼背的先生们。你们自己看看吧。你们并不激动吗?傻瓜,真是傻瓜,如此年轻的人却已经是如此衰老地心灵冷漠了!你们自己去判断判断这种态度吧。这是怎样的未来主义啊!连同你们所有对于生活的强烈渴望一起,你们已经变成牺牲品了。未来主义!但是我要自由。自由创作,这就是事实,而所有的艺术宣言都是胡说八道……
  “你不要相信,”吕希尼在自己文体优美的信中后来写道,“你不要相信可以破坏所有的美学法则。当然,我们还不了解将在其中展示世界的全部和谐之声。我们经常发现新的事物,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许多新事物之后我们不再会遇到那种大声喧哗和低级趣味,不再会用难以忍受的病痛和掩饰起来的势利行为来粗野地代替高尚的享乐。”
  “让我们使生活和艺术都变得更简单些吧。形容词够响亮了,招牌够醒目了,教堂够狭小了。艺术不爱广告。艺术的全部定义规定了这一点。它存在着!它唯一渴望的气氛,是自由!我想要的是纯粹的、直接的、真诚的和富有个人色彩的艺术!”

  吕希尼同样对马里涅蒂在政治上的随波逐流态度感到愤慨。他感到惊奇的是,马里涅蒂对于的黎波里的冒险行为[20]表示好感,并且用卑鄙的侮辱去污蔑妇女[21],还竟然指望着会得到他的同情。
  在吕希尼公布的那一封满不在乎的回信中,马里涅蒂把所有这些都称之为琐碎小事:“如果你愿意,你当然可以尊重女人,但对于我来说,女人和褥子之间不存在什么区别。但是,难道问题就在于此吗?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这一点,而是我们的热忱,我们的暴动和我们吐沫。抛弃你头脑里的想法吧,你毕竟可以和我们的热情联系起来!至于说到'流派'一词,那是对于杂志傻瓜编辑们所做的让步。虽然以后可以消灭他们,不过现在可需要他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然而吕希尼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他困惑了一段时期。马里涅蒂违背了诗人的意志,把诗人的名字印在宣言上。吕希尼容忍了出版人马里涅蒂收入他最后一本小册子里的那一篇十分荒谬的前言,但是,后来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广泛而激烈地声明他早就改变信仰未来主义了,他对这种胡闹不感兴趣,并且不希望把自己的名字挂在马里涅蒂主义的铃铛上。但是,这个名字却照样被赫洛斯特拉特们在主要大钟的广告式声响中所利用。
  将来某一个时候我会详细地分析吕希尼的作品。但是现在我能够说的只是吕希尼属于和那一种真正的未来主义、真正的现代主义相接近的行列,这一种现代主义以巨大的力量和壮丽的气派尤其是展现在用法语写成的诗歌之中。这是真正的未来主义,的确在注视着文化天空中真正东方那早晨的曙光:这是真正的现代主义,因为在这里人们直接地遵从自己天性的嘱托,把歌颂我们时代赖以生存的事物作为任务而放到自己面前。当代这个最出色的诗歌流派的先驱者是美国诗人华尔特·惠特曼,它的领袖、它的导师则是比利时人爱弥尔·维尔哈伦[22],最大的继承者是法国的青年诗人罗曼[23],维尔德拉[24],杜哈曼[25]
  我不知道这些作家之中有谁在什么时候、写过什么样的能够开创文学事业的宣言。但是,自从文艺现实有了相当的积累以后,部分地是他们自己、部分地是和他们有关的理论家对法国诗歌的新探索作了总结。在这里我想指出的是,我所谈及的这些诗人,和从继承性方面来说可以称之为社会诗人的那些人,具有当时把他们从象征主义一代中分离出来的接触点,并且和聚集在克劳代[26]和贾姆斯[27]周围的新古典主义者、和以保尔·福尔[28]为首的新中立主义者、和一些老一代思想更富有社会性的诗人即维尔哈伦的同时代人归于一类。格雷赫[29]、马格尔[30]、梅里勒[31]就是这样。许多在本质上倾向于维尔哈伦式诗人的人,包括了现代法国诗歌流派的大多数,而且仿佛使这些流派成为了一个体系。然而与此同时,主要是由于社会政治性质上的分歧,这些具有名义上相似之处的诗人们远未组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一批诗人始终是我所指出的几个:维尔哈伦,罗曼,维尔德拉和杜哈曼。
  可以从茹夫[32]那本不厚的《现代文学的方向》一书中得到有关真正现代主义的较为深刻的理解。茹夫写道:“当代诗人追求一种内部视觉直接的、自发的、甚至是粗鲁的表现。他们不希望给这种视觉添上点什么,虽然他们知道这种附加成份有助于诗歌的华丽。他们不想炫耀词句,他们嫌弃优雅文体的廉价效果,他们直接寻找一些完全能够向你们揭示他们那人类灵魂的专有名词,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这类似画家有时在所有流行的颜料方面对线条和轮廓所做的现代努力。

  “先辈们所做的事情”,茹夫继续写道,“在于诗歌的音乐化,在他们的作品中有一种类似于德彪西[33]交响诗式的东西。我们这一代精神抖擞地踏上了维尔哈伦,贾姆斯和保尔·福尔所指引的道路。我们想用一种现实迫使我们接受的精神形式,来组成和当代现实完全相符的抒情诗的新的材料。”[34]

  象征主义的创始人之一、能够敏锐地倾听诗歌王国中一切新事物的居斯达夫·康[35],指出了被茹夫的一些不甚理解的东西所忽视的这个流派的另一个方面。“你们发现了,”他写道,“你们过去的诗人兄弟们感到类似于维克多·雨果那一篇卓越的宣言[36]——他曾以这篇宣言来迎接霞光——中共同的、充满人性的东西是不够的。事实上要知道,除了少量例外,现在正在衰老的优秀诗人们,沉缅在感伤的图画中,沉缅在纯粹是个人的心情中,这种心情优美而忧郁,和谐而明朗,绝非是个人主义的,然而很容易滑向个人主义思想。这就是孤独者的欢乐和悲伤之歌!”
  茹尔·罗曼那青年时代中以令人震惊的一书《颂歌和祈祷》[37]来完成的全部工作,正是要把个人的感受换成社会的感受,因此他把自己的理想赋予了一个独特的名称:全面主义 [38]
  当然,我想更加详细地谈谈我所指出的每一个诗人,不过我暂时还只想把强有力的革新者、严肃的探索者同广告式的大声喧哗和乱翻筋斗做一个对比。
  但愿象伊戈尔·谢维里亚宁,或者象理论上仿佛在寻找非常正确的方向、而实际上不会创新的阿克梅派[39]中的一些人那样的天才,去感受感受西方正在蓬勃发展着的确实是先进流派的影响吧。




[1] 本文首次发表于一九一三年五月十七日《基辅思想报》。

[2] 马里涅蒂(1876-1944):意大利作家,未来主义的组织者和理论家。——译者注。

[3] 罗士特莱夫:果戈理小说《死魂灵》中的人物,以凶狠野蛮、粗暴无礼著名。——译者注。

[4] 列毕季洛夫:格里鲍耶陀夫喜剧《聪明误》中的人物,以好说废话、搬弄是非著名。——译者注。

[5] 基克洛普:一译赛克洛普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神。—一译者注。

[6] 卢那察尔斯基的这一段话引自由马里涅蒂签署的《第一个未来主义宣言》,这一个宣言发表在一九○九年二月二十日法国的《费加罗报》上。

[7] 巴拉采斯基(1885一 ):意大利诗人、作家。——译者注。

[8] 高文尼(1884一):意大刊诗人。——译者注。

[9] 蒲纪(1874—1956):意大利诗人、作家。——译者注。

[10] 佛那格尔(1888—):意大利诗人、长篇小说家。——译者注。

[11] 除了蒲纪外,上述这些作家后来都脱离了未来主义。

[12] 除了作家外、一些画家和雕塑家也加入了所谓《未来主义运动领导小组》,并在一九一○、一九一二年发表了两个声明。

[13] 伊戈尔·谢维里亚宁(1887一1941):俄国自我未来主义诗人。——译者注。

[14] 吕希尼(1867—1914):意大利诗人、作家。——译者注。

[15] Il verso libero:意大利文:自由诗。——译者注。

[16] 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作家、反动政客,法西斯主义思想的鼓吹者。——译者注。

[17] 卢那察尔斯基在这里引用的是吕希尼在《我怎样克服未来主义》一文中所公布的他和马里涅蒂之间的通信,该文发表于《声音》杂志一九一○年第十五期。

[18] 布尔柳克(1882一 ):俄国诗人、画家、立体未来主义理论家之一。——译者注。

[19] 赫洛斯特拉特:古代希腊人。据说他为了自己能够出名,竟然于公元前三五六年放火焚烧了古代艺术的杰作阿泰密斯神庙。——译者注。

[20] 指一九一一年九月意大利派兵在地中海南岸的的黎波里登陆事件。同年十一月,意大利宣布兼并的黎波里和昔兰尼加,利比亚从此变成意大利的殖民地。——译者注。

[21] 指马里涅蒂的两个宣言性讲演《战争是世界唯一的卫生措施》《轻视妇女》。载马里涅蒂《未来主义》一书,一九一一年,巴黎。

[22] 爱弥尔·维尔哈伦(1855—1916):比利时诗人、戏剧家和文艺理论家。——译者注。

[23] 茹尔·罗曼(1885一 ),法国诗人、作家。——译者注。

[24] 维尔德拉(1882— ):法国诗人、作家、戏剧家。——译者注。

[25] 杜哈曼(1884— ):法国作家、戏剧家。——译者注。

[26] 克劳代(1868—1955):法国诗人、戏剧家。——译者注。

[27] 贾姆斯(1868—1938):法国诗人、作家。——译者注。

[28] 保尔·福尔(1872—1960),法国诗人、戏剧活动家。——译者注。

[29] 格雷赫(1873—1960):法国诗人。——译者 注。

[30] 马格尔(1877一1942),法国诗人、作家。—— 译者注。

[31] 梅里勒(1863一1915):法国诗人。——译者注。

[32] 茹夫(1887一 ):法国诗人、作家。——译者注。

[33] 德彪西(1862一1918):法国作曲家。——译者注。

[34] 卢那卢察尔斯基的这两段话引自茹夫《现代文学的方向》一书,该书于一九一二年在巴黎出版。

[35] 居斯达夫·康(1859-1936):法国诗人、文艺理论家。——译者注。

[36] 似指雨果《克伦威尔》序言一文。——译者注。

[37] 该书出版于一九一三年。

[38] 全面主义:原文унанмнзм。来源于法文unanimité(全体一致)。二十世纪初法国文学流派之一。——译者注。

[39] 阿克梅派:即高峰派。二十世纪初俄国文学流派之一。——译者注。



感谢 闲汉 收集